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沙洲(短篇小说)
江子辰
一
我家住在沙洲村,站在村口的小山坡上,就能看见远处亮晶晶的春江水像一匹白白的、灰灰的、黄黄的布,被风吹得起起伏伏。江水和村庄之间,有一大片沙滩,那沙滩有我们学校操场好几十倍大哩!从村里穿过沙洲走到江水边,相当于在学校操场走几十圈、也许要一百圈吧?
一年里有那么几天,这沙滩不见了,因为涨洪水。闹腾的江水跑过那么大片的沙洲,趴到村子旁边,那时的江面,大得就像大海了,无边无际的样子。但是又不像大海,虽然我没见过大海,但歌里唱的是“我爱这蓝色的海洋”,可这江水是黄黄的,说是黄河还差不多。洪水一退,我和小伙伴们就忙坏了,沙滩上大大小小的水洼里游着大大小小的鱼,它们玩得忘了回家,被沙滩困住了。我们扑进水洼里抓鱼,那欢天喜地的扑腾声、笑闹声,江对岸的人应该都听得到吧?
这片沙滩是小孩们的快乐天堂,只要有空,我们就在沙滩上疯跑,一个个滚成沙团子。我们在沙滩上堆城堡、堆房子、堆沙人……
沙滩沿岸,长满一人高的蒿草,就像站着长长一队卫兵,保卫着沙洲村。这种蒿草我们的土话叫“干荆”,是喂牛的饲料。干荆叶子像甘蔗叶子,只是小了很多。叶子边沿很锋利,一不小心就会被割出血来。我不知道牛在吃它时舌头是不是也会被割出血来。
沙滩的坡岸,还长着很多鱼腥草,叶子像地瓜叶,用手一抓,就会闻到一阵浓烈的鱼的腥臭味,好像手里抓着一条鱼,那味道用肥皂洗好几次也洗不干净。奶奶经常用鱼腥草熬茶水让我们喝,说清凉解毒。奇怪的是这茶水喝起来却没有鱼腥味。
我们家大厅桌子上,夏天里都蹲着一只大陶壶和一叠粗碗,陶壶里装满了鱼腥草凉茶。我们家大白天不关大门,路过的人口渴了都可以进来喝一碗。村里很多人家的大厅都摆着装满凉茶的桶桶罐罐,村里的夏天,喝凉茶很方便哦。
沙滩坡岸最让我们喜欢的是野草莓,树上的知了一叫起来,坡岸草地上就争先恐后冒出红红绿绿的野草莓,像大大小小的眼睛,在草丛里眨呀眨呀眨。我们摘红色的往嘴里塞,绿的没熟非常酸。如果红得发紫,那就更甜了。小伙伴们个个吃得红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就像牙齿掉了流出来的血。我们边吃边互相取笑,抓来扯去,开心极了。等吃饱了,就边摘边往口袋里塞,直到风中传来大人们喊吃饭的呼叫声……
其实,这说的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村里大人们都去城市打工去了。不少小伙伴跟着爸妈去打工的地方读书,有的寄住到别的村庄的亲戚家去了,沙滩上再也热闹不起来了。有时零零落落的两三个人,面对满地红艳艳的野草莓,我们都失去了疯抢疯吃的劲头。不抢不闹,草莓们应该也很扫兴吧?有时我一个人坐在沙堆上,看看茫茫的沙滩和遥远的江水,再回头看看村庄,就觉得我们沙洲村有点像沙滩水洼里废弃的小船,可怜兮兮的任风吹雨打日晒,一天天变旧变破了。
我们家除了奶奶,大人们都去打工了,妈妈、姐姐。原来爸爸也是打工的。现在家里只剩奶奶、哥哥和我了。
二
最近我有点烦,心里老觉得有什么事。也不是最近,算来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认真一想,对了,是想姐姐了,我有一年多没有看见姐姐了。我终于肯定了,心里想的就是这件事。
这天,奶奶在大厅里扫地,我一把拖住她的手,对着她的耳朵大声问,奶奶,姐姐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
奶奶耳背,每次跟她说话我都怕邻居以为我在凶奶奶。但说小声了她又听不清,真没办法!
