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黑皮/摄
影子之书
文/蒋蓝
三重影子的声音
田晓菲教授在《秋水堂自选集:影子与水文》里指出:“影子是西洋油画明暗技法的灵魂。国画有不同的美学取向。然而,当我们展开北宋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一幅描绘苏轼《后赤壁赋》的叙事长卷,我们赫然发现,在这一幅长卷的第一部分,‘苏子’‘二客’与一个童仆,在地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这是中国早期绘画史上,据我们所知唯一的影子。然而,除了这几个人之外,同一画面上的其他物象,树草、石,都没有投影。这几个人似乎是画面上得到映照的存在。这些影子为空白的画面和地面勾勒出纹理……”
中国画历来不喜绘画出事物的影子,尤其是人物散发出来的情绪。明末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说过这样一段话:“中国画但画阳不画阴,故看人之面躯正平,无凹凸像。吾国画兼阴与阳写之,故面有高下,而手臂皆抡圆耳。……吾国之写像者解此法,用之,故能使画像与生人亡异也。”
尽管如此,并不意味着深谙风情的中国古人,不明白影子在历史上溅出的汁液和叫喊。
《诗经·郑风·将仲子》有云:“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这是说一对青年男女约定私下相会,热恋中的男子情急之下提出了要翻墙。这可吓坏了姑娘:我的天!这可是要浸猪笼的!于是赶紧喊停。诗句接下来的两章,女主角从无逾我里,喊到无逾我墙,再到无逾我园,但女孩越喊不要不要,越是激发男人的激情,他根本停不下来,场面紧张而激烈。可见从古开始,自由恋爱的先决修为是:要学会翻越时空之墙。
记得是2012年,我来河中府(山西永济)的普救寺,此地是《西厢记》本事的原发地。遥想当年,张生赴京赶考,不巧途中遇雨,就到普救寺散心。碰巧,在寺内看见了扶送父亲灵柩回乡时滞留在寺内的崔莺莺,两人一触即燃。张生当年的读书处西轩,就在大雄宝殿的西侧。莺莺和她母亲、侍女红娘居住的梨花深院,就在大雄宝殿的东侧。这里有张生越墙会莺莺的跳墙处,也有张生为上墙揉身而上的那一棵大杏树。
院中最引人入胜的有两处:一是东厢南侧一段墙,墙下翠竹环抱一块太湖石。墙外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杏树,明显是得到了爱情的加持。这里是当年张生受莺莺之约,半夜跳墙相会之地,引得游人纷纷在此比画,并推测一己的体力、胆力、目力,与古代书生的差距。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现在,崔莺莺全力注视着弧形的墙头,比弧形墙更圆的是今晚的月亮。冰轮已经渐趋鼎沸,热气四溢,墙头的花草分明已是情欲的“消息树”。它们的每一次颤动,将漫天的月华搅动为一地的碎银,银子在情欲波光粼粼的水面拒绝下沉,柔水托举纯银,构成了一条比金钗更为饱满的弧线,让人与花墙对望之上的月亮,渐渐黯然……
这个约定是,玉人张生于“明月三五夜”(三五为十五日夜,月亮最圆之际)准时逾墙而来。骨格清奇的张生从花草掩映的幽冥世界跋涉,他自己在墙根利用杏树揉身而上,展示了书本之外的在野身手。唐朝的树干多半是粗糙而盘曲的,他猴跳舞跳的,于圆月的高潮时分,终于在摇晃起伏的墙头耸起身影。墙头草立场不稳了,有玉山倾倒之势。玉人的身影与花影合一而摇曳,西墙的另外一侧,从逻辑上讲,应该有一架斜靠墙头的花梯才是符合女性心理的,花梯细腻而精美。玉人伸出一条玉腿,试探,再挪移重心,玉人的热力惊起了一只觊觎的杜鹃鸟。
莺莺小姐玉手掩樱桃,惊呼:“哥哥啊,哥哥啊!”
