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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散文丨袁凌:返家路上的二十六条泉水
2022-08-24 12:03:25 字号:

芙蓉·散文丨袁凌:返家路上的二十六条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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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鹭。摄影:程利群.jpg

程利群/摄

返家路上的二十六条泉水

文/袁凌

也许可以说,第一道泉水是走过茶场不远,一处采石的旧址。水从旧时的碎石中流出,陌生,却有一种细致的感觉。采石似乎前后进行过几次,有时候是手工的,有时却是轰鸣的机器。一直流到大路路面上来,有各种的人经过,有腾起的灰尘。水始终很冷淡。想到离镇子还不远,灰尘、楼房、燠热,似乎在回乡之路上,这里是第一道门户,从此境地奇异。果然山高隆了,以下显出清的深壑,秘密的曲折地带。十年之后,在大路拐弯处,我突然伫立,像一辆奔驰卡车的刹车,眺望山壑,深青的电流由头渗入,霎时传遍四肢五络,整个脏腑化为青烟。我童年的流水早变冷。

做过一个梦:镇子似乎遭了灾年,连山有长条青白的薄膜纸或聚丙乙烯云雾,作为预兆。我离开溪水往上爬,坡顶有房子,屋脚有深青浓暗的植物,还有一些地方流出秘密的污水。这里有不同的院子,其中一个似乎属于军事基地。围墙绕过去不远,不过寻常院落,孩子们在打羽毛球,常春藤密布围墙,低低的平房,我暂时忘掉了攀爬的艰辛,带着报信的使命感或者孤独,驻足观看。只是心中有隐约的疑虑:污水从哪里流出?秘密的孔穴,人不得进的禁区?孩子们还能玩多久?是否只是一种表象,甚至他们本身也是布置的假象?我想要回去,可是低矮的植物密集纠缠,这是在居住区脚下的污水中长出的秘密植物,难以逾越。镇子怎么样了,此刻想来,竟像与我没有多大关系,可是眼下的处境是为难的。我苦恼难言地从梦境中忽然挣扎出来,仍在碎石场的溪边,阳光溪水澄澈愉快。附近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走过,她也许会偶尔停下来,掬一口,那是亲切的喝水姿势。看着这些,我感到幸运莫名,连碎石也不再足以使我烦恼。从小小的人生经历中,我感到了知足。

斜伸的大石头,黑色石底的阴凉,核桃或不知名的树叶,无声的泉流,微小的生物,它们那清冷的生命,保存着昨日的世界。敏感的壳下有多少风雨变化,清晨黄昏,冷静无名。有人在细流上接了一片树叶,于是出现了水的另一种声音,似乎是神秘世界的伴奏曲。这是一座森林,甚至是一个城市的变奏。我知道这是刚刚走过马头,泉水来源于两户人家屋后,也许从树林的根系发源。但俯身微小的泉流,献出自己的虔诚,我感到又一次处于无助的童年,我的生活如此秘密,内心断续的泉流,如在沙土落叶下隐伏。

这里叫马头,也许是码头,曾有深河大船,薄暮中起锭了?“锭”,我喜欢这个词,沉重的金属,气味来自遥远的城市,含有变化的前景,却有一种安定的感觉。

女孩和她的奶奶饮水,她们暗色的衣衫来自山的深处。她们的嘴和微小水流接触,甚至不需要树叶,不需要回避那些虫子,因为她们灵魂中的某些事物,也属微小一类。孩子和老人,交流了一两句话,又似乎什么也没说。这里的声息仿佛寂静,言语近于沉默。

也许石头会尘封,树叶堆积,喧嚣封闭了这处小泉眼。那是我在她们言语的同时,唯有的忧虑。我在一旁,却不是她们和那些小生命的亲人。我究竟从哪里来,属于哪里呢?是否有了泉水,却还不够?远处的黑色石山,古老蛮荒,像是经过了火灾,不能想象它们会生长庄稼,供养生命。