你这小鬼头干什么?吓我一跳。去玩去玩,不要烦我!奶奶甩开我的手,弓身继续扫地。奶奶声音好大,她自己一点也不觉得。但她嘴巴有点歪,声音就有点含糊。
这一年多来,奶奶变得很奇怪,一说姐姐就情绪不好,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原来一提起姐姐,她就会笑成菊花。那大菊花知道吧?皱巴巴的一大团,奶奶笑起来就是那样。是姐姐惹她生气了吗?等姐姐回来我一定要问问她。可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我冲奶奶哼了一声,很扫兴地跑开,跑到新家二楼楼面上使劲抽陀螺。怕陀螺掉下楼去,我尽量站在楼外边往里抽。太靠边,又怕自己掉下楼去,这样,我就很紧张,玩得一点也不尽兴。
新家的二楼楼面,其实就是楼顶,因为新楼盖到二楼时不知为什么不盖了,奶奶说是因为姐姐。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这些大人的事我从来不关心。现在我们一家,还在土墙老屋里住着。
尽管是我在抽陀螺,但我觉得我很累它不累,倒像是陀螺在逗我玩。这么一想就很扫兴,一屁股坐下来,双脚挂在楼板外晃荡着。
这时,我看见山顶哥赶着一群羊顺着石板路走过来,他就像小舢板一样在羊群里摇来晃去,那羊群倒像拥着小舢板的波浪了。
山顶哥是瘸子,听说是因为小儿什么症。自从我认识他,他走路就像撑着小舢板,一摇一晃的。山顶哥有一根手杖,不长,可以伸缩。路上没有人时,他会撑着手杖,走过人多的地方,他就会收起来挂在腰上,尽量慢地行走,好像那样人家就看不出他是瘸子似的。真搞笑。
山顶哥走近时,我突然在他头顶上大喊一声,山顶哥!我看见山顶哥厚厚的黑发忽地扬起来又伏下去,舢板就停泊了下来,那羊儿绕着他打转转、咩咩叫。我开心地哈哈大笑!
山顶哥长得不帅,其实长得比较难看,我不好意思说他难看,因为他经常给我好吃的。但他的头发又黑又浓密,如果要我写作文表扬他的外表,那只有描写头发了。黑头发飘起来、飘起来……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可惜他的头发不够长,没办法飘得很明显。只有我姐姐那样又黑又长的头发,才能像歌里唱的那样飘起来。山顶哥应该也知道自己外表的唯一优点,所以爱惜得很,总是把头发梳得有模有样,不像他家的羊儿,身上的毛总是乱乱的。
灵儿弟,这样坐很危险,赶快坐进去!
灵儿是我姐姐的小名,村里只有山项哥一个人灵儿弟、灵儿弟地叫我。但是如果我姐姐在场,他就叫我小弟,不知为什么。
我把屁股往里挪了挪,大声说,山顶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省城听山歌呀?
山顶哥又摇动起小舢板,边摇边说,会的,会的。
我冲着他的背影说,你都答应好多次了,到底什么时候呀?
小舢板说,会的,会的。那声音像没吃饭。我看着山顶哥一摇一摆慢慢远去的背影,有点生气,这是什么态度?走路摇摆不定,答应好的事也摇摆不定,就不能给个确定的回答吗?哼!
跟奶奶说了好几次我想去看姐姐,她都像没听见,我只好死心了。奶奶不识字不认路还耳背,她不可能带我去省城看姐姐,我就缠上山顶哥。山顶哥经常去省城,我希望他能带我去。
山顶哥是独生子,我觉得他没有兄弟姐妹没人玩,所以才养一群羊,和羊一起玩。他爸爸平时没见人影,只有过年时在村小卖部才会看见他,他天天在那里打麻将。山顶哥的妈妈是哑巴,一看见我就会啊、啊……不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她整天好像很忙,不是在家里忙就是在地里忙。山顶哥很听妈妈的话,老远只要听到啊、啊、啊的声音,就会飞快迎过去。当然啰,就他那小舢板,飞快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因为走路不方便,山顶哥没去打工,自己在家里搞什么养殖。他养过很多奇怪的东西,比如什么獭狸、蜈蚣、牛蛙、王八等,也不知他挣到钱没有。我看没有,他衣服还是那几件旧衣服,家里也没盖新房子。这几年他不养其他东西了,专心养羊,养羊可能挣钱了,因为他买了一个望远镜,望远镜应该很贵吧?
