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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赵雨:蛙人(短篇小说)
2022-03-25 10:53:19 字号:

湘江文艺丨赵雨:蛙人(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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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人(短篇小说)

文/赵雨

1

那天,岩河岸边围了很多人,起码一百道目光朝同个方向盯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天阴沉沉的,下着毛毛雨。两天前,自来水公司埋在岩河岸边的水管堵住了,是一具不明来历的女尸。这倒霉的女人拦腰卡在水管入口处用来过滤水质的网格外,技术人员搞不定,上头把任务交给河道办,李小清临危受命。

李小清就是那个阴沉的早上一百道目光焦点所在,他内心简直有点飘飘然,生出一些类似英雄主义的情结,不紧不慢穿上橡皮衣、戴上面罩、背上氧气筒,工作人员把脚蹼递给他,被他断然拒绝,这么个事要什么脚蹼!没穿脚蹼的他,从岸边一个箭步跳到河里,半个身子在河面浮了二十秒,在沉入水中的那一刻,左手卷起四根手指,翘起大拇哥,向岸上挤在人堆里的我和张海莉做了个手势,让我想起电影《终结者》施瓦辛格融入火海自毁前的动作。

结果是他和施瓦辛格一样,不幸地光荣就义了。

李小清就是我堂哥,后来他那会儿的女朋友张海莉跟我谈起了恋爱,我们在李小清没了后,维系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感情,最终以分手收场。理由很简单,如果没出那场意外,张海莉有可能就是我未来的堂嫂,这总让我觉得自己在可耻地搞不伦之恋,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时间用来一遍遍回忆和李小清有关的一切。

张海莉告诉我,李小清总在她面前提我,说我们这对堂兄弟的感情比亲兄弟还好。这当然没错,我们同年同月出生,他比我大十天,我叫他哥,他叫我弟。在那个独生子女横行其道的年代,我们光屁股长大,打架一起挨揍,考试一起作弊。我对张海莉说,李小清从小就展露出惊人的游泳天分,夏天敢去水库最幽暗的地方洗澡,从不惧怕那里的水鬼每年要拉几个孩子当垫背的传说。长大后他离不开水,干了和水有关的职业。

他有个响当当的名头,叫作“蛙人”。

我告诉张海莉,李小清的职业道路最早可以追溯到他当兵的时候。他家条件比我家高出一头,他爸领时代风气之先,创办了一家规模不小的造纸厂,按理说,继承家业做个小老板理所当然,他却大学一读完就去当兵。体检通过后,莫名其妙去我们那里最高的山脉——太白山顶,当了一名雷达兵,他这雷达兵当得跟国境线上站岗的哨兵一样,太白山常年不见人,是此地最为荒凉之处,山顶更离谱,鸟都见不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里建了个雷达站,远远望去,椭圆形的堡垒,安插在太白山海拔最高的位置,这么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在晴朗天气被太阳照得泛出一层层白光,像外星人降落在地球的宇宙飞船。我以为它顶多跟平房一样大,李小清告诉我,不,那是距离产生的视觉差,真实的雷达站,比一栋四层楼的小高层还高、还大。这小高层就他和一个即将退役的老兵,我问他平时干什么,他说仪器摆了一堆,他不知道用来干什么,那老兵时不时接收外面的信号,搞特务工作似的,极其神秘,除了让他记录一些数据,不教实质性技术,他也懒得学,大把时间用来挥霍。

他以雷达站为中心,逛遍了周围所有角落,高大的树、漫山遍野的花、山间的风、起雾时变幻莫测的山脉线……一生最闲暇和无忧无虑的时光就留在了那里。

一天,他发现了一面湖。

湖在距离雷达站五百米半径之外,位于山谷之间,绕过一面背阴的山坡,湖水豁然在目,青蓝色,平整光滑,如一块硕大的奶冻。他以为是个人工水库,四周没有堤坝,没有任何标记,其实是个天然湖。他说,第一眼看到它,他打了个激灵,浑身每个细胞焕发出入水的渴望。正值六月,天气刚转热,他脱掉衣裤,跳进水里,游了半小时,湖水清凉爽肤,上岸浑身舒坦。接着,每个午后空闲时光他都来这里游泳,角角落落和水岸都游到后,开始了潜泳。他的水性毋庸置疑,没有任何装备,潜到水下一米毫无压力,他不满足,给自己设定目标,一点点往下,能一口气钻入水下三米深时,令他一辈子难忘的东西出现了。