下切的花梯之影宛如一根飘垂的裙带,把月亮的影子、玉人的身影和花草的影子,牢牢绑定。张生如一块银子那样,回到银子波动的在场世界。问题在于,纤细的花梯难以承受西向而来的延宕欲望,嘎嘎欲裂。传入莺莺小姐耳朵里的,是三重影子发出的淆乱之声,她已激动得失聪。而作为旁观者的红娘已入戏太深,随之俯仰,她显然听到了金声玉振……
影子意味着天上之光的存在,标识了光的来源,告诉人们中国古典时间的伟大造像。影子给予情欲和物质以厚薄不一的质地,花梯给予当事人以物质廊道的幻觉。
影子并不是身体与灵魂的形容词。身体有在场与在世的强烈倾向,而灵魂却总是渴望超越现实,进而与喜爱的人与事,永远相伴。影子就成为两者之间的二传手。可是,影子总是更多地在为在场与在世进行明递暗送,所以低空的影子看上去,总有些歪斜。
我后来看《西厢记》的不少明刻绣像画,明显有《金瓶梅》遗风,哪里还有人影、树影呢?《西厢记》的影子分明投射在大地上,反复累积,成为一个寻级而过的台阶。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一个人如何理解“独”?似乎就决定了他面对神明的全部修为!独自一人时,身边还会有事物的影子与芳香,它可以从安静中凸显出来,从二维变为三维,烁为一双洞察之眼。
“不欺暗室”就更近一步。暗室中的君子手舞足蹈,于伸手不辨五指的空间顾盼自雄。因为他口不一言,从而掩饰了内心的激越。暗室中一条游荡的影子腰带一般死死抱住了君子,君子呆若木鸡,浑身漏气!
事后,“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反而成为夫子自道。
皮影里的时间影子
关于皮影起源,民间最为流传的说法是用于巫神的招魂。晋代干宝《搜神记》中记载:“汉武帝爱妃李夫人早夭,汉武帝思之甚切,齐人少翁言能为其招魂,‘夜为方帷张灯烛,帝坐他帐,自帐中望之,仿佛夫人像也,故今有影戏’。”武帝一见玉人,纯属望梅止渴,既慰藉又不甘,他作首诗吟道:“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显然他不满足于影子的迟缓。但由此可见,齐人(李)少翁就是把皮影带入宫阙的第一人。
传统文化里的第一哲学概念阴阳,视为黑色和白色、运动和静止等符号的象征,在皮影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白幕犹如国画布局中的留白,虚而不空,皮影便在这虚幻的空间中游走,体现传统审美感受中的自由之心。影子是具体事物的投影,在皮影的黑白空间,时光与记忆,通过黑白影子来反推多彩具象,欲为往事造像,流逝的时间由此获得了一种反推、反刍的功能。皮影的忠实观众在乡野村头,他们具有一种通过抽象影子来怀念往事的能力。两者之间,间隔有十万座山河。
史铁生说:“白昼是看,是现世;你要是沉思,你要是谛听,那你一定是在黑夜之中,或者是在你的心灵之中。黑暗降临,你周围沸沸扬扬的世界进入到沉静里,你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你就开始能够想了,开始能够听了。我觉得我们的世界,就缺乏这种听和想。”
反命题
在梦里,我什么也看不清。直到一只黑鸟在暗中惊飞,我才得以看到鸟的黑影,黑鸟啄开梦的边框,破墙而去。光扑进来时,黑鸟的身形刚刚打开了一个反命题。
阴影的斜面
一个人从阴影的斜面滑入梦境是较为流畅的,熟门熟路,具有文件报告那种行云流水。而当这个人要从阴影的斜面返回现实,他除非具有鲤鱼跳龙门的决绝。于是,这样的人总会待在白日梦里,优哉游哉。
不想抛下影子的桉树
法国诗性作家朱利安·格拉克在《首字花饰2》当中,描述桉树:“枯黄的叶子似乎在盐、苏打或者犹大沥青里浸渍过——散发着一种尸体防腐作坊常有的蜡味——树干周围布满落叶,像是零落的木乃伊绷带。”
桉树大约于1890年才由意大利人引入中国,据说是送给慈禧太后观赏的。作家格拉克眼中的桉树应该是红柳桉,又名赤桉,这在我生活的四川也较为常见。
红柳桉可以长到三四十米高,树干挺直,无分枝,树冠高高在上,看上去就像西王母怒发冲冠的凌厉身影。因为身位太高,桉树不会用树荫为大地营造一小片供人歇息的空间,它高举阳光,与光合一,它是渴望被仰视的。
因此,凡是渴望被仰视的事物,事实上均散发着格拉克嗅觉中的那种气味儿。
泡沫原则
1932年,海明威在他的纪实性作品《午后之死》中,第一次把文学创作比作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为了区别于弗洛伊德提出的“冰山理论”,人们称之为“冰山原则”。
有些人有些事就像海面的冰山,我们只看到了水面上的壮观,却忽略了水面下的绝大部分。而在我的观察里,很多人并不像很多事那样,他们除了水面之上的堆积物之外,水下是没有东西依托的。也就是说,他们把全部的积蓄在水面铺开了,变成了一堆人生的泡沫。由“冰山原则”蜕变成“泡沫原则”的境况,基本上就是我所面临的文学、人生现状。
阴影以及骨骼
事物的阴影总是比本身显得更伟岸。所以我面对一个事物以及印象,力求摆脱其阴影,抵达事物本身,就成为一项异常困难的工作。对于不少事物而言,阴影就是其必不可少的构成,甚至是其骨骼成分。
毫无疑问,影子是自己的一部分,情同手足,影子还经常可以抵达手足无法触及的高巅和彼岸,影子一直具有跟随领导的马前卒本色。尽管影子知道得太多,有时会泄露一些秘密。秘密一旦曝光了,秘密就会缄默如初。影子比情侣更可靠,直到有一天,它在你倒地不起时,也蜷缩在你身下,镶出了一道死的蕾丝!