山顶哥整天把望远镜挂在胸前,小舢板摇动时,望远镜也跟着摇来晃去,那样子酷毙了!我经常看到他在村口小山坡上放羊,不时拿起望远镜往大路上瞄。要不然就转个方向,往沙洲上瞄。不知道他都看到了什么。
每次进城,他都带着望远镜。我问过山顶哥去省城干嘛,他说听山歌。哈哈,山顶哥肯定很小气,买便宜的票坐得老远,所以要带望远镜。其实山顶哥也会唱山歌,自己会唱,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省城去听?我觉得很奇怪。
三
姐姐唱山歌在村里很有名,在县里也很有名,这是奶奶说的。可是在我的印象中,姐姐从不在家里唱山歌,也不在村里唱。如果有唱,那一定是在我没有出生或者还不记事时唱的,反正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听奶奶说,姐姐先是在县招待所当服务员,后来又到省城一个大宾馆当什么领班。有时经理会叫她在酒席上唱山歌,酒席上的人喜欢听。奶奶还说,因为姐姐山歌唱得好还加了工资。我想应该加了不少,要不我们家怎么能盖新楼呢?
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爸爸,奶奶说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爸爸在打工的地方被汽车撞死了。那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那辆汽车撞人后跑得无影无踪,奶奶说到现在还没有抓到那个害死我爸爸的坏蛋。
我小时候妈妈大多时间不在家,出外打工挣钱养一家人。姐姐照顾我最多,有时我觉得她像妈妈,姐姐比我大十二岁哩。
姐姐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了,几年后,妈妈就不出去打工了,天天给我们煮饭洗衣服。妈妈以前打工时腰受过伤,下雨天就会疼。姐姐怕她太累,叫她回家来。奶奶说,姐姐挣钱多,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不久,奶奶、妈妈张罗着盖新房,我高兴极了。我们家老屋经常漏雨,下雨时,我和奶奶住的那个房间就要用三个桶桶盆盆接水。新楼肯定不会漏雨。而且妈妈说了,新楼盖好后,我一个人有一个房间。我当然高兴啰。
我妈妈长得很好看,姐姐像她。可是妈妈脾气很冲,我有点怕她。听奶奶说妈妈有一次还跟男人打架,那时爸爸已经不在了。那个人是什么经理,让妈妈坐办公室,不用在工地干活,妈妈不知为什么不去。后来,还和这个男人大打出手,抄起铁铲差点劈了人家,就被开除了。奶奶叹口气说,你妈妈性子烈啊,唉,有什么用?还是受苦的命。
妈妈不去打工那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经常发火。有一次还和姐姐大吵一顿,她大声凶姐姐说,你怎么这样?我还不如自己去打工!姐姐哭了,哭得很委屈,然后抽噎着说,妈,您太累了,太辛苦了,我……妈妈不说话了,连声叹气。见姐姐哭得厉害,就走近搂住她,眼里有泪水打转。过后,妈妈跑到屋后那片竹林里去,久久不回来。妈妈一离开,躲在屋里的奶奶就急忙出来,柔声安慰姐姐。
哥哥在我和姐姐中间,他比我大六岁。这个哥哥我基本是不想说他,他明明就是一个傻子,可是妈妈却一定要说他是什么先天性智障。姐姐会帮我做很多事,他什么事也不帮我。他太笨了,什么都不会做,吃饭还要我帮他盛饭,还要放到他面前,放远一点也不懂伸手过来拿。帮他做点事也没什么,可是他不跟我说话,也不跟我玩,他不跟任何人玩,一看见有人到家里来他就害怕,紧张地往桌子底下钻。对了,老师说他这样子可能是自闭症。唉,有这个哥哥和没有还不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因为有他,奶奶、妈妈还有姐姐,都只知道关照他,我不是比他小吗?为什么不多关照我一点?还有一点我非常妒忌他,他比我大居然可以不用去学校上课,也不用做作业!太痛快了!
