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华水口瑶山如此多骄》。李良柏/摄

永州的山

文/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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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醒来

这是来到永州的第五天。凌晨四点多，我从梦里醒来，忽然生出一股看日出的冲动。住在十九楼，酒店周边无其他高楼和障碍物，江华方圆几十里自可尽收眼底。在洞庭湖边长大，饱览过大湖日出与滩洲夕照的壮美，心里便对群山之巅的日出满怀了憧憬。捺住心中小鹿，我奔到落地玻璃窗前伸展双臂，推开巨幕电影般的帘幕，顷刻间，那正酣睡于苍穹，蜿蜒不绝的山峦，便一寸寸袒露于眼前。

我顿时呆住了。搜肠刮肚，想寻出几枚最确切的词语，来形容这股冲击心灵的力量，却吱呀一声，伸手推开了窗。我想接近它。

静。巨大的静。它宛若深潭水，冰冰凉凉从窗缝漫进，从头把我浇透。又似汪洋波浪，引导我在壮阔的气流里沉浮。闭上眼，舒展筋骨，我把身心彻底放空。嘿！五千多年前，舜帝也是在这样的清晨到来的吗？苍梧之美，犹如史诗，人文深厚，荡气回肠。他是否也如我这般，被这纯澈如斯的静所浇淋，所沉醉，尔后涤净凡尘，安生于此的呢？舜帝一生，始终奉行“勤民事，苦忧人，只为苍生不为身”的宗旨，开创了“至孝笃亲”“自强不息”“天下为公”“和合万邦”之人类文明，作为中华民族世代崇敬的人文始祖，深受世人敬仰。历朝历代，前来朝圣、祭祀的帝王将相与文人墨客络绎不绝。愚以为，正是舜帝的降临，苍梧郡才得以启蒙，万代蒙恩。

一些淡粉云彩升起来，盖于东边山峦，西边的山，仍在浓雾中静默，东西两方泾渭分明。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方位概念才如此具象。永州的山不雄奇，不险峻，以浑圆之姿生长于境内密集水系。水绕山行、山披水韵，缠缠绵绵、难分难舍。山如书生意气风发，水似娇娘犹抱琵琶。

嫩粉云霞渐变，化为了橘红蜜露，山的腰身似乎动了一动，却仍未舒展。昨夜，它定是做了一场好梦。云霞继续酝酿着，蜜露如山溪暴涨，潺潺地往西边流去，直到铺满天际。群山，便醒来了。一轮金阳从东山喷薄而出，光芒从开阔顶峰倾泻，如上古织就的金缕，层层铺展，终于携瑰宝抵达，唤醒群山，唤醒潇水，唤醒五谷。

云白山青

永州的天，离地总是那么近，几团白云从山顶飞来，那巨大的“阴”，便由山峦来到马路。我们追着它，躲进了云的翅膀。白云是湖水的影子，映在了天上。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我们从桐冲口出发，前往九嶷山舜帝陵朝拜。出寨前，瑶家老爹指着近处山头说：“无雨山戴帽，有雨山缠腰，马上就要下雨了。”抬眼望去，翠绿山峦银光闪耀，起伏着奔向远方。近处山腰上，云浓雾郁，油汪汪的大日头照着，下雨这事儿，我们将信将疑。谁料不到片刻，天没转阴，雨就来了。豌豆大的雨点落在车窗上，东一颗，西一颗，砸出雏菊般的雨花。俄顷，又泼啦泼啦一阵狂泻，世界一片模糊，只得停车避雨。半个时辰后，天开雨住，那白云轻轻曼曼，幽幽地从远处聚拢来，挤在山峦上，棉絮般温婉地覆盖着。

雨后的空气愈发好。我们在麻江河旁飞驰，沿途山峦秀美，如同水中观音，清莲以坐、绿袍垂缨，祥瑞笼身。湖南的七月，如火如炉，我们却在二十六度的清润里，畅吮负氧离子，这是山的另外一个好。

导游是位瑶家女子，一身土布瑶服绣着龙纹、飞鸟和各种鲜花，雅致而生机勃勃。车窗外，白云如盖，青山延绵不绝。我问她，山上植被那么茂盛，树木、道路、山溪与巨石皆为苔藓所覆，还是原始丛林的样态，应该有不少珍稀品种，并且保护得很好吧？她颇为骄傲地说，那是自然，一草一抹都保护得很好的。我们山里古树名木特别多，我知道的就有福建柏、杜仲、金钱松、银杏、篦子三尖杉、绒毛皂荚、领春木、银钟花、华南五针松和八角莲。绒毛皂荚只有南岳和九嶷山才有。竹子也多，有斑竹，四方竹，罗汉竹、毛竹、重巴竹、冻竹、花竹，紫竹……

瑶妹子声音银亮，如吟似唱的，竟一口气说出二十多种。

斑竹，你知道么？这种竹，只有岳阳君山和永州九嶷山才有的哦！舜帝南巡，不幸驾崩，葬在我们九嶷山，他的二位妃子跋山涉水，沿着夫君足迹一路寻来，悲伤化作泪水，洒在竹子上，竹子便成了斑竹。