面壁之影
人去了,影在。
影子印在墙上。就像拓片一样,展示人的静穆,以及比时间更为坚韧的力道,揳入石头。其实这不过是旁观者的想象,以及他们想象当事人的力道进入时间的唯一方式。
钱钟书提出过“未名若无”的理念,恰在于因无名号则不落言谈,不落言说则难入思维;名言未得,心知莫施。
石壁上的影子,既是对面壁者的命名,也是后世对于历史想象的一次追忆式命名。符号既立,已然有名。但,真的是“有名若有”吗?
这恰恰是想象与虚构,在博弈之间淆乱真实的迷人之处。
曼陀罗
一丛木本曼陀罗开着黄色的喇叭花,花朵朝向地面,它投射的影子看起来犹如两头紧紧依靠的梅花鹿。
构树之下
我坐在成都一棵构树的阴影之中,两耳不闻树外事。
树上的果实像草莓那样打开了情欲的丝绦,在阳光中呈现血管爆裂的征象。类似于现在流行的“新冠病毒”的放大性标本。
我回忆起幼年大吃构树果楮实子的下午时光。现在,树荫中的楮实子在明暗光线下越发红艳欲滴,半透明,它撑起了一团团亮光,直到有一颗跌落砸在地面,肝脑涂地,像一个抑郁症患者奋然一跃的决绝与爽利。
影子磨亮了刃口
当身影倒伏于地面,并从地面缓慢爬升至树颠的高处,然后再逐渐漫入虚无之中。这会让我感觉到,那些从来不曾留心的空间与机关,其实一直在割裂我。看起来,最无力的影子,反而磨亮了它们的刃口。
两条影子
一个人的身影从身后投向前方,从身后投向前方与从身前投向背后,意义是完全不同的。从旁观者角度而言,光芒将一个人的背影投向身后,他就是光之子,光芒成为他的群众。
反之,一个人不断踩着影子独行,他背光远行,影子就成为他逃出阵营的证据。
极度陌生
一个人将游弋于世界的目光收敛回来,开始仔细观察镜中的自己,并从中发现许多从未注意到的细节,这一情况一般发生在中年以后。而能够持续探究自己的镜像,就会彻底地承认,认命与认输,不过是与人生达成和解的另一种说法。
冯友兰说:“普通所谓努力能战胜‘命运’,我以为这个‘命运’是指环境而言。环境是努力可以战胜的,至于‘命运’,照定义讲,人力不能战胜,否则就不成其为‘命运’……努力而不能战胜的遭遇才是命运。”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镜子中的我变得极度陌生,但我也一并照单收下。那一天恰是我50岁的生日。
镜像与虚影
我伸手触及墙上的影子,与我抚摸镜子中自己的脸颊,区别在于:前者是为了疗伤,后者仅仅是出于自怜。
我梦见自己在照镜子
我梦见自己在照镜子。可以发现我背后还有镜子,里面有一串我的背影,瘦弱的、矮小的、强壮的、清癯的背影。镜子的边框构成了一道弯曲而漫长的甬道,我每一次转身就使无数个我的背影开始转向过去……但在影子的尽头,我看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刺客
冬雨滴落瓦檐,发出的声响是器皿漏气的那种嘶嘶声。而冬雨中的蜡梅花暴吐花香,足以移魂。花影的荆棘在雾气里藏匿,总让我想起清末虚无党人的刺客情怀。
无影树
经历了很多令人后悔的事,我才立地生根。长成的不过是既不能供人依靠也无法为风塑形的无影树。
影子遮蔽了孱弱
一个人静下来,认真地阅读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就会发现自己远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孱弱。影子遮蔽了自己的弱小与惊慌,影子也模糊了一个人的穿戴与相貌。影子暗示了你应该去找自己的那个影子一起生活。
如果你认为这可能更孤单的话,那就站在路灯下静静观察自己的未来一刻钟吧。然后携带影子前行,继续自己的事业。
天天向上的植物
作为向黑夜的绝对致敬,影子总是虔诚地倒伏于地。影子距离灯光最近之处,看起来是最接近黑夜底色的,但投射在远处的影子并不因此逐渐稀薄,这其实是黑夜加持了它的褴褛部分。所以影子看起来内外如一,上下同心,就像一棵天天向上的植物。