傻子哥很少走出家门,我看他大多时间是在纸上乱涂乱画,我的书和作业本都要藏好,要不然就会被他画得一塌糊涂。傻子哥只会画人,画完就大叫,奶奶、妈妈、姐姐……叫人来认领。让我很生气的是他从来不画我!不画就不画,反正他也画不像。
去年过年,姐姐没有回来,今年也没有。妈妈去了省城好几天,回来时人瘦了一圈。我问妈妈,姐姐怎么不回家过年?妈妈说她工作太忙。
对了,奶奶的嘴原来是没有歪的。妈妈去省城回来后,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什么,我在一旁没听清,但听到妈妈说了“灵儿”什么什么的。奶奶听了妈妈的话,忽然就愣住了,整个人软绵绵地站不住了,妈妈抱住她时,她已经不省人事。妈妈吓得尖叫起来!很快,奶奶自己醒过来了。妈妈叫了柴三机要送奶奶去医院,奶奶坚决不去。妈妈说,娘啊,去医院吧,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个家怎么办呀?奶奶僵硬着脑袋不答应,妈妈也没办法。三天后,奶奶能起床了,邻居们说奶奶的命很硬。但是,她的嘴变歪了,干家务活迟钝了很多。
奶奶歪了嘴巴后不久的一天中午,妈妈煮好饭见奶奶和傻子哥不在屋里,就叫我去找。我在屋后不远处的竹林里找到了。我看见奶奶和傻子哥坐在爸爸的墓前,奶奶在哭,哥哥在笑。回家后我们吃饭,但傻子哥不吃,趴在饭桌上画画,画完一张后突然叫“爸爸!爸爸!”奶奶和妈妈吃惊地瞪大眼睛。
我一把把画抢过来,只见画上没有画人,画的是一个坟包。我说,乱画,这哪里是爸爸!爸爸照片不是挂在墙上吗?你不会照着画?哥哥傻傻地看着我,呵呵笑着。
妈妈叹了一口气,对哥哥说,吃饭吧,乖。奶奶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没有说话。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点难过,家里这气氛,不难过也不对。
奶奶嘴歪了以后不久,妈妈又去打工了。我说,妈妈,你的腰不疼了吗?妈妈说不疼了。奶奶在一旁叹气。
家里的新楼也停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有自己的房间。
我很想姐姐,她为什么不回来呢?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妈妈又去打工后,傻子哥也变了,他画画只画姐姐了,画完就大叫。有一天放学回来,在家门口听他在叫姐姐、姐姐,我高兴地冲进屋去,可是空欢喜了一场。我经常听傻子哥叫姐姐、姐姐,有时觉得好笑,有时却想哭。傻子哥心里想什么我真弄不清楚,姐姐不在家他就画姐姐,可是妈妈现在也不在家,他为什么不画?
只要奶奶去竹林,哥哥就会跟去,有时他也会自己一个人去。回来后他就会画一张“爸爸”。我想哥哥对爸爸应该也没有印象,爸爸去世时他还小,墙上的相片他不认为是爸爸。如果没有去竹林,他就只画姐姐。
四
山顶哥一直跟我很好,经常找我玩,好多年了。山顶哥比我大十二岁,他为什么喜欢和我这小屁孩玩我不知道,反正他经常给我好吃的,跟他玩我也不亏。
姐姐去省城打工后,山顶哥每次找我玩都是先给吃的,然后问我姐姐的消息。山顶哥和姐姐是同班同学,还是同桌。前几年姐姐过年回家,山顶哥总会出现在我家的房前屋后,但是从来不走进门来。我一看见他摇摇晃晃的身影,就会飞奔出去,要拉他到家里来。每次,他都说是路过,有急事要去办,然后小舢板摇得飞快,可能真有急事。
有时姐姐看见我们在门外拉拉扯扯,她也不吭声,从不开口请山顶哥到家里坐坐。
每次姐姐离开家去省城,我送她去村口时,都会看见山顶哥,他站在小山坡上,站在一群羊中间看着我们。等我送姐姐上车,回头时,他还站在那里,像羊群里的一只大黑狗。
这两年姐姐没有回家,山顶哥经常去省城,说是去听山歌。问他有没有看见我姐姐,他总是摇头。好几次我请求山顶哥进城时带我去看姐姐,他都是随口说会的会的,可是从不兑现。他还小声对我说,灵儿弟,以后如果我带你去省城,你不要对别人说进城看姐姐,只能说听山歌。我说,为什么?他说,你想不想去?我说想去。他说,想去就听我的。我认真点头,只要他肯带我去,怎么说有什么要紧?
自从山顶哥有了望远镜,我有空就缠着他,用他的望远镜到处瞄。这望远镜很好玩,很远的一群羊,一下子就可以把它们抓到眼前。我还可以看到沙洲外来来往往的大大小小的船哩。有一次,我在望远镜里看见一男一女在树下亲嘴,他们自以为没人看见,我却看得一清二楚,开心的我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从地上爬起来,我调皮地问,山顶哥,你有没有跟女孩子亲过嘴?你为什么不找老婆?
