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中篇小说)
文/石钟山
一
我们小学上到三年级的时候,换了一个班主任,叫刘文瑞。我们新班主任四十出头的样子,脸孔白净,鼻子上架了副眼镜。眼镜是宽边黑框的,戴在我们班主任脸上,显得很凝重。刘文瑞不仅是我们班主任,还是负责教我们语文课的老师。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刘文瑞老师时,他腋下夹着课本,另一只手里端着一个粉笔盒,笑眯眯地走进教室,样子有些腼腆。他先是站在讲台上,目光从前至后地从我们脸上掠过,然后就做了自我介绍,介绍到自己时,拿起一支粉笔转过身在黑板上潦草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似乎觉得不妥,很快又擦去,端端正正地写出“刘文瑞”三个字,才用黑板擦指着自己的名字说:我叫刘文瑞。同学们以后叫我刘老师就好。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我们望着刘老师脸上的笑,就觉得很温暖。刘老师拿出花名册,点了一遍我们名字,被点到的同学都要站起来,应一声:到。刘老师把目光落到被点到的同学脸上,停顿那么一两秒钟,然后肯定地点点头。
我们发现刘老师的记忆力超常,第一天他点了我们名字,第二天,他不用花名册,便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我们所有人的名字。后来我们才知道,刘老师的女儿刘小凤也在我们班里。我们从刘小凤嘴里得知,她还有一个姐姐叫大凤,在五年级,另外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弟弟。她妈是被服厂的工人。刘小凤的长相像她父亲,脸也是白白净净的,性子很慢,人就显得很温暾,说话慢声慢调,不管你有多么急,听小凤说话,都觉得不是个事了。小凤坐在我的前排,每次抄写,或者老师让打开书本,她的动作也是慢吞吞的,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字自然写得也慢,有时老师把黑板上的字擦掉了,她还没有写完,只能扭过头,找同桌补抄。我经常被小凤的慢动作所吸引,看她不慌不忙的样子,有时也起急,恨不能隔着桌子踹她一脚。我脑子里多次闪过这种冲动,终于还是没有抬脚,不仅因为她父亲是我们班主任,其实,除了她性子有些慢,她身上还有许多优点。比如她很大方,有几次我不是把笔忘家里了,就是把橡皮擦弄丢了,都是小凤从她铅笔盒里拿出铅笔或橡皮擦借给我用,第二天我要还她,她总是说:不用还了,送给你了。
因此,在我内心,还是有些感激小凤的。直到有一天,我们看见了她的母亲之后,总觉得她不是她母亲亲生的。那是一天第一节课,给我们上课的就是刘文瑞老师,我们正在学一篇新课文,刘老师刚把这篇课文的生词抄写在黑板上,转过身让我们打开书本,正要带领我们朗读课文。就在这时,门在外面被人一脚踢开了,这一脚用了很大的力气,门被踢开得猝不及防,又用力地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然后我们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直奔讲台上的刘老师而去,把孩子掼在刘老师的怀里,然后粗门大嗓地冲刘老师吼道:你上班倒是躲清闲了,我也有工作,孩子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带是吧?你是个男人,要有担当,从今往后,咱们一人带孩子一天,这才公平。她话还没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走到了教室外。身影消失了,话语仍在缭绕:这孩子是你刘家的种,是你想生的,你就要做起当爹的样子。孩子就是小凤的弟弟,叫大龙。大龙当时才一岁多,突然离开母亲的怀抱,眼见着母亲从眼前消失,突然在刘老师怀里大哭起来,挣扎着小小的身子,哭闹着要找妈妈。刘老师对发生的一切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怀里抱着孩子,课本掉到了地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女人的身影已消失不见了,我们看见刘老师一张脸由白转红,先是弯下身子把课本拾起来,用手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嘴里还发出哄孩子的哼哼声。半晌之后,大龙才在刘老师怀里适应过来,停止了哭闹,抬起一张泪脸新奇地打量着我们。