高深莫测的影子
深夜独自走在街头,回想曾经狂妄无知的青年时代,我是忏悔的。我就是地上的那条歪斜的影子。影子反而是主体,影子并不需要立在空气中的那个实体。
光照赋予了一个人实体的深度,但光不是影子。光无法推测影子可以从容穿透的那层坚硬。
看影子的影子的影子
已是2020年圣诞节的黄昏,我在成都一所冷清清的画廊里闲逛。我看到了一个景象:在一幅背影主题的巨幅油画前,一个女观众,安静地站立。她的背影很丰腴,很润,很成都。
油画上,有一个晦暗的老者的背影。
我一下觉得,在现实与历史之间,距离、存在,什么也不剩了,这些都在重合。油画里的老人早已经不需要清晰的面目了,因此他的五官可以隐没,全部让渡给背影。他正在逐步走向消失在天际的路上。他可以赤身裸体,准备去渡口登上卡隆的船,去穿越另一条他无法涉足的河流。从背影上看,他已然卸下了沉重的回忆,也不抱有轻身奔向希望的妄念,他坚定地走向不归路。
看画的女人,她的背影在油画的景深里摇曳进而出没自如,但似乎没有生姿。她犹疑着,是跟着老者的背影一起远行,还是转过身来,用自己的背影,去接纳这一个现象学的全在时间。苏轼《续丽人行》所谓“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足以见得,古人的眼光比现在的我们高明得多。
但是我猜,这个女人一定是一个不需要使用五官留给我任何印象的人。
我的意思是,她有一个微微摇晃着的背影就足够我去缅怀背影深处的时间。我还注意到,画廊之外,跳广场舞的人民都需要充沛体力和照亮明天的暖光,只有极少数人随时准备着面对最后的一次横渡。波伏娃说过,人总是要死的。而背影与可以老去的面容不同,背影拒绝了朽灭。
影子对话
把可见的变为不可见。
将不可见的变为可见。
将清晰的变为模糊。
将模糊变为影子。
将邪恶的通过反讽,
定格为极端邪恶。
将影子叠化为长篇。
将长篇粹化为短篇叙事。
将短篇零化为碎片记录。
将碎片纯化为断片。
将断片冰化为思想录。
将影子孵化为空间。
将空间裂化为一景。
将一景与瞬间聚为恒常。
将长河涓化为珠泪。
将珠泪串化为历史的切片。
影子是思想的根据地
我爱过的人与事,都趋于出轨的、出道的危险。
我恨过的人与事,都全然消失了,变得漫漶不清,并且没有影子。
越是思考成熟的人,越是放弃现实利益的人。也就是说,那些湛然之思,其实是认输的终极思想。他们只留下了印象与影子。
鸟影如铁
格言、谚语、语录,均是老年性经验的累积呈现方式。它主要体现顺势而为的生存法则。
箴言恰在于“针谏”的芒刺。箴言、断片则是超越年龄与经验的,是“说出即是照亮”的突爆。
是鸟儿飞走了,鸟影的铁,在天空兀自锻打蹄铁。
浪子的影子
“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实质是,“浪子”由此成为了一个落落寡合的影子——至少不是一个坏人!他的“浪中”经历就决定了这条影子永远不会与常人混淆。
但闻花香不见花影
形而上的花朵拒绝散发浓香。比如牡丹,比如转莲。
形而中的花朵色香味俱全,那是花的全在。比如梅花,比如菊花,比如兰花。
形而下的花朵弥散四周,目迷肉身。比如茉莉,比如夜来香,比如月桂。
跳出三界外的花朵也不是没有,比如永远怒放的纸花。
影子不再追逐实体
一个人写作,并不指望与世界达成沟通。因为影子无力开掘运河。也就是说,卞和式的苦闷乃是出仕的苦闷。
一个人写作,就是为了与自己的影子达成和解,由此做到身形合一。
或者都不谋求和解,也是我写作的主要目的。
从落叶到败叶
影子如落叶,如败叶。
我用一根铁丝将地上的影子,一片一片穿起来,这些叶子多为桉树叶、枇杷叶和黄葛树叶,它们在炉膛里大放油光,回春毕竟太过短暂,一过火就委顿下来。
这是我在童年生活所经历的一幕。其实也在提醒我:利用别人的影响力,并不能煮好自己锅里的饭。
泥淖中的影子
陷在泥淖中的影子,怎么也拔不出来。
抽刀断水水更流。
我直起腰来,仰看白云乱飞,大鸟西去。它们已将泥淖中我的影子彻底抹去了……