山顶哥挥起羊鞭,做出要抽我的样子。我才不怕哩,我知道他不会打我。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发现他的脸红了,像熟过头的柿子。
我知道为什么没有女孩子跟山顶哥好,我当然知道啰。村里的女孩子都往城里跑,跑得光光的,谁会留下来跟他好?而且,山顶哥不是女孩子喜欢的那种人,这我可不是乱说。过年时,村里的大姐姐小姐姐们回来了,她们凑在一起嘻嘻哈哈说话时我偷听过,她们好像都喜欢男朋友长得帅,喜欢男朋友家里钱多、房子大,她们还喜欢小汽车……反正她们喜欢的东西,山顶哥一样也没有。我看着坐在羊群中傻愣愣的山顶哥,心有点难过。就想,要是大姐姐小姐姐们喜欢羊,山顶哥就有希望找到老婆了。但是,如果我姐姐喜欢羊,我也不希望她做山顶哥的
老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山顶哥还是那样,在村口小山坡放羊时,一闲下来,就端起望远镜往路上瞄,那条路,进城回村都要经过。然后转身往沙洲那边瞄……
有一次我问山顶哥,你天天看那条路、看那条江,你到底在看什么?山顶哥不吭声。他不吭声我就拼命问,有一次我问了好几声他还是不应,过一会儿,我突然听到他低声说,我看到你姐姐了。我一听一把抢过望远镜,尽量往路的远处看,可是眼睛看得模糊了,也没有看见姐姐。我很生气,你骗我!骗我!山顶哥很认真地说,没看见?哦,真的没看见?我觉得山顶哥很可笑,他骗我,好像把自己也骗了。山顶哥说着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看着远处发呆。看他那样子,我也安静下来,坐在草地上,看着远方。
其实我也不是只懂得玩,我有时也会发呆,我怀疑是不是被傻子哥传染了,或者被山顶哥传染了,他经常发呆。
山顶哥发呆时,好像忘记了身边还有我,哪怕我叽里哩呱啦说废话胡乱唱歌,似乎也不影响他。有时我不解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里好像飘出雾来,那雾应该就是悲伤吧?因为在奶奶和妈妈的眼里,我看到过这样的雾,都是在她们发愁的时候。山顶哥把望远镜对上悲伤的眼睛时,我甚至看见望远镜的两个圆筒也冒出雾来。那么,他看到的远方,也会变得悲伤吗?
我只是在想姐姐、想妈妈时才会发呆,才会胡思乱想,但我还不会悲伤,我想悲伤应该是大人的事,我还没长大。但是我的心里,不时会有点小着急、小担心,比如……但我不会说出来,说出来怕会变成真的了。奶奶是这么说的。
五
我姐姐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孩子,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认为,很多大人也说过姐姐好看。有一次和山顶哥待在一起时,他就说过姐姐是校花、村花。山顶哥说听过好多次姐姐唱山歌,以前村里老人做寿都喜欢叫她唱。山顶哥说,你姐姐唱山歌时,那声音非常好听,简直要绕梁三日。我说,就像燕子绕着屋梁柱子一直飞吗?飞三天?不可能吧?那还不得累死?山顶哥不回答,不知在想什么,那样子有点像我傻子哥。接着,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我最爱她唱《五哥放羊》,说着他轻轻哼起来:
二月里呀刮春风,五哥放羊转周村。羊儿一过起黄尘,不见五哥我的人……
山顶哥的歌声有点可怜兮兮的,就像水洼里被我压在手掌下挣扎的鱼。我想,会不会听了姐姐唱《五哥放羊》后山顶哥才去放羊的?不知道。
山顶哥唱完后说,其实……其实每次听她唱山歌,我心里会很难过。
姐姐唱得好听,你心里很难过?胡说吧?
过了很久山顶哥才吐出一句话,她在台上时,我觉得所有的男人都盯着她看!盯着看!
那又有什么?我就说我姐姐最好看嘛!我觉得村里老的小的都爱看我姐姐。
可是大人的事我有时弄不明白,记得有一次奶奶和隔壁石头妈妈聊天,不知怎么的声音就大起来。石头妈妈说,你家孙女长得好看,当然挣钱多,我们比不上!奶奶一听突然高声骂起来,你放屁!放狗屁!奶奶耳背,平时讲话本来就大声,那次的大声我觉得应该可以用“咆哮”这个词。可是,石头妈妈说姐姐好看有什么不对吗?