刘老师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一笑道:同学们,接下来我们读课文。刘老师读一句,我们便附和一句,课文还没读到一半,大龙又哭闹起来,挣扎着身子要找妈妈。我们这节新课就在大龙哭声的伴奏下,高一声低一声地读完了。终于下课铃声响了,刘老师匆匆把课本收了起来,冲我们说了一句:对不起了同学们。说完还冲我们鞠了一躬,然后抱着大龙匆匆地向老师办公室走去。
后来我们从小凤嘴里得知,她母亲叫李彩珠,以前弟弟大龙出生不久,就由姥姥带。前一阵子,姥姥突然摔倒了,住进了医院,弟弟便没人带了,母亲请假带了一阵子,后来被服厂的厂长找到家里来,厂长说要是她因为孩子不上班,厂里便只能对她做出开除处理了,于是才有了把孩子送给刘老师这一幕。小凤向我们叙说这些时,也一脸难为情的样子,低下头,涨红着脸说:这阵子我爸我妈为了谁带弟弟总是吵架。
从那以后,每隔一天,我们就会看见刘老师抱着小龙来上课,不仅怀里抱着小龙,手里还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奶粉奶瓶什么的。小龙哭闹时,刘老师就会停下讲课,一手摇着奶瓶,坐在椅子上,把小龙横放在自己的怀里,把奶瓶塞到小龙嘴里,哭声便戛然而止了。小龙吃着奶,手舞足蹈,嘴里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刘老师便也安静下来,刚才的焦虑就换成了一脸的宁静祥和,盯着大龙的目光呈幸福之态。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天之后,有一天我们的沈校长背着手出现在我们班级门口,他还推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此时,刘老师正在给孩子喂奶,见到了沈校长,便面带愧色,嗫嚅地说:校长,这就好了。校长一直等着刘老师把孩子喂完,待刘老师在臂弯里把孩子抱起来,重新转过身在黑板上写生字,沈校长才径直走到我们教室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我们看见刘老师脸上浮现出僵硬之色,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带着我们朗读课文。怀里的大龙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吃饱喝足的他,不时地冲我们笑,我们大声一句句地朗读,似乎激发起了大龙的某种欲望,他嘴里也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刘老师声情并茂地带着我们朗读了一遍,又朗读了一遍。下课铃声响起时,我们看见沈校长背着手从后排一直走到门口,重重地看了眼刘老师,嘴里还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刘老师脸上就挂起笑容冲沈校长的背影说:校长慢走。校长再也没回头,脚步沉重地向校长室走去。
后来我们听说,沈校长把李彩珠找到学校谈了一次话,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改变每人带孩子一天的状态,沈校长除了在刘老师上课时,在我们班级门口转过几次之外,并没有再说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龙大了起来。我们课本学到一多半时,有一次上课,刘老师还把大龙放到地上,他倚着椅子,还站立了一会儿,引来了我们一片惊呼。我们知道,用不了多久,大龙就会走路了。
有一天,刘老师正抱着大龙给我们上课,大龙在刘老师怀里尿了,我们先是看到一股水柱从刘老师怀里升起,竟然滋到了刘老师的脸上。大龙的“壮举”引起我们一阵哄笑,唯有小凤一下子伏到课桌上。刘老师狼狈地把脸擦净,重新戴上眼镜时,我们的骚动才平息下来。唯有小凤,耸动着肩膀在抽泣,她为父亲和弟弟而难过。