透过浑浊的湖水,他看到了一个独特的世界:一排排形状各异的房屋坐落在湖底,从没见过的建筑风格,像一口口放大好几倍的石棺,每口棺旁立着一根杆子,透过湖水折射的光,如一处森然的墓地。他慢慢游过去,不时探出水面换气。在房屋群的尽头,有一道湖底缓坡,延伸上去,他看到一座巨大的牌坊,两边各坐着一头不知名的石兽,像龙像凤像狮子又像鹿。经过牌坊,一座三米多高的石塔赫然在目,四壁雕刻着更多千奇百怪的图案。最奇特的是石塔顶端那尊魁梧的雕像,人面鱼身蛇尾,左手握着长矛、右手举着盾牌,全身布满厚厚的青苔,他觉得它的眼睛随着他的游动来回挪转。

我说,就像千岛湖一样,一个被水淹没的村子?他说,完全不一样。我说,否则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也不知道,后来问了那个即将退役的老兵,被老兵训了一顿,说这里除了山,狗屁都没有,有这机会做梦,不如好好分析下雷达数据。我说,那老兵说得也没错。

我和张海莉提起这些往事时,张海莉问,真的假的?我说,当然是假的。她问,为什么是假的?我说,你知道深海恐惧症吗?她说,听说过。我说,是很多人都有的一种心理体验,我就有,看到和海底有关的图片或产生身在深海的念头,身边都是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和处在宇宙中心一样,人极度恐惧,就叫深海恐惧症。她问,李小清有深海恐惧症?我说,他不是,他告诉我那些后,我去网上搜过,发现有一种和深海恐惧症恰好相反的体验,叫作水下幻想症,是极少数人才有。这类人一到很深的水里,脑袋会极度亢奋,产生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些幻想多半是让人心情愉悦的,是平时在陆地上没办法见证的奇迹,有点像白日梦,是一种神秘的体验,他们最后一般都会成为深潜爱好者。张海莉问,李小清就是水下幻想症者?我说,没错。

我的证据是,有这类体验的人,上岸后一般不会抓着水下所见之事的真假不放。李小清在老兵处碰壁后,除了跟我讲,从未寻找别的途径求证他的奇观,他只是享受那种喝高的人才有的飘然境界。

2

李小清当了两年雷达兵,退伍了,那时部队已经不安排分配,他爸也就是我伯让他来造纸厂帮忙,顺便谈谈接手的事,他翻了个白眼,当没听到。这就是他和我的区别,我们虽比亲兄弟还亲,却是两种性格的人。我比较务实,用长辈们的话说,叫脚踏实地,如果我爸有家造纸厂,我老早屁颠屁颠规划自己的创二代生涯了。李小清不爱接手造纸厂,我伯一向开明,从不逼孩子干他不爱干的事,利用强大的人脉关系,把儿子安排进了一个地方叫街道办,这是基层行政机构,正儿八经国家单位,金饭碗。编制当然要考,李小清不爱考,就干合同工。

他一天的时间差不多变成了这样:

1. 八点起床,步行十五分钟到街道办;

2. 两分钟爬上楼梯,提热水瓶打水,在开水间和同事打招呼“嘿嘿”笑两声;

3. 提热水瓶回来,往玻璃杯中放茶叶,冲水,盖上杯盖,抹掉不小心滴落在桌面的水渍;

4. 坐下,从右手处抓来当天送达的报纸,摊开,每个版面都浏览一遍,嘬着嘴唇“呼呼”吹开浮于杯口的茶叶,喝两口杯中的茶水;

5. 放下报纸,打开电脑,看两条新闻,吃中饭,午睡;

6. 下午,继续看电脑,做两份人事档案表,和同事讲一通空话;

7. 五点,关电脑,起身,两分钟走下楼梯;

8. 十五分钟步行回家;

……

有一天,李小清又一次吹开杯口茶叶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在过一种乡镇老干部独有的临退休生活。如果不出意外,他能一直这样耗尽自己的余生,这对于一个满脑子天马行空的青年人来说是不能接受的,他想到了离职。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留住了他。

五水共治了!