姐姐好看,大家就会喜欢她嘛!那和她一起上班的人当然也喜欢她,很多人喜欢她就会帮她干活,那么多人帮她干活她当然挣钱就多啰。肯定是这样的。小英同学长得好看,她做值日生时我就会主动去帮她哩。
对了,姐姐还有很厉害的朋友,有一年过年在家里,我趁姐姐上厕所拿她的手机玩,她的手机密码是爸妈生日,这我知道。在手机上,我看到一张照片,是姐姐和一个叔叔的合影。姐姐一出来我就问她,姐,这叔叔是谁呀?姐姐一把抢过手机,大声说,以后不许玩我的手机,听见没有?这是姐姐对我说话最凶的一次。我也很生气,玩一下手机怎么啦,太小气了吧?几天后有一次看电视,我认出了坐在主席台上说话的一个人,就是和我姐姐合影的那个叔叔。我懒得跟别人说这件事,我还在生姐姐的气哩,有个坐在主席台说话的朋友就了不起了?就可以随便凶人了?哼!
可那都是以前的事,现在,我想姐姐,想去省城看她,想问问她这两年为什么不回家。
六
终于有一天,山顶哥要带我去省城了,去看姐姐,哦不,是去听山歌。
那是放暑假几天后的事。山顶哥先说服了我奶奶,他说什么我不知道,山顶哥不让我靠近,我坐在门槛上看着他们,紧张地等待着。
在厅堂里,山顶哥对着奶奶耳边说话,说了好一阵子。起先奶奶眯着眼睛,听几句后眼睛慢慢瞪大,然后又眯起眼睛,然后又瞪大……她脸上的皱纹,眯着眼睛时纹路浅一些,瞪大眼睛时就深下去。最后,奶奶说,好吧好吧,你带他去,别忘了带回来哦。她以为说得很小声,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沙洲村离省城其实不远,原来没有通公路时,去省城要坐船去的,听奶奶说差不多要坐一天才会到。朦朦胧胧记得,早几年妈妈去打工,有一次我和奶奶去送她,走上沙滩时,就不让送了,我站在岸边,看着妈妈在沙滩上行走的身影越变越小,我挣脱奶奶的手,用力跑上沙滩,踩着妈妈的脚印追她,我边跑边哭,然后摔了一跤……
前几年公路已经通过村口,姐姐回来时,都是小车送到村口的。姐姐说开车只要一个多小时。山顶哥没有车,我们去省城就比较麻烦。
这天一大早我就醒了,其实好像就没有睡着,好像又有睡着,因为我记得好像做了一个梦,隐约记得梦到了姐姐,其他就记不清楚了。没睡着怎么可能做梦?
快快吃完奶奶煮的鸡蛋,喝了一碗白米粥,我就到门口张望。没有山顶哥的影子。这个坏蛋,不会忘了吧?
正着急,山顶哥出现了,那个摇摇晃晃的小舢板,今天摇得都比以前好看。山顶哥是背着太阳走来的,所以我只看见摇摇晃晃的一团剪影,还有他在晨风中飘扬的头发,那头发,就像歌里唱得“风吹麦浪”。
奶奶大声交代山顶哥,我宝贝孙子带出去可别忘了带回来!
我觉得奶奶说话很搞笑,带出去带回来,好像我是随身携带的什么东西,太好笑了!
出门时,傻子哥突然冲出来,拉着山顶哥的手说,姐姐!姐姐!
我吃了一惊!我没有跟他说去看姐姐呀?对了,我和山顶哥是去听山歌呀。我大声对他说,我们去听山歌,听山歌。
奶奶过来搂住傻子哥,说,山歌,山歌。一边对我们挥手,快走、快走!我们加快了脚步。哥哥还在嚷嚷,姐姐,姐姐……
在村口,我们坐上一辆摩的,我夹在骑手和山顶哥中间,虽然喘气有点困难,但我认真克服了,歪着脑袋看着路边的田野。有几片地里种着茉莉花,淡淡的花香冲进我的鼻孔。前几年这一路上都种茉莉花,开花时一片花的海洋,这我在作文里写过。现在不知为什么很多地都长着草,草当然没有茉莉花好看啰,也不会香……
正胡思乱想着,摩托车停下来了,到乡里的车站了。很快,我们坐上了一辆长途汽车,山顶哥说他是算好时间的。正说着,汽车开动了。说实话,省城虽然说不远,但我今天是第一次去哩。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我说不出的开心。心里盘算着这次能不能叫姐姐给我买个游戏机,我估计姐姐会给我买的,我是她最爱的弟弟哦。傻子哥不算!
汽车是沿着春江边一直开的,随着汽车不停地跑,江面越来越宽了,江水好像变得不是那么干净了。江两岸的楼房,好像在比赛一样,越长越高了,也越来越好看了。很快,路边的颜色变得花花绿绿,许多牌牌排着队从车窗外一闪一闪地往后跑,牌子上画着好看的人和各种各样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东西,我的眼睛都被闪花了。
不知不觉,省城就到了。下车后,我感觉走进了一重又一重的楼房丛中,就像走进村后山的树林里。抬头一看,天都变小变零碎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高楼大厦好像占据了更多的天空。
山顶哥抓紧我的手腕,抓得我感觉痛,但我不敢挣脱。要是和山顶哥走散了,那就完蛋啦!