二
那天课间操结束了,带操的体育老师并没有下令让我们回班级。这时,我们看到沈校长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台上,站在麦克风前,向我们宣布了一条关于特务的通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们就经常接收到学校的这种通报。每封通报都会对特务的年龄、身高以及体态进行详细的描述,这是公安机关下发的协查通报,通报下发到全省各个单位,我们学校自然也少不了。这次沈校长又做了这样的通报,依旧把这名特务的年龄、体态进行了描述,完毕之后,号召我们广大师生提高警惕,发现可疑人员马上报告。
在我们上学那几年,公安机关似乎抓到过许多特务。我们这座城市解放时,国民党秘密地派遣了许多特务潜伏下来,就是为以后反攻大陆做准备。那会儿,我们还经常在收音机里听到电台播报的关于特务的新闻,在南方某沿海省份,国民党亡我之心不死,不断地空投特务,被我沿海军民一举擒获,军民团结如一人,粉碎了一次又一次美蒋匪帮颠覆我们新生活的阴谋。美蒋匪帮的阴谋是连成串的,一面派遣新特务潜入我们新中国,一面用电台或者收音机某个波段呼叫已经潜伏的特务行动起来。记得二年级下学期,我的同学白丁有一天神秘地找到我说:昨天晚上我收听到敌台了!我惊悚地望着他,在当时收听敌台可是罪过,不论社会还是学校都在宣传,我们要坚决抵制收听一切敌人的电台,防止敌人的毒化和侵蚀。我们上小学二年级时,绝大部分家庭出身好的同学,集体参加了红小兵,我们每个人都配发了一条红领巾。老师告诉我们,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小小的红领巾就是我们五星红旗的象征。我们戴上红领巾时,就被一种使命感所召唤了,我记得白丁当时眼里还含了热泪,噙着眼泪哽咽着冲我说:这条红领巾上有我两个叔叔的鲜血。白丁和我是邻居,他父亲也在军区机关里上班,我以前就听说过,白丁父亲参加革命时,带着两个弟弟,一个在抗日战争时牺牲,另一个在解放我们这座城市时牺牲了,在这座城市的烈士纪念碑上,还刻有白丁叔叔的名字。我们同学平时对白丁都刮目相看。
他说他偷听敌台了,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似乎在我的目光中明白了什么,拉了一下我的衣角说:我不是偷听敌人宣传,是为了抓特务。他又告诉我,收音机中的某个波段,每天晚上八点到九点的时间里,台湾的蒋帮在呼叫潜伏的特务,让他们执行某种任务。白丁和我说完后的当天晚上,我把收音机拿进被窝里,准时打开收音机,找到了白丁所说的波段,果然听到了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的声音:0311,老家呼唤你,听到后请到种子播种地,有人会给你水喝。电台里说的自然是暗语,这种暗语让我展开了无尽的联想。哪里是“种子播种地”?“给你水喝”又代表了什么?我不断地猜想,又不断地推翻,想得我殚精竭虑,久久不能入睡。在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推断中,我半睡半醒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见到白丁时,他的一张脸也惨白着,我明白,他一定和我一样,一夜也没睡好。我们在上学的路上,包括下课去厕所的路上,都交流着特务的信息,以及自己的种种推断,俨然,我们都成了侦探。
在我们上学放学两站地的路上时,遇到的每个人,我们都会仔细地审视。校长给我们宣读的通报中,关于特务的描述,我们已经牢记在心,我们用这把尺子去衡量每个可疑人员。我们每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似乎都能发现一到两名可疑人员,我和白丁两人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既兴奋又紧张。我们多次对可疑人员进行了尾随,上公交车,进商店,有几次,我们都跟踪到了人家的家里,直到可疑人员把大门关上,我们只好止步,详细地记录下门牌号。第二天上学时,我们找到班主任刘老师,把昨天发现的可疑情况汇报给他。