街道成立了河道清理办公室,区域内每条大大小小的河都建立河长制,领导下决心要把目前确实脏得惨不忍睹的水域彻底搞干净。街道办于是打报告要求增加经费,其中有一项是拨专款培养一名“蛙人”。“蛙人”这名头

当时还没有,只叫潜水员,负责清理河道中堵塞的淤泥,定期疏通老朽的下水管道等。

街道办主任在办公会议上提出这一设想,昏昏欲睡刷着手机原本打算这会议一结束就递交辞呈的李小清一下子耳边炸了个响雷,他站起来说,我。主任吓一跳,问,你什么?李小清说,我干这个。主任说,你凭什么干这个?李小清说,我就是个潜水员。这倒是真的,半年前,他突发奇想去外地进了一家潜水俱乐部,报了一门潜水课程,考出了一本红皮本的潜水证,他应该绝对是我们镇第一个具备专业资格的潜水员。他是万分迫切想得到这份跟水打交道的工作,有了证怕还不稳,让我伯再次利用强大的人脉关系疏通了下,潜水员就非他莫属了。

街道办给置办了后来几乎成为他个人标配的装备:面罩、橡皮衣、脚蹼、氧气筒、浮力背心,还弄了个水下推进器,这就实在毫无必要了。岩河撑死了水深四米,推进器?玩去吧。第一次把这些装备一件件套上身,李小清志得意满,眼前展开宏伟蓝图,放手干他的事业去了。

不过十天半月,他隐隐察觉形势不容乐观,河道办让他干的那些活,不是往淤泥里钻就是往下水道爬,搞得他像一掏粪工人,有时还要进污水管,这就比较可怕。大马路边那种窨井,挖开盖子,一股沼气冒上来,能把人熏过去,底下全是一坨坨泛着油光的黑腻污泥,混杂着些许积粪,穿上装备就往下跳吧。他在里面转个身都难,脚踩着浮软物质,黑水浸了半腰高,把污泥一捧捧往上掏,他怀疑里面会有猫狗甚至小婴儿的尸体,一次下来,浑身发臭。有一回,他当真捞到了几根碎骨,半米多长,肘骨的弯弧清晰可辨,还有一些肋骨、盆骨、大腿骨,没找到头骨,吓得他捧着这堆玩意儿,腿软上不来。后经鉴定,这人起码死了一百多年,是个前清古人。一口现代的窨井里怎么会有一具古人遗骸呢,他想不明白,莫非有古墓?公安说,这是考古的事。再后来也没见考过什么古。

我以为凭他的个性,迟早会退下阵来,不料没有,一大半原因在于那套装备,白天是他的工作服,到了晚上,就是他的战袍。他跟街道办主任打过招呼,要练习潜水技术,主任跟他爸关系好,知道他拿出去玩,予以默认。于是李小清在夜幕中驾一艘小船,载着潜水服来到岩河中央,穿上战袍往水中跳。这岩河以前流经九乡十八镇,后来经过截流,没那么宏伟广阔了,还是本地第一大河,他状态好的时候一个晚上能游个来回,水程起码二十里,不知做过多少回水下迷梦。

然后就在那样一个晚上,距离我们家不远的河段边,一条平时很少有行人的滨河走廊上,一个女孩看到明朗的月光下,两条水波向岸边荡漾,在她身后的方位,一个黑色物体慢悠悠劈开水面,游过她身边。那一刻,她觉得这是一条无比巨大的鱼怪,拉住同行另一个女孩的手,惊叫让她看。她们目视鱼怪游近一条维系在水码头木桩上的小蛙船,钻出水面,爬进船体,摘下面罩。

被误认为鱼怪的李小清,爬上船后,瞥了一眼头顶的月亮,瞥了一眼误认为他是鱼怪的女孩,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女孩就是张海莉,这是她和李小清的第一次见面。

3

李小清第一次把张海莉带来让我看,我一惊,这是个外国姑娘,一开口却是标准普通话,还带北方的儿字音。一介绍就明白了,混血儿,外公是美国人、外婆是法国人、爸爸是中国人,混了那么多国家的血,难怪这么漂亮。黄头发、高鼻梁、白皮肤,一双天蓝色的眼睛,嘴唇最像中国血统,小家碧玉的薄唇,水润润的。尖削的下巴,玉米粒形状的牙齿,笑起来两颊有浅浅的酒窝。她从小在国内生活,爸爸是青岛一家皮艇俱乐部的老板,她在国际海洋学院读大三。海洋学院是我们这里三年前中外合资办的一所综合性大学,李小清去当兵前就是这所学校的第一届毕业生。

