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躺在一块菜地里

1

父亲，躺在一块菜地里，

一年多了。这些日子，

他一直没有给我托梦，

一句话也没有说。

看样子，睡得很踏实。

2

这块菜地，就在老屋的背后。

有一天，风和日丽，

父亲一个人爬上了小山坡，

考察了这块菜地。

顺着走了一圈，逆着走了一圈，

回家后对大哥说：我死后，就埋在这块菜地里。

3

那个时候，菜地里的蔬菜还长得茂盛，

父亲也还健旺。

九十大寿，只请了两大桌，

一桌是儿孙，一桌是亲戚。

冥冥之中，父亲预感了生命的尾声。

这块菜地，该空出一块来，给父亲。

4

一些蔬菜，被提前拔掉了。

父亲也参与了这个过程。

一边拔，一边觉得惋惜。

这块菜地，不高，但比四周要高。

父亲很满意。躺在这里，可以看得很远。

菜地前面的老屋，老屋前面的田野，

田野前面的河流，河流前面的山丘，

都看得见。

5

父亲，躺在一块菜地里，

盖着一床很厚的被子，

扎得很紧，冻不着。

冬天，冻不着。

倒春寒，也冻不着。

像老屋的那个木架子床，

雕着花，很结实。

6

天，地，人。

父亲一辈子不想麻烦。

不想麻烦天，

下雨，下雪，下刀子，

都一个人顶着。

不想麻烦人，

有苦，有难，有欢喜，

都一个人品着。

最后，也不想麻烦地，

躺在自家的菜地里，很安稳。

菜地的四周，还是自家的菜地。

7

父亲当了一辈子工人，

退休以后，成了菜农。

他喜欢摆弄这块菜地，

好像很早就有一个约定。

粗茶淡饭，儿孙绕膝。

抽点烟，喝点酒，不过量。

偶尔读点我的诗，只笑笑，不评论。

耳背的时候，只需要我一个眼神。

8

父亲跌倒以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他躺在睡房里，半年以后，

就躺在这块菜地里。

生命很漫长，而这一段时间太短暂。

我看见父亲慢慢地枯萎，

最后只剩下了骨头和家谱。

约定的菜地，挖出了一个深坑，

父亲的骨灰盒，被掩埋。

我的泪洒在隆起的菜地上。

这块菜地替代父亲弓身站起。

9

这个夜晚，刚过零点，

我突然想起了躺在菜地里的父亲。

父亲隔着一层土，张开了嘴。

父亲也知道春天到了，

父亲也知道有个节气叫清明。

我不知道这块菜地里，长了一些什么样的青草。

我不知道青草之中，是不是夹杂了父亲的白发。

父亲，躺在一块菜地里，

比那些青草的根，要深一些。

（2018年3月20日写。原载于《芙蓉》2019年第6期）

陈惠芳，1963年1月生，湖南宁乡人。湖南日报高级编辑。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土诗派“三驾马车”之一。1993年参加《诗刊》第11届“青春诗会”，1996年获第12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2018年获第28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已出版诗集《重返家园》《两栖人》《九章先生》《长沙诗歌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