我们每次做这种汇报时,刘老师都会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一丝不苟地把我们汇报的情况记录下来,然后在眼镜片后面眨着眼睛问我们:还有吗?我和白丁就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确定没有更多细节了。刘老师这才站起身,把我们送到办公室门外,一手一个地拍着我们的头说:两位同学,你们警惕性很高。然后又俯下身,认真地盯着我们的脸说: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特务狗急跳墙。你们今天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我一定会向校长汇报。在刘老师的褒扬声中,我和白丁心满意足地回到了班级里,看见其他同学,我们就多了许多成就感。
有一天放学,在离学校不远的十字路口,我和白丁发现了一个可疑人员,男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方脸,微胖,走路一只脚高,另一只脚低。这人的特征和上周沈校长宣读的通告中特务的特征非常吻合,我和白丁对视一眼,我们在各自的目光中都看到了大功告成的喜悦。于是,我们对这人进行了跟踪,穿大街走小巷,还上了两次公交车。其间,这人回过头扫了我和白丁两次,我们知道这人注意到我们了,我们采取了更隐蔽的跟踪,不断地寻找墙角和电线杆作为遮蔽物,只要那人回头,我们就及时地躲开,兜兜转转。之后,我们跟踪的目标消失了,我们茫然四顾,发现眼前就是一个派出所。正当我们俩疑惑时,那人突然在我们身后出现了,他一只手一个提着我们俩的膀子,径直走到了派出所。在一间办公室里,他让我们坐下,拉了把椅子坐到了我们对面,笑着问:小朋友,为什么跟着我?从进派出所门那一刻开始,我和白丁就意识到,我们跟错了目标。见他这么问,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白丁上前一步道:叔叔,对不起,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我也忙补充说:我们本打算跟踪特务,谁知你……那个方头大脸的叔叔哈哈大笑,问了我们学校,不顾我们的反应,便打了一个电话,指名道姓地让我们班主任来接我们。平时只有我们犯了错,才会惊动老师和家长,我们意识到捅了娄子,不断地和眼前的叔叔承认错误。那个叔叔却不接我们的茬儿,和我们聊起了家常,当听我们说自己是军区子弟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告诉我们说,他以前也是名军人,后来腿负了伤,便从部队转业了。难怪这个叔叔走路脚高脚低的,也不能怪我们,错把他当成了特务,跟了一路。我和白丁都感到有些委屈。这期间,有一些进进出出的公安人员不停地和眼前这个叔叔打招呼,然后把目光落到我们脸上,都是一脸笑容,似乎并没有给我们治罪的意思。
很快,我们班主任刘文瑞老师就来了,他还是平时给我们上课的样子,走进来时,只是眼里多了些忐忑,目光游移着从我们身上滑过,最后定在警察叔叔的身上,温和地说:同志,我是这两个学生的班主任,有事冲我说。警察叔叔突然哈哈大笑,还拍了一下桌子说:这位老师,今天请你来,我是想让你亲自把这两个小英雄接回去,不是批评,你要表扬他们。两个同学警惕性很高,一定是好苗子,你们学校要多多培养。这过山车似的反转,我和白丁都猝不及防,我望眼警察叔叔,又望眼刘老师,发现刘老师的神色也发生了变化,他紧绷的脸松弛下来,正微笑着面对我和白丁。后来警察叔叔又说了我们许多好话,比如如何机智、警惕等,还断言我们以后一定会是好侦察兵,或者会成为好警察。
那天,刘老师把我和白丁从派出所带出来,他的手很温暖地抚着我们的头说:警察叔叔都表扬你们了,你们以后要更加努力,早日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听了刘老师的话,我和白丁心里都暖暖的。刘老师一直把我们送到公交车站,车来了,他看我们上去,车开了,我看见他还冲我和白丁挥了下手。
第二天上课时,刘老师把我们昨天的经历当成了英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又把警察表扬我们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对全班同学说:这两位同学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们都要向他们学习,做好革命的接班人。在刘老师的描述中,我和白丁俨然成了英雄。