因是校友,人又好看,攀上关系后,李小清内心爱情的种子就萌芽了,不过他在追姑娘方面全没经验,平时高速跑火车的嘴说不出一句甜言蜜语,将近三十的人,在女孩面前会害羞脸红,每次约会都拉上我,有我这高光灯泡在,能照亮他跳跃的心虚。后来我向张海莉承认,第一眼见到她,我也心动到不行。

那段时间我们常去酒吧街喝酒,一条街灯红酒绿,霓虹灯招牌闪烁,一到晚上,是远近最繁华之地。我们光顾的酒吧有个牛逼的名字叫“醉死人”,里面从未见大

醉如泥者,更多是像我们这样在微醺状态下安静聊天的青年。

我们有个固定的位置,几乎每次都能抢到,靠岩河一边的窗沿下,一张方桌,桌上点一支大圆蜡烛,一扎加冰威士忌,慢慢倒,天南海北。

就在那里,我们三人喝得最高的一次,张海莉突然说,李小清你让我有一种亲切感。李小清问,为什么?张海莉说,因为我外公也是一名蛙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蛙人”的称呼。

李小清问,你外公是潜水员?张海莉说,不,是蛙人。李小清问,什么叫蛙人?张海莉说,差不多像潜水员,但不一样,他是海军陆战队的特种兵,当年是盟军的一员。李小清问,啥?张海莉说,“二战”老兵。我和李小清对视了一眼,理了理头绪,对了,她外公是美国人。我问,他参加过哪场战役?张海莉说,诺曼底登陆。我说,这就厉害了。张海莉说,他属于蛙人部队的一员,这是个神秘的部队,负责清除水下障碍和爆破,我觉得他们像日本的忍者。我说,谈谈你外公吧。

她外公那个近乎传奇的经历就在我们面前展开了。

“二战”接近尾声时,苏联在东线战场大获全胜,盟军决定开辟第二战场,德军在大西洋海岸建立了牢固的防御工事。在选择最佳登陆地点前,盟军派出了蛙人部队前去侦查。

“我外公就是被抽调去完成这次任务的。”张海莉说,侦察机在一个无月无星的黑夜将二十多名蛙人投放到诺曼底小镇绵延的沙滩上,他们随身只带了维持两天的粮食和水,时间紧迫,分秒必争。他们采集细沙标本,分析是否能承受装甲车的重量,沿海岸线逐步排查雷区分布情况,一有发现,就地排雷。更多的时候他们潜入水中,查看水下地形,有无军事防御,以便进行破坏。

第一个晚上,他们分散隐蔽在距离海岸不远的树丛中,张海莉外公无心休息,从左口袋掏出纸笔,给未婚妻(张海莉的外婆)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聊表想念之情,信的结尾,她外公说,这次任务凶多吉少,如果遭遇不测,让未婚妻另择他人,不要悲伤,这是上帝的安排(她外公是位虔诚的教徒)。

两个钟头后,蛙人们重新集结,外公潜到五米以下,身边还有三名同伴,往前推进不到二十米,诡异的事发生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仿佛有东西逼近过来,转身,透过目镜,上扬四十五度角的方位,她的外公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游向他。他第一判断是一艘敌人的潜水艇,在侦查水下动静,但潜水艇没这么宽大,它像一座山,将海底的水搅动得颠荡不止。再近一些,看清了,是一头水下活物,鲸鱼?不,它比世上最大的鲸鱼大出好多倍,模样像一头长着鳍的恐龙。山包状的躯体,两只带蹼的长腿,脖子有十米长。在他面前游过去,经过的那一刻,他看到它浑身长满尖锐的硬刺,目光扫了他一下,留下的只剩背影。

李小清说,你外公看到了哥斯拉?张海莉说,你外公才看到了哥斯拉。李小清说,否则是什么?张海莉说,我怎么知道。我说,李小清你别打岔,然后呢海莉?她说,我外公呆得连游水都差点忘记,不一会儿,那庞然大物只剩一个小小黑点,然后它消失的地方呈现一团柔和的光,不规则的,向海底散发一道道光芒。

李小清说,海莉是这样,我酒有点多,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是,这地球上最大的一次海岸军事登陆行动前夕,你外公在水下见到了一只我们暂且称它为海底巨兽的东西?张海莉说,我的名字,英文叫Haylee,就是我外公取的,意思是神的奇迹,我外公把那次经历视为神迹或一次神启,预示着战争即将胜利。