一路走来，天地间云水微漾，青山就像比美似的，一座比一座好看。虞舜二妃的动人故事早已举世皆知，其“以德为先”的人文精神亦是传颂千古，引我沉思的却是—青山不老。苍梧郡，这方神奇的山水洲城，几千年来，你是靠什么保持着如此的青春与鲜活呢？

到达舜帝陵，已近黄昏。这一天，来拜谒千古一帝的，我们并不是最后一拨。由广东远道而来的三台越野车，载着老头、老太和小孩，一行十余人谈笑着，与我们一同步入正殿祭拜。当我们来到正殿右侧回廊，一块同治三年镌刻的封禁碑赫然映入眼帘。

奉宪禁采

西江源地方既据委员勘明。开采矿砂有碍虞陵，且历年以来，叠酿巨案，现值多事之秋，自应严行奉禁，以靖地方，仰南布政司会同按察司迅即出示奉禁并移该道督饬地方官严密巡查，不准偷挖为要。

西江源开采，既于地方不便，自不可不慎之于始，应照所议。仍行封禁，仰不政司查核饬遵，各等因奉此合行。出示严禁，为此示仰合邑士庶及该处团保瑶总人等知悉，现据李象鼎等禀请开矿之西江源即癞子山地界为九嶷来脉，一经开采，于虞陵民生均大有妨碍，况李象鼎等系桂阳州籍，原非宁邑生员，胆敢欺蒙罔利，业经本县申饬。

既奉大宪札示，封禁亟赢严行查禁。以靖地方，该民瑶人等均不得伙串私开窃挖，自干法纪，仍令该处团保瑶总随时严密巡查，如有外来奸匪三五成群入山偷挖，许即捉获送案，或据实指柄，以凭严拿治罪，如敢故违狥隐，一经访闻，或被告发，定即一并拘案究办，决不姑宽；再癞子山地界宽广，除西江源外，别名甚多，与九嶷山一带均为虞陵重地，灵夹式凭之处，且系历来例封禁山载在志，无论有无矿砂，一概严行，永远封禁，以杜奸宄而弭弊端，各宜凛遵毋违。

同治3年

原来如此。永州不但森林资源丰富，亦是矿藏丰裕之宝地，而此地民风朴质，人们敬慕舜德、爱惜自然，自古以来，未行采挖之事。至同治年间，偷挖盗采者频出，山寨祸事不断，乡贤上奏官府例行封禁，直到如今。

这，该就是青山不老之谜了。

山里姑娘

夜幕将合，到勾蓝瑶寨一座古色古香的木楼吃晚饭。迎接我们的，是世上最盛情的拦门酒。

酒是瓜箪酒。“拦门”的，是二十多位身着瑶裙的艳丽女子。她们似乎都是海量，左边站一排，右边站一排，当中两人，均端着圆瓷小酒杯与花酒壶。若单看那气势，胆小和量小的定不敢过去。

“一杯水酒不成敬意……”

“二杯水酒斟上来……”

“第三杯是见面酒，初次相逢礼不周……”

一道瑶歌一道酒。麻起胆子接起来，仰头喝下才知道，这瓜箪酒，嘿，还没姑娘们劲辣呢！这瑶姑娘的待客礼，可比酒的度数高多啦。

入席后，“拦门”姑娘一齐来到木楼中间宽敞的天井里，跳起了长鼓舞。长鼓舞节奏欢快，形态矫健粗狂，姑娘们边唱边跳，似乎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庆祝丰收，场面喜气又壮观。因为胆怯，进门时不敢与“醉喜多”热情的眸子对视，待她们翩翩起舞，我偷眼望去，便惊奇地发现，这群飞旋于红毯之上，载歌载舞的曼妙女子，竟大都已年过四十。她们身材结实，笑容泛着金色光芒。这是劳动者的笑，灿烂、质朴。更是妙龄女子的笑，纯真、热烈。它使我思索起“年轻”的含义。在我老家，没结过婚、十几二十岁的女子才称之为“姑娘”，“姑娘”是青春与纯真的定义。而眼前的瑶家女子，分明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跳完了长鼓舞，神奇的女主人们，又向客人展示了一场已录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洗泥舞。其技巧之娴熟、姿态之优美不再赘述。舞毕，主持人——七十八岁的大奶奶，向我们宣布下一个节目：瑶家女子拳。哦我的天，英子飒爽奔向舞台，腾挪闪滚、勾拳扫腿打出那套拳的，竟然还是她们。其中有位年轻点的，我认出来了，下午曾为我们导游，讲述古代瑶族迁徙的传奇往事。

从容谢幕后，她们款款入席，将清亮的劝酒歌唱起来，友人们纷纷起立，满上瓜箪酒，仰头喝下去。在永州，就得入乡随俗，就得更真实一些、纯粹一些，就得如阿姐们这般豪迈。记得，初入永州那天，有一位面容清瘦的阿姐，背着几大包行李从远方归来，默默地把到处问路的我一路送至酒店，又独自离开。其实，她的家离酒店很远，回去要转几趟车。其实，我们素不相识。我很想她了。

杜华，湖南岳阳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散文海外版》《诗刊》《散文百家》《诗潮》《湖南文学》等刊，诗歌入选《2017年中国诗歌选》《2018年中国诗歌选》《中国当代诗歌年鉴》等多个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