风不受力,也不受字
“谁说清风不识字,翠竹吟诗自点头”,出自唐朝诗人冉长春的古诗《农家》。这是诗人用力过猛,希望大自然与自己的情感相俯仰。
一张破报纸被风抬起来,贴地而飞,发布过时的消息。它的唯一受众是自己的影子。因为风并不受力,也不接受字的委派。
差异性
植物当中,唯有灌木是最难以把握的。日光之下,乔木的影子像酋长,花卉儿像小孩,旁逸斜出的树像女人,而竹林类似于群魔乱舞。而灌木的影子,类似于群众。
桑丘·潘沙式的语录
昨夜,我梦到一句桑丘·潘沙式的语录——
一个帝王的雕像被推倒后,他的影子下长满了青苔。
事随话语而游走
逐渐地,我不敢对明天的事情做判断。不是怕落空,也不是怕纸烧的希望过早熄灭。其实,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之类夫子自道,并不适用于我。
遇到那些像贵人的人与我握手,我说你白富美哟!你高大上哟!对方挺胸收腹提臀点头。
但我不能对明天的事态进行推测。我一旦说出口,根据以往的经验,事态总会出现迥然的变数!这不是因为我希望好,结果就会变坏的那种对立,而是玉盘走珠的出乎预料——因为珠子可能冲出边界,进入玉碎的虚拟世界。
我觉得,有一种“事随话语而游走”的态势,一直在关照我。我关于明天的话语一旦出口,事态就会做出相应的变数。用矛盾体的刺猬刺激一下自己,比如,如果我把“事随话语而游走”再说一遍,事情还是会出现陌生化的面孔。所以啊,对于明天的事情,我的态度很庸俗:我是口念阿弥陀佛,眼睛到处睃。
拒绝味觉的影子
如果生活是先甜后苦,总会让后面的苦显得更苦;但如果先苦后甜,总会让后面的显出更甜。残酷的问题在于,生活不可能是这样安排的。生活不会按照烹调师的味觉来处理先后次序。生活是混沌的,当一个人还没有仔细分辨出紧接着苦味之后的味道成分时,这个人就已经老得味觉麻木了。好在,他还有拒绝味觉的影子。
水镜
希腊神话里的美男子纳西斯,不爱美女与美男,单单爱上了自己。准确点说,是自己的倒影。他立在井边,痴迷于自己的一颦一笑,忍不住要亲吻一下,他玉山倾倒,为此失去了立场,栽倒入井。
如果不是水体的反照,而是一面硬邦邦的铜镜,他似乎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目的。铜镜中的纳西斯是模糊的,是暧昧的,美显得并不纤毫毕露。但水镜完美地彰显了美的要素,水镜又是敞开的,水镜之下的表象是另一个世界的窄门。纳西斯沉溺于一己的倒影深处,这一对自己迷恋成瘾的典故,谁又知道,这终究是常识性悲剧,或是根本他从这面水镜里进入了自我解放的根据地?在我看来,纳西斯不是故意之举,而是不小心进入自己的阴面,由阴面进入另一个完满的消泯彼此思念的世界。水镜是现实与想象的边界,水镜是渴望让阴面与阳面达成和解的平面。至少,纳西斯彻底与影子合二为一了。
金朝时诗词名家秦略的《白发》,正是临水自照的摹写:“临水时自照,照我须与眉。须眉何所似,恰似纯白丝。从兹一白后,宁有再黑时。譬如花落地,不复还故枝……”国人并不会热爱水中自己的倒影,只是感叹白发丛生啊,何其如此之多!
在纳西斯的眼界里,我来了,我迷失,我下沉。在国人的视野里,水镜不过是映照时光匆匆流逝的喻像。而吴文英所谓“艳妆临水最相宜。风来吹绣漪”,说的是希望水波扩展自己风华的韶华年代。国人于水镜里看到的愁绪与秋意,美也罢,黯然也罢,反正最后也是“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石镜
战国时期,武都(现为四川省德阳市绵竹武都镇,但甘肃学者认为指的是甘肃省陇南市武都区)有一丈夫,化为女子,美而艳,盖山精也。蜀王纳为妃,无几物故。蜀王遣五丁之武都,担土作家,盖地数亩,高七丈,上有石镜表其门,今成都北角武担是也。蜀王悲悼不已,作《臾邪》之歌、《龙归》之曲。
此人工山位于成都北较场的武担山,是成都唯一遗存至今的古蜀人文遗迹!