不久,在一次课间操结束之后,沈校长当着全校的面表扬了我和白丁,最后总结似的说:我们全校师生都要向这两名同学学习,学习他们的警惕性,早日把我们身边潜伏的特务挖出来,还给新中国一片安宁。
二哥和白丁的哥哥是同学,我们上三年级时,他们上五年级。那天放学,二哥和白丁的哥哥专门在学校门口等我们,二哥见到我们俩,咧着嘴说:平时没看出来呀,你们两个还这么尿性。白丁的哥哥白甲也咧着嘴笑。
三
我和白丁几乎成了学校里的名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戳戳,小声地说着我们的名字。我和白丁就都把胸脯挺起来,一脸骄傲的样子。
班主任刘文瑞老师也经常在课堂上对我和白丁说一两句表扬的话,此时的刘老师神色是郑重的,躲在镜片后的眼神也一丝不苟的样子。因为学校里有我们两人带头,所有的学生似乎都提高了警惕,不时有同学找到刘老师反映可疑人员,我们看到刘老师那个日记本已经记录到最后几页了。校长仍然隔三岔五地通报着有关特务的情况,高矮胖瘦,脸方脸长的特务似乎一下子挤进了我们的生活。有几次,我们在外面玩,不早不晚,正是暮色四合的时间,我们看见有信号弹在夜空里升起。我们一致认为这是特务所为,他们这是在发出联络信号,我们赶紧向升起信号弹的方向跑去。结果当然一无所获,种种迹象表明,住在台湾岛上的美蒋匪帮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身边就有危险的敌特分子。
虽然,我们学校三天两头通报有关出逃的特务情况,在沈校长嘴里,却没有一次是告诉我们某某特务被抓住了,我们就有些遗憾,这么多被发现的特务,到现在还没有归案,仍然潜伏在人群中,想想就很危险。但一想到每天都有机会抓住特务,又经常被这种目标激励得热血沸腾,睁着眼睛望着黑夜一直到天明。
转眼我们升入四年级。那年的春天,在我的记忆里,马路旁的柳树早早冒芽,着急生长的杨树们叶子已经成片了。一个星期一大早,我们来到学校,听说小凤出事了。小凤就是刘文瑞老师的女儿,和我们同一班,以前一直坐在我的前排。她梳个马尾辫,转身摇头时,辫梢经常在我眼前晃来荡去,有几次都碰到了我的鼻尖。我有时上课走神,盯着她的马尾辫有伸出手抓一把的冲动,每当我有这种冲动时,我都忍住了。直到四年级开学,刘老师调整座位,依据我们个子高低进行分配,男生女生各站一排。每次新学期开学都要这么分配一次。四年级开学时,小凤分到了我的后排,这时我才发现小凤个子比我都高了,有些亭亭玉立的样子了,眉眼间也有了少女的模样。小凤坐在我后排,我看她的机会就少了,只能偶尔假装借橡皮擦或铅笔什么的回过头和她搭讪。小凤和以前一样,总是来者不拒,只不过,每次我和她说完话,她的脸颊都有红晕升起,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看着她如此模样,我也心慌意乱。从那以后,我总是忍不住想回头看小凤一眼,强忍着,每天这种斗争都要进行好几回。
结果在那个春天周一的早晨,我们听说小凤出事了。说是周六放学,她发现了一个疑似特务的人员,她忘了坐公交车,一直尾随那个人,后来跟着人家来到了河边,河边有一片杨树林,杨树的枝叶已经很繁茂了。那人走进那片树林,小凤也随着走进树林,结果意外就发生了,那人在一棵树后伸出一只手把她的嘴捂住了……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小凤差点被人强奸,衣服都被扒下来了,正巧有人从树林外路过,救下了小凤,那个人趁机跑了。
小凤出了这样的事,对我们学校来说是件大事。那天早晨,我们看见小凤的母亲李彩珠用胳膊夹着大龙,披头散发地闯进了校长办公室。我们听见李彩珠一边哭号,一边咒骂着:丧尽天良的东西,小凤还是个孩子,她能抓什么特务?都怪你们学校,怪你这个校长,还我女儿的清白……李彩珠高一声低一声地咒骂着,校长低声辩解着,因为声音很小,我们听不见校长说话的内容,反正李彩珠并没有消火的意思。我们学生还有许多老师,都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校长办公室里发生的这一切。有位副校长在人群后面把刘文瑞老师推出来,意思是让他劝劝失控的李彩珠。我们看见刘老师左右为难地走上前去,立在校长办公室门口,低着声音不知说了句什么。李彩珠转过身来,朝着刘老师的脸狠狠地打了一耳光,又咒骂道:我是瞎了眼了,找了你这么个没用的男人,连女儿都保护不了,你还是什么男人?我倒八辈子血霉了。刘老师脸上的眼镜被打掉了一半,另一只镜腿挂在耳朵上,像口罩似的悬在下巴上。大龙显然受到了惊吓,放声大哭起来。沈校长的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我们师生所有人都被李彩珠的气势给震慑住了。