李小清说,这可了不得,如果是真的话。张海莉举着杯子正喝一口威士忌,听到这话扑哧一声,呛得咳嗽起来,一边笑不止。李小清说,怎么啦你?张海莉说,当然是假的,你这傻瓜,外公告诉我这些时,都八十了,糊里糊涂的,你说真得了吗?李小清说,这可不好说。张海莉说,不过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在诺曼底小镇度过的,直到去世,一直和我外婆住在一起。李小清叫来服务员,要了一支木头铅笔、一张A4纸,画起来,不一会,张海莉刚才说的一切跃然纸上,一片海底和一头像恐龙的巨兽,以及那团光。他把纸推到我们面前说,是这样没错吧?我和张海莉盯着瞧了一会,我惊讶道,你这家伙还有绘画天赋,我怎么不知道。他说,雷达站那会儿没事自学的。张海莉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她的手机里翻拍了一张外公的老照片,给我们看,黑白的,一片海面,一艘浮停的潜艇,三名全身装备的蛙人站在艇板上,为首的就是张海莉的外公,目镜拿在手,能看清他的面貌,一位典型的美国男子,帅气硬朗,有点像汤姆·汉克斯。

后来,我对张海莉说,你外公说的那些其实不完全是老年糊涂的表现。她问,为什么?我说,你不觉得它和我告诉你的李小清在太白山山顶见到的水下世界相似吗?张海莉点点头,我说,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你外公也是一名水下幻想症患者,那时那刻,他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神启。

4

那次交谈影响最大的人无疑是李小清,他后来告诉我,这之后他审视自己的生活,以为除了虚度光阴,全无可取处,如痴如醉迷上了蛙人部队。他对这一神秘的特种兵报以极大热情,往不切实际的方向发展,他告诉我,自己终于找到了毕生的追求目标,就是成为一名真正的蛙人,他向街道办的同事宣称,以后请叫他蛙人。

他搜索百度百科,发现国内真有一支蛙人部队,成立时间不到两年,是目前最年轻的军种,肩负着特殊作战任务,怎么加入就只有天晓得了。

他变得神神叨叨,将异想天开的本领发挥到极致,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给自己布置了繁重的体能训练任务,每天不到六点起床,沿岩河长岸长跑十余公里,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一天,台风肆虐,家住附近的王大妈去检视田里菜蔬的受损情况,远远看到一个穿着套头衫,全身包裹在风雨中的身影从湿气中钻出来,运动鞋踩踏着飞溅的积水,王大妈一度以为老眼昏花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神兵,跑到跟前才认清原来是李小清。王大妈说,小清你吓我一跳,这么早干嘛呢?李小清说,锻炼。王大妈说,这种天气还锻炼,进体校呢。李小清说,进蛙人部队。王大妈问,进啥?李小清说,特种部队,你不懂。

没过两天,大顺造纸厂李密天的儿子要进特种部队的消息借由王大妈的大嘴就传遍了街坊小巷,几个要好的甚至登门来道贺,我伯急忙澄清,儿子没进特种部队,是设定人生目标,发愤图强呢。于是消息改头换面成:李密天的儿子异想天开,要进特种部队。背地里的讥讽嘲笑就传开了:李小清放着家里好大一爿造纸厂不接手,去河道办捞烂泥,捞烂泥倒也罢,好好捞,过几年有转正的可能,打起特种部队的主意,特种部队是老百姓进的吗?

那段日子,李小清神出鬼没,连和张海莉的约会都无所用心,张海莉打过他十来个电话,都不通,问我,李小清那混蛋是死了么?我说,不知道。她说,你告诉他,再这么不见人的,以后都别见了。