开明帝所写的歌与曲,应是蜀地诗歌的滥觞!《龙归》之名,暗示了男变女似乎确有其事。哦豁。
而呼天抢地《臾邪》之歌,开明帝显然是口语诗歌的先驱:吁——耶。这有点像一个人在兀自发功,天人合一,手脚乱抖,脑壳一阵昏摇。把李白的时代高音“噫吁嚱”减去第一个字,就很接近其气场!但开明帝还有哀叹的意思,我以为更类似于蜀语的“哦豁”。只是,如今人们的发音不再飞荡扬厉,而是向下委顿入地。哦豁,吁嚱!
石镜厚五寸,直径五尺,光洁莹彻。《路史》记载其“镜周三丈五尺”。历代登临者无数,杜甫也登临武担山抒怀,赋《石镜》一诗:蜀王将此镜,送死置空山。冥寞怜香骨,提携近玉颜。众妃无复叹,千骑亦虚还。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
杜甫是在场主义者,他彻底返回了历史在现场。并注意到,蜀王留石表墓,为怜香骨,故携石镜以对玉颜。为丽人送葬之后,众妃子既去,千骑亦归,独有山留片石,长映月光而已。伤心之石,只能把哀思寄于此石镜了。
蜀王犹如希腊神话里的美男子纳西斯,他在石镜里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影子。但他并没有戡破石镜而远足到思念的终极地,蜀王被滂沱的眼泪漂回来,眼泪加剧了淫雨的时间,反复洗涤,石镜无瑕而清纯,他从自己的影子里看到了武都妃的倩影。
当杜甫再次面对石镜,杜甫就目睹了“嬲”的生成学。
从这一基本属实的典故里,我们可以发现东方人最早对于影子的眷恋史,也可以看到作为坤地的蜀国,自古以来就是多情、多诗的润泽之地。
卡尔维诺曾给出了一个简单的公式:“死亡是,你加上这个世界再减去你。”
面对石镜,这让我套用为:死亡是,你在面对重叠的影子时,再加上自己的影子。
哦豁,吁嚱!
吸收
日久天长以后,一个女人会被丈夫所吸收,成为他的有机组成部分。反过来说,男人被女人吸收的成分要少得多。
一条身影也会被人吸收,成为老年时节的有机组成部分。
圆规
一个人的影子总是从脚踝开始出走的。
但分开脚的圆规,重心稳妥,似乎总比并脚站立的更漂亮。
气场
一个人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坚强,直到有一天你除了坚强之外,会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就像电影里的阿甘,跑步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但拥有这样一个靠坚强的气场建构起来的别人难以进入的世界,这样的人挺神的,不大好接近。
飞动的影子
在青藏高原深处,我看到的山峰构成的地平线都是蓝汪汪的,像钢锯。
在内地的山林之间,我看到的山岳往往都是黛色的天际线,拒绝反光,就像固体的烟墨。
置身城市的高楼,我回忆中的影子具象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用一蓝一黑的翅膀,水准仪一样展示着两者之间的高差。
影子的影子
在庄子著名的寓言中,罔两是具有影子外层的淡影,首见于《庄子·齐物论》中,有一段罔两与“景”(影子)的对话。
这是以往学者们的看法。但近世妖怪学则认为这是说魍魉可以隐藏在影子之中,成为影子的影子,那些隐匿着魍魉的影子外围就会有一圈虚影。
贾学鸿博士在《〈庄子〉名物研究》里认为:“从实际情况考察,不论什么影子,其外围都不可能有微阴,影外不再有影。再从寓言本身来看,如果把罔两释为影外微阴,那就等于影子向自身发问,寓言的主客问答变成罔两单个主体的自问自答,不符合原文的本意。”
对待古事不可过于富有理性,也不可用科学的手电筒予以朗照。犹如为虎作伥之冤魂们,也永远甘当曾经吃掉自己的老虎的“虎前卒”,继续作恶多端。
当一重一轻的两个事体,或者男女相遇,它们的半影重合之时,重合的部分的亮度会降低,这就是“黑滴现象”。而从象征角度而言,两个影子的连接处往往有多出来的影子——这难道是影子的影子的闰年之物吗?可见,庄子的自然观察与心理洞察早有过人之处。
安徒生的《影子》
1846年夏季,热浪裹挟的意大利南部城市那不勒斯被欲望加身,变得热不可当。在这样的阳光下,安徒生审视着自己蛰伏着的滚烫的影子。一篇叫《影子》的文章就产生了,无疑是魔幻文学突然性的峭拔之峰:一位学者失去了自己的身影,后来影子修炼到家具备人形,骗取了学者的社会身份,最终在爱情的助力下,将学者陷害致死。阴阳倒转,虚升为实,实体反而被彻底抽空了。
我总以为,这样的文章应该出自卡夫卡之手才对。岂料,安徒生却是诡异思辨叙事的先驱。这哪里是什么童话,这分明是不折不扣的鬼话。
我特别注意到,影子为了永远成为公主的丈夫,并且是独占花魁,不但讨厌又老又丑的学者,甚至把主体视为情敌。影子永远年轻,影子是光滑无垢的。作为从主体出走的欲望,影子在妄念驱使下自立为王。
这是一系列充满悖论的故事:脱离了主体的影子勤学苦练反客为主,这是欲望打败了理性,体现了作者对社会现实与人性本质的敏锐洞察与严重不信任。这是否也寄托了寂寞的安徒生对自身情欲的某种诡异的期许?