一连十几天,李彩珠每天都会到学校大闹一场,她要向校长讨要说法,校长没有说法,我们学生每天都像看演出似的,看着李彩珠又哭又闹的表演。刘文瑞老师那些日子脸色是苍白的,每天上课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们同情刘老师一家。小凤一直没有来上学,我忍不住,每天都要回几次头,看小凤的空座位,想起以前小凤脸颊泛红的样子,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有一天,刘老师正给我们上语文课,我们突然听到校长室门前传来李彩珠的大声咒骂:你校长这话是人说的吗?你威胁我,别人怕我可不怕,我李彩珠三代工人,根正苗红,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难不成还不让我们工人阶级说话?接下来我们看见李彩珠把大龙横在自己的怀里,一屁股坐在校长室门口,高一声低一声,拍手打掌地哭号开了。我们又看见刘文瑞老师的头一点点低下去,有一缕头发耷拉在额前,样子似乎要哭出来,不知他是为小凤难过,还是为李彩珠这个样子而难堪。刘老师前半节课教了我们生词,后半节让我们默背课文,他自己坐在讲台的椅子上,目光像一条死鱼似的,盯着自己的脚尖。快下课时,教室的门突然被一脚踢开了,我们看到李彩珠风一样地闯进来,抡起胳膊扇在刘老师的脸上。打完之后,她骂道:你这个窝囊废,自己的女儿被欺负成这样,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还算什么男人?我李彩珠嫁给你算是瞎了眼了!李彩珠骂完,横抱着大龙噔噔地走了。留下刘老师呆若木鸡地站在讲台上,他的嘴角在流血,头发又耷拉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刘老师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李彩珠每天像上班一样,一直在我们学校闹了十几天,后来听说市教育局的领导出面做了工作,还有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欺负小凤的那个男人被公安局抓住了。不知是哪边起了作用,反正李彩珠从那以后没再到学校闹过。
小凤一直没来上学,后来我们听说小凤办理了休学手续。听小凤的邻居同学说,小凤在家带弟弟大龙,不过,每次见到同学,她就牵着弟弟的手匆匆躲开了。她似乎很怕见到同学。想起小凤的样子,我的心就不是滋味。
一切平息之后,刘老师的样子也有所好转,不同的是,他会经常发呆,有时上着课,讲了上半句,下半句就不知讲什么了,断片似的立在讲台上发怔。一节课总要发生几次这样的症状。
不久,又是在课间操时,沈校长又一次走到扩音器前,向我们宣布了一条教育局的规定:以后学生不再参与抓特务的行动了,原因是我们还小,不能保护自己。校长宣读这条通知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声音也不像以往那么铿锵有力了。(节选自2022年第1期《芙蓉》中篇小说《特务》)
石钟山,作家,编剧。迄今创作长篇小说《大院子女》《春风十里》《五湖四海》《向爱而生》共计三十六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部篇。计一千五百万字。根据本人小说改编及原创的电视剧三十余部,一千五百余集。其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四次、飞天奖三次、百花文学奖三次。
来源:《芙蓉》
作者:石钟山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