我们上了一辆公交车,车上很挤,我看路上也很挤。这省城真是人多,比村里多多了!车窗外还是花花绿绿,玻璃橱窗里的东西都很好看,很多我都叫不出名字。街上的人也很好看,比村里人好看……
到了,到了。下车。山顶哥拉我下车。这时,我看到了一片湖。
山顶哥,姐姐在哪儿?
山顶哥低沉着声音说,跟我来。我感觉他的情绪有点不对,就不敢再吭声了,紧步跟着他,还好他无法走得太快。
我们向湖边走去。
不远处,有一棵老榕树,树的胡子在风中飘着,胡子很多。靠近湖水的地面泥土比较软,山顶哥抽出手杖,拉长,然后撑着走。他一步一撑,一步一撑,地面上留下了一溜圆圆的小坑,我就跟着小坑走。突然我发现,这一路上的地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小坑,这零乱的小坑就像长长的省略号,一直向湖边延伸。我心里嘀咕,这省略号好像是山顶哥留下的,他是不是经常到这里来?
走到榕树下,山顶哥站定,看着湖水。
我紧跟几步站到他身边。山顶哥,你不带我去看姐姐,到这里来干吗?
山顶哥把手往前面一指,你姐姐就在那里!
你说什么?我姐姐在哪里?我姐姐在水里?
灵儿弟……
山顶哥声音充满悲伤和无奈,我想我明白了,我不想听他说什么,跌跌撞撞扑向水边,失声大喊,姐姐!姐姐!水漫上我的小腿,慢慢爬向膝盖……我感觉我整个人凉透了,魂儿已经沉到水底,我要找到我的姐姐!
灵儿弟!灵儿弟!快停下!快停下!你姐姐不在水里,不在水里,在对面那座楼里!山顶哥大呼小叫,声音都撕裂了。
我马上停下脚步,魂儿浮出了水面。回过身来,我愤怒地喊道,你说话为什么不能说清楚一点!你!你吓死我了!
山顶哥的手指向湖的对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座楼,一座摇摇晃晃的楼,再一定神,发现是水中楼,仰起脑袋,看见了岸上的楼,结实地蹲坐在石头砌的湖岸上。
我姐姐住那里吗?为什么不去那边找她?
山顶哥不吭声,从包里拿出望远镜,对着楼房看。我一把抢过来把眼睛对上去。
那座楼的门窗布满了铁栅栏,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里住着很多人。我的目光扫来扫去,感觉看不太清楚,我没有看到姐姐。
山顶哥伸手把望远镜对到一个地方,低声说,她在那里,她在排练,她在排练唱山歌,知道吗!
那里是一个很大的阳台,四周也是栅栏密布。果然,我看到姐姐了。我高兴地叫起来。
姐姐穿着白底蓝色竖条纹的衣服,一大群和她一样服装的人围在她周围,她正舞着双手在唱,应该是在唱山歌,太远了,听不到声音。围着她的人有的唱,有的跳,有的笑。
姐姐还是那么好看,我看着看着,心里慢慢有点疑惑,我问山顶哥,姐姐她怎么笑得那么奇怪?那些人,为什么也笑得很奇怪?
山顶哥说,她很开心,她们很开心,无忧无虑……她们在排练节目。
那,姐姐她口水流下来了怎么也不擦一下?
她、她唱得太投入了,忘了、忘了擦……
山顶哥的声音有点奇怪,我回头一看,看见他眼睛里有泪水,快涌出来了。
我说,山顶哥你怎么了?
哦,虫子飞进我的眼睛了……
山顶哥,那我们过去看姐姐吧,我想叫她回家一趟,奶奶也想她了。
现在不行,她正在排练,很快就要去演出了。不能见我们。
那演出结束以后呢?