情欲出窍,乐不思蜀。主体死去,影子欲仙欲死。影子从地表成长,影子丰满成为主体,原来的主体老而佝偻,似乎要矮到尘埃里。
这一段情欲的合谋具有玄机:
学者说,这未免做得太过火了,我不能接受,我要把一切事情讲出来,我是人,你是影子,你不过打扮得像一个人罢了。于是,影子对公主说,我的影子疯了,他幻想他变成了一个人,他以为我是他的影子。于是,他们不声不响地把学者处置了。
公主、影子在婚礼的当晚合谋枪决了学者主体。影子安全了。美貌、地位与情欲,在安徒生看来,就是学识与智慧的捕食者。这个主体被自己的影子所谋害的叙事,才是阴谋与爱情的联袂演出,深刻展现出安徒生内心的绝望。
双牌坊的影子
一朵玫瑰,即所有玫瑰。然而这一朵,“她无可替代”。但愿生活里,还是有这样的奢望!
现实一直比小说精彩。这也是汉语文学总是无法超越现实的一大真实困境。我们经常可以发现,在一个两人世界里,男人吃软饭,还四处寻花问柳;女人播撒芳香,终于胎珠暗结,男人挺胸收腹,视同己出。他们为了一个屋檐的和谐,彼此信誓旦旦,要携手漫步人生路。这样,就等于在一个屋檐下,竖起了双牌坊。质地硬朗的牌坊显示威仪,交错的阴影填充了仅剩的空间,阴影可以让置身其中的人获得安全感与充实感,并对窗外的未来充满信心。
有人说,看得越清,就越失望;越是失望,就越崇高。这其实是对旁观者而言。而对于当事人来讲,看得越清,就越知足;越是知足,就越自豪。当牌坊成为他们唯一可供依靠的梁柱之后,他们就像牌坊生长出来的一对石鼓,在阴影的夹角里,四目相望。
纸光
我是一个勤劳的人。向祖辈学习,我栽种树苗,并对一根拒绝发芽的木棍浇水施肥,是希望它入土为安,生根发芽!直到某一天早晨,在一缕曦光下,我发现木头上冒出了几朵惨白的小花,竟然把骚动的阳光抬高了一寸!这肯定不是松茸,也不是银耳,它们是情况不明的菌子。
暗生的植物拒绝光,自然无需影子。菌子是傲慢而执着的,它日渐膨胀,斜睨着周围发暗的小树苗,因为它发出纸一样的白光,这就构成了我的绿化树。有人播下龙种,收获跳蚤。但我的收获都不是这些,而是纸光。
出走
一个人的出走,决定于他处。
一个影子的出走,却注定是分裂的。是魂不守舍的、自发式的淫奔。不由得想起埃利亚斯·卡内蒂的话:“学会把自己当成两个人,对自己的失败幸灾乐祸。”
影子偷走了彼岸的花朵
在断崖边,我已经尽力伸延出手臂,我够不着对岸的藤萝。
影子蔓延而去,影子不但是霓虹,影子还是匍匐在彼岸滩头阵地的罗宾汉。它把所倒伏区域一饮而尽,还为我来回了一朵花。
鸟儿发现鸟影在天上
被气流带往沙漠的鸟儿,是一只落单的漂鸟,它失去了向度,渴望休息。
鸟看见一片越来越大的阴影。
鸟渴望进入自己的阴影。
鸟浑浑噩噩地梦到了,自己死去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从自己身下的地表飞起,上帝的天鹅绒大氅一般,刚好将鸟罩定。鸟儿在大限时刻仍然尽力保持清醒:
如果死就是身体与影子的翻转,那么生,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高处到低处易,低处到高处,难啊。而要让阳光从身下投射而上,鸟儿没有想过。
仰躺过来的鸟看见:从地表移到了云端之下,倒映着自己张翅的影子。
朝向天空的坠落
我站在瓦屋山之巅。一场暴雨之后,天空间的浓云仍在翻滚。突然,已经落下山的一束夕光,从云中的缝隙向上投来,将当中的一团乌云照亮。乌云宛如璞玉,透出了玉的纹理与丝绦。这就像阳光对一个梦的震惊,就像是对未名之物的一次命名,这一团乌云就看着自己的影子,斜飞起来,挂在了更高的云层腹下,开出了一朵玫瑰。
从下而上的夕光,在这一时辰的明朗,其实展示的是这团乌云朝向天空的逃逸或坠落。在这过程中,乌云被高空的凛冽大气所驯化,为周遭云朵的兄弟所劝化,它看着自己的影子,就像一个孩子,目睹神示。