我把话转告李小清,是在一个傍晚,去他家,走进房,正巧在,坐电脑前。我说,海莉让你回个电话给她。他说,没空啊现在。我说,你在忙什么啊大哥?他说,很多事。我说,空头的。他说,你才空头的,你哥我琢磨的都是大事。我说,最近老传你要进蛙人部队。他说,传就传呗。我说,对你爸的声誉不好。他说,跟我爸什么关系?我说,你爸是小老板,要跑业务,老传些有的没的,会影响客户关系。他说,我的事还让人丢脸了?我说,那倒不是。他说,你们这些人胸无大志,跟你说不清。我说,你有病。他说,你才有病。我说,真的,你有一种病,叫作水下幻想症,我没跟你说,是怕刺激你,现在你越来越过分了,就有必要提醒你。他说,叫什么?我说,水下幻想症,就是你在水下看到的东西都不是真的,是你幻想出来的,海莉的外公也是,你们都是一样的人,得了一样的病。他眨了两下眼睛,看起来在认真思索我的话。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我说的?我说,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趴到桌上,打开网页,搜索水下幻想症,把词条给他看,他没看,盯着我,我被他盯得冷飕飕,我说,你干什么啊?他说,从小到大我把最隐秘的事跟你说,原来你一直没相信过我。他冷笑了两下。我说,我跟你说了,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他问,具体是哪个事?我说,那个太白山的湖泊。他说,那个湖怎么了?我说,谁会在一口湖下找到你说的那些东西,你以为拍电影啊。他说,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说,怎么证明?他说,现在就去,去那地方,你敢吗?我说,这有什么敢不敢,去就去。

于是,我们出了门,现在有车,去那儿方便。一路上,我们没说话,到了太白山的盘山公路,李小清打着方向盘说,这条路是新修的,以前没这么好的路况。我说,你有多久没来了?他说,退役后就没来过。

越野车沿着山路一圈圈打转,转弯的地方,偶会碰到交会的汽车,鸣着喇叭。山下的小镇越变越小,房子成了火柴盒,岩河成了一条飘带,它有这么长、这么弯曲,在下面完全看不出来。我说,你还认识路吧?他说,那只大雷达,不管你在哪里都能看到它。我探出车窗,向上望去,果然白色的椭圆形堡垒正在视线中不断增大它的体积,即将靠近它时,李小清拐向了跟它相反的方向。我说,怎么不去看看?他说,我们要去的是那个湖,雷达站跟我们没关系。又开了十分钟,山路通到了一个山谷,路况依旧良好,这地方如今像个被开发过的风景区,观光客不少,汽车都停在山谷间的一处停车场。我们下了车,没走一会,眼前出现一个占地面积庞大的山庄,坐落在南北两条山脉之间。

李小清停下脚步,左右张望。我问,怎么了?他说,奇怪,怎么这么眼熟?我说,湖快到了吧?他又张望一番,突然一拍脑袋说,完了。我说,又怎么了?他说,这里就是湖的位置。指着前方的山庄说,这一带我太熟了,本来绝对就是那个湖。

为验证他的推测,我们跑到山庄门口,一座硕大的石牌坊,有个老伯穿着保安服坐在岗亭里抽烟,一打听,这是一处对外公开营业的度假山庄。李小清递了支烟问,阿伯,这里本来有个湖吧?老伯说,对。李小清说,现在呢?老伯说,给填平了。李小清说,怎么就给填平了?老伯说,建山庄当然就给填平了,你想干什么?李小清说,填的时候没发现底下有什么东西吗?老伯说,湖底下?李小清说,对。老伯说,没。李小清问,你怎么知道?老伯说,填湖的时候我就来上班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李小清说,你们应该先对湖进行考古发掘的。老伯站起来,原来是个瘸子,他这瘸得有点恐怖,上半身以下,只有一截屁股,这会儿他把两只手撑在面前的白色方桌上,把自己给撑起来,屁股立在椅子上,说,小伙子,你看我一个老头闲得发慌,来取笑我的是吧?告诉你,我管这个门,再有钱的人、再大的官都见过,轮得到你来问我该怎么处理一只狗屁湖?李小清还想说什么,被我拉着走,他说,你放开我。我说,别捣乱了。他说,你不相信我,我要证明给你看。我说,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事。他说,什么叫芝麻绿豆大的事,这很重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说,我们是最好的兄弟,你怎么能不相信我,怎么能说我有病呢,我们是最好的兄弟啊。

5

那天原本还打算去雷达站逛逛,李小清情绪不好,没去。回来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张海莉,说,去“醉死人”酒吧喝酒,李小清也拉上,他的神情淡淡的。喝酒的间隙,他上了趟厕所,我把去太白山找湖泊的事告诉张海莉,张海莉说,你也是没事干,真会陪他去。我说,他一定要证明给我看,我能怎么办。张海莉那年已上大四,我问过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跟李小清畅想过未来吗?她说,他没提,我也不提,看缘分吧。