演出结束了她就能回家了。只是、只是,演出可能要演很久哩……
过一阵子,姐姐她们可能排练完了,那大阳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我把望远镜还给山顶哥。看来,游戏机这次是买不成了。
老榕树下地面也有无数深深浅浅、新的旧的小坑,聚集起来看像很大的蜂窝。我心里纳闷,山顶哥每次到省城来,难道就是在这里听姐姐唱山歌的?姐姐那样子真的是在排练?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他一副伤心的样子,我就不问了,只是心里充满疑惑。我想把这些疑惑解开,可是我简单的小孩脑瓜子,猜不透大人世界纷纷乱乱的谜……
七
回家后,奶奶什么也没问,这很奇怪!她本来超级啰嗦。不问就不问吧,要是问了,我该怎么回答?虽然她没有问,但我觉得她是想问的,她时不时偷偷看我一眼,想说话又忍住不说的样子,让我心里有点烦。我发现我也会叹气了,唉!
傻子哥一直跟在我身后,姐姐?姐姐?
姐姐在排练。我大声说。
傻子哥双眼直愣愣盯着我,以前他很少这样。我不由自主地也盯着他的眼睛,我觉得这时哥哥和我一样,心里都有一个洞,都需要填补。我很想抱住他,他伸出了双手,好像和我想的一样。我们抱在一起,我感觉好多了。松开时,我发现他哭了。傻子哥从来不哭,只会傻笑,今天怎么了?我也有点想哭了。
我一直等着姐姐,等她演出结束后回家看我们。
山顶哥还不时进省城,带着望远镜。每次他一回来,我就冲到他跟前问他,姐姐演出结束了吗?
还没有。每次他都摇着头说,声音低低的。
有一次从省城回来后,山顶哥把头发剃光了,看去像一休哥。他赶羊路过时我追上他。
山顶哥,你为什么把头发剃光了?好难看哦!
他没有理我,一摇一晃在羊群中走着。我认为他没有听见,又问了一句。他还是不回答,只是轻轻地摇着光溜溜的头,那样的头,我看着很不习惯。我跟在他身后,想跟他说说话,但他好像没有看见我。我很生气,我惹你什么了?哼!但我还是要问,我姐姐演出结束了吗?山顶哥依然不吭声。
我继续跟着他,我就不相信他突然就变哑巴了,像他妈妈一样。羊儿在村口山坡上四散吃草,山顶哥靠着一棵树坐下,他拿起望远镜,往远处瞄着。突然,他开口说话了,眼睛还对着望远镜,到底去哪儿了?去哪儿了?声音轻轻的,像自言自语,那声音在风中一晃就散了。
我问,山顶哥,你在找什么呀?
山顶哥说,这望远镜给你了,去玩去玩,去其他地方玩。
真的!!我不敢相信。山顶哥手伸过来老长,眼睛看着我又好像没有看我。我双手接过望远镜,连声说,谢谢、谢谢!我很想撒腿就跑,我怕山顶哥突然改变主意。但又不好意思就走,因为山顶哥闷闷不乐地低垂着光头,我想我得陪陪他。
山顶哥沉默着,后来,他轻轻哼起歌:
……十二月一年满,五哥他呀回家园。有朝一日天睁眼,我与五哥把婚完……
从此,我再没有看见山顶哥去省城了。以后我该向谁打听姐姐的消息呢?我心里空落落的。
奶奶自从嘴巴歪了以后,好像老得很快,家务事做得潦草,就像我写的字。大多时间,饭桌上就是饭和她种的青菜、萝卜,她很久没有煮肉了,我只在做梦时吃过几块肉。她还经常忘事,有一次甚至忘了煮饭。我放学回来肚子咕咕直叫,饭桌上什么也没有。奶奶不在家,哥哥也不见了。我想了想,连忙往屋后竹林跑。只见奶奶和哥哥坐在爸爸的坟前,一起咧着嘴唱歌,可能是唱山歌吧。奶奶唱,哥哥跟着哼,我听半天也不知唱什么。
奶奶的声音像哭,哥哥的声音像吼,在喉咙里。我呆呆地看着他们……
快过年了,姐姐演出还没结束,我就盼着妈妈早点回来。有一天,傻子哥画完一张画,举起来大叫,妈妈、妈妈!
我心里突然非常害怕!我真想揍他!他画姐姐、喊姐姐,姐姐就不回来了,他为什么要画妈妈、喊妈妈?
实在闷得慌,家里没法待了,我慌乱地往沙洲跑去,双腿沉沉的,弄得鞋里灌满了沙。站在坡岸上看着沙洲,沙洲比以往更空阔了,更荒凉了,没有一个人影,江里也看不到一只船,沙滩连着水,水连着天,无边无际,空空荡荡……
我对着沙洲、对着江水、对着浑浊的天空嘶声大喊,啊!啊……
江子辰,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福建文学》《湘江文艺》《西湖》《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现居福州。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江子辰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