影子的杀气
诗人鲍照曾经作为参军身临战事,艰难困苦对于他来说有切肤之痛,其实他成年后从未到过中原之外以及西北地区。于是,想象成为他写作的主动力。他的《代苦热行》,写将士们劳苦功高,却没能得到相应的回报,状写南方瘴疠之地的各种威胁:
红蟒有上百尺之长,咝咝吐着毒芯,让人不寒而栗;黑色的毒蜂有十围粗,让人胆战心惊;水中的怪物口中含着毒沙射击人影,吹出的蛊虫让早上朝阳也会一病不起;野外的瘴气萦绕在身边,寒露打湿了士兵们的战衣;饥饿的恶猿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早起的鸟儿都不敢起飞……
诗歌无疑是对现实的具象化和隐喻化。含沙而射影,放之语言中,不是一种拐弯抹角的讽刺他人的小伎俩。但最初的时候,它指的是一种水怪,上古时期生活在沼泽水域中的怪兽,名字叫蜮。成语的内容,就是描述怪物躲在水中因为无力暴起,只能予以近距离突袭。
《山海经》载,有一个叫蜮山的地方,就是因为那里有蜮这种动物而得名的。屈原甚至觉得蜮能够让人魂飞魄散,永远无法再回到自己的故乡。他在《楚辞·大招》中写道:“魂乎无南,蜮伤躬只。”可见蜮这种怪物可以让人无法还乡,威力相当恐怖。
关于蜮的模样,有几种说法,好像都有鼻子有眼,证据确凿。有人说它长得像三足鳖,比如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所写:“蜮,短弧也,其形似鳖,三足,以腹中气杀人。”这并非全然虚构,在我看来就是根据蛤蟆一类的长满疙瘩的动物再予以妖魔化。传说蜮一般都是躲在水中烂泥里埋伏起来,一旦发现有人畜经过,蓄势待发的腹内之气喷涌,是不是蛤蟆功?不知道。反正它会用嘴里的弓弩发出弹矢击中实体,或者实体的影子。
这样看来,蜮的视力不好,没有准头。
人畜被击中的部位在三日之内继续腐烂,一发而不可收。就算人的身体能够避开,影子也逃不过惩罚。看来疾病之谶是外在信息与内在信息相互作用的结果。张华《博物志·异虫》:长江以南区域的山溪之中,通常会有水射工虫,这个命名,也许暗含“工于射击”的意思。它属于甲壳类,身长两寸,口中有弓弩一样的机栝,这有点类似峨眉山的弹琴蛙,发射声音的力道惊人。射工虫采天地之精华,用自身生产的毒气射人,只要射中了人或者人影,伤口处就会生出毒疮,鉴于“其病似大伤寒”,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毙命。
可见,古人的想象是非常细密的,这才叫整得好。实体与影子之间具有通感,存在明显的一体化,是共同体。这也意味着,当阳光普照时,影子不离左右;一旦身陷黑暗时,影子马上从你身边溜走?不是的,黑暗里,影子从没有离开的意思。
即使毒功极高的怪物,通常也是有天敌的,不然一物降一物的天道就讲不通。生活在蜮山一带的蜮民,他们生来就以蜮这种怪兽当主食,一顿不吃心发慌。蜮人擅长射猎,个个是神箭手,他们经常射杀一些黄蛇,这才是以毒攻毒,一物克一物。所以我猜,为了丢掉累赘,蜮民是没有影子的。
既然传说中的蜮是综合了蟾蜍之类的动物性而成为象征性动物,那么鉴于现实中的蟾蜍的毒性的确较大,如果中毒较深会造成人死亡,所以在没有蜮而蟾蜍寻常的四川民间,大人总是嘱咐娃娃们:不要让蟾蜍爬过自己的身影。有道理啊!
蒋蓝,诗人、散文家、文学田野考察者。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已出版《成都传》《蜀人记》等30多部作品。
来源:《芙蓉》
作者:蒋蓝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