一个月后,就发生了捞女尸事件。

事发前,李小清第二次决定离开他上班的街道办,这回他下定了决心。他告诉我,一个想成为“真蛙人”的人,每天干着“假蛙人”的事,是可耻的。我说,什么真蛙人假蛙人,什么可不可耻,那只是一份工作,每个人都需要一份工作。他说,不能再这么下去,否则我的人生就要完了。我说,李小清你真是矫情,全世界就你特矫情。

那天他起草完离职申请,打印机打出来,纸张热乎乎的,街道办主任一脚踏进了办公室说,李小清,有事找你。李小清说,主任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事找你。主任说,你的回头说,我的急。李小清说,我的也急。主任说,你什么事?李小清说,我要辞职。主任说,早不辞晚不辞,偏偏这时候辞!李小清说,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主任说,水道口堵住了一具死尸,你得把它给我捅出来。李小清说,一具死尸?主任说,上头把任务给了我们,整个街道就你一个蛙人,你得去干哇。李小清说,主任,我其实不是蛙人。主任说,你让大家都喊你蛙人嘛。李小清说,是我无知,我干的这些活不配叫蛙人,蛙人是一名战士。主任一挥手说,我和你爸关系铁,全街道人都知道,你不能在这个时候给我撂担子。手指在办公桌上重重点了点说,眼下这件事就是一名战士该干的事。李小清一想,水下捞死尸,倒真是带着冒险精神。他说,那行吧,干完这事我再辞职。

那天,他下去后,我们岸上的人都期待他背着一具奇异女尸上来,古代围观看砍头似的,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两批,准备随时采访这群神情亢奋的看客。毛毛雨后来下大了,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过了一小时,还不见动静,人群骚动了,这件事怎么一小时还摆不平,李小清死底下挖金子去了?然后眼尖的人发现水里有东西冒出来,不是李小清,是那具女尸,先露出头发,人们的脑袋往前伸了伸,接着看到死人脸、肩膀,最后整具躯体平躺在水面,还没烂,长相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过分苍白,略微浮肿,还蛮清秀的,完全不像在水中浸泡的尸体。她仰面承受已然变成中雨的雨势,一对乳房在雨丝的打击下起了不少小麻点,紫斑覆盖的腹部上趴着一只黑红色的大钳龙虾。

李小清上来已是三小时后,下去了几个水性好的人,以他下水处为圆心,扩散寻找半径百米外,才找到他的踪迹。他们托举着,像抬着一具棺木将他抬出水面,那一身战袍般的潜水服呈现在众人眼前,他已失去知觉。

按理说,以李小清的水性,加上设备加持,不该发生溺水这种低级技术性失误,他的体内进入大量河水,涨透了五脏六腑,如此还没溺毙医生说是个奇迹。送医院,各种抢救,脉搏微弱,不容乐观。我伯和伯母守在重症病房,我和张海莉陪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他没死,也不醒。

两天后,病房传来惊呼声,推门进去,看到一群人围在床边,李小清睁开了眼睛,张海莉跑过去说,小清你醒了吗?我伯说,儿子你别吓爸爸,你说句话。我伯母哭了起来,李小清环顾四周,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动了动嘴巴,让所有人出去,他想和我说两句话。大家不明白他醒来第一件事为什么只想和我讲话,我也是后来听医生说,才知道那是他回光返照的时刻。

病房内只剩我们两人,我说,兄弟,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他咽了口口水,口音比较清晰,说,现在我承认,你说的是对的。我说,什么是对的?他说,我在水下看到的都是假的。那天下水后,我很快找到了那具女尸,她卡在排水口的网格外,横着身子,一头长发在水中像水藻一样漂浮着,我游近她,当我的脸和她在同个位置也就是面对面时,她的眼突然睁开了,漆黑的眼珠充满整个眼眶,嘴角咧开一抹笑。她的身体已出现腐烂状态,我想把她扯离排水口时,手指碰到的是她胳膊的皮肤薄纸般脱裂开,这么一具女尸她在对我笑,你说这不是假的是什么。她对我说,你终于来了。大朵大朵的水泡从她口中冒出,然后她在水里动了起来,游到我前面,朝我挥手说,跟我来。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像做梦一样,跟在她后头,游了一气,猛想起你对我说过的话,就在水下狠狠掐了下脖子,再看,前方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一具该死的女尸在为我引路。意识到这点,我灌了几口河水,憋着的一口气散了,拼命往水上游,中途就失败了。

讲完这些,他剧烈咳嗽,病床边我看不懂的仪器滴滴响了一阵,他开始大喘气,我忙叫医生,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明白,她要带我去什么地方。然后医生和我伯我伯母张海莉一块儿跑进来,检查了一番,叫我们都出去,病人要进行抢救。

没过一小时,人没了。

6

李小清走后,我伯母一连数天瘫卧在家,米水不进,靠喝粥补充营养。我伯没好到哪里去,造纸厂的业务都不接了,一天,他让我来家一趟,把李小清屋里的东西整理一下,该烧的烧,该丢的丢。他说,我和你伯母实在没办法走进小清的房间,你伯母晚上总会听到房内传来儿子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我叫了张海莉一起前往,距离意外发生已有一礼拜,我们的脑袋还晕沉沉的,不知怎么来谈一谈当下的情况。我们走进李小清的房间,李小清的懒打扫能力炉火纯青,袜子丢在床沿下,长裤盖在电脑主机上,一条没清洗的内裤团成一团塞在抽屉。这些,张海莉都用一只特大号购物袋装起来,抖开那条内裤时,张海莉凑近鼻子闻了闻,哭起来。她这么多天都没哭,面对一条男朋友穿过的内裤哭了起来。

她抬头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我问,什么?

她说,半个月前,我和李小清去过法国。

她说,李小清提议的,他非常想去诺曼底海滩看一看,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我跟外婆打了电话,她今年八十二,很健康,说欢迎我们去。我们坐了十多个小时飞机,到了外婆的老家,那个小镇叫卡昂,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法国滨海城市。外婆家在一条从南到北有缓坡的老街上,老屋有上百年历史,两层,木结构,外表涂着淡绿色的漆。我和李小清在那里待了两天,第三天,离开卡昂,驾车去海滩,看了当年德军修筑的防御工事,美军公墓、黄金海滩、奥马哈海滩……最后来到尤他海滩,这是诺曼底登陆的最西端。一开始,我们在一起散步,李小清对我说他去车里拿件东西,就走了,半小时过去,等等不来,等等不来。我回到停车的地方,没有他的影子,夜幕一点点沉下来,那是个漫长的夜晚,我躺在车里,打开天窗,看窗口的星星,听头顶吹过的海风,心想,李小清这家伙能去哪里呢。我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敲车窗的声音,外面已升起朝阳,阳光把前方的海水染了一片黄,李小清站在车外,我打开门,问他去哪里了,他说随便走了走。我说,神经病吧你。他对我笑,头发和脸上有水珠的痕迹。我现在的感受和那晚蛮像的,当时我以为他不回来了,消失在六十年前那场战争的遗址上,结果回来了,这次也一样,他可能也会突然回来。

张海莉说完,继续收拾,我闻到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潮味,开了南面的窗,一束阳光照进来,床上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在电脑键盘下,张海莉找到一样东西,是个本子,灰皮的,封面上有一只拿笔的手,很平常,翻开内里,都是用铅笔画的素描,我只认出其中的一张,就是太白山顶的湖泊下建筑风格奇特的房屋。一名男子,身体垂直,双脚前后搁置,呈划拨状,悬空浮在纸页正中,脑袋朝上,一道似有似无的光射下来,正好照在他脸上。能感受到包围着他的水的存在,整张纸都被涂黑了,只有他是白色的,光是黄色的。他独自身处那么一片广袤的空间,叫人有些难受。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混在一堆杂物之间,我和张海莉互看了一眼,这是李小清遗落的手机,还没销号。我想有必要和对方解释下,按了接听键。一个热情的女声说,您好,李小清先生,这边是徜徉潜水俱乐部,您的潜水证马上要到期了,请选个方便的时间来复审。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李小清先生。女声说,他在吗?请让他听电话。我说,他不在,他在一条河里淹死了,没办法来潜水证复审,以后别打这号码了。

我查了下,还有另一个号码,连续四个未接来电,时间正好是李小清出事那天,也该跟对方讲一下,或许是比较好的朋友。“嘟嘟”响了五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你终于接电话了。我说,你是谁?他说,刘中尉。我说,什么中尉?声音说,太白山雷达站的刘中尉,你不是李小清?我说,不是,我是他堂弟。那个自称刘中尉的声音说,李小清在哪里?我说,你有什么事?刘中尉说,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越快越好,告诉他,我得了不好的病,命不长了,要跟他说一些特别重要的事。我说,能问下是什么吗?我好转达。刘中尉咳嗽了几声,说,关于那个湖,没错,水下有东西。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赵雨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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