下雨的时候,植物和整个天地在流淌,倾斜着朝下方,无可挽回。出现了无数条断续的溪流,在大河大路之旁,它们并非如山洪剪径截流,却顺从着流行,往往会和公路相伴几百米,甚至一里,直到一个小的分水岭。这样的分水岭不为人所知,也许是一小处凸坡、一块石头,或者人为的一个起伏,但对于暂时诞生的溪流,意义却一点不逊色,使命完成,穿过暗沟跌入大河,不再计较后果。分水岭那边,另一溪流在忠实地出生,接续中断的流淌,这样形成和大河大路平行的另一条道路,这条雨天的道路微小短暂,却像负有特别的使命,流得非常迅疾,不比路下的大河少一点激动,它们在大世界里的前途、遭遇,常常使我着迷。我想记忆它们的数目,却从来也没能够。回家溯流而上,好似一直走向它们的起源,源头也就是家。只要有路,不管公路小路,永远不必担心没有溪流顺从,人类只须付出一小点掏沟的热心。即使没有路沟,在顺路而行的电线上、广播线上,在某处蛛丝上,在无数条叶脉上,也会有一滴滴水珠缀成的道路,从我的家乡出发。每一滴水都走不了多远,但无形的道路却比我的记忆更长远。我冥冥地感到,在生命和奇迹的诞生上,自然做得那么多,而一个孩子能做点什么啊!

过了马头,走进鱼洞子,岩壑高升,颜色变为青,涧底激流奔泻,感到进入一扇门径,丘陵的气息完全消失了,在我与岩壑之间,前景幽深,无法到达。公路局促坎坷,出了很多车祸,来往卡车都很小心。鱼洞子的来历是传说涧底有一个洞,是海眼,每年由海里涌来大股的鱼,所以这里可以打到很多别处没有的鱼。后来修公路打掉了大石头,堵住了海眼,有些鱼就从我们这里绝种了。

对面山壑有细小的溪涧,顺绝壁而下,如深的裂缝,如冬天万物脱尽后瘦骨刻露的线条。也许是山的枯肠或血脉。也许是一种线索,在这边路上不可能有答案。在路旁有一个岩屋,我们曾和打猪草的妇女孩子在极黑的岩底下躲雨,看天地变冥暗,脚前密丛荷叶透出奇怪的青色。青色的桐树也虚幻了。天气骤变之下,大地反而没有清晰的声音,像在一层水底。

最初我们没有发现这户人家是怎样吃水的,也许从某一天开始,院子里出现一个石砌的水缸,水在苔茸遮掩下涨满了缸又流溢,深色的苔藓含而不露着无穷岁月,是否我记忆出现了泄漏?来自高处的空心竹竿,竹竿的颜色也一样深了,从远处架来,经过河的上空,内部秘密的泉水流行。对岸密林屏风,直上高山,似乎有冰川雪壑,这一线细流的发源,在怎样的深处?满院似乎清凉了,高大稳重的桂花树冠生长,瓦屋顶泛出苍绿。从有水开始,院子进入记忆深处。

但又有一天使我吃惊,走出鱼洞子,忽然传来噪声,一种尖利的扯裂,像动物的声带在大恐惧下发出金属的号叫,震动每片天空、山林和我们的耳膜,并且锐利地进入深处,带来立刻毙命和失聪的打击。这不是山林的声音,不是人世间的声音,它只能来源于横行的死亡。从最初的昏眩中稍稍恢复,我们才辨认出它竟然来自那有泉水和桂树的院子,院地里桂树的掩映下,架起了一个台子,台上竖有一个圆盘,工人正把木头对准圆盘递送,尖厉的声音就来自那里。最初看来,圆盘是静止不动的,奇异的是厚道可靠的木头到达圆盘,竟轻易分开了,像一叠纸那样分成了片,它们像刨花一样弯曲掉落的姿势,透露出死亡的悲伤。旁边已经堆起了一大截这样彻底死去了的木头。那尖厉的声音是它们的号叫?在一截木头,一棵伐倒的树内部,也藏有动物的恐惧,面对圆盘被激发了出来?小小的圆盘为何会这样可怕?原来圆盘是凌厉转动的,过于凌厉的转动显出了静止的假象,就像死亡和睡眠显出同样宁静的外表,却无法掩饰它的恐怖——我一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恐怖,但直觉地感到灾难的气味,小小的圆盘会给我们这个世界带来什么?群山和山林竟也像不够安全。

后来知道,那是一个新建的木材加工厂,专门生产地板条。地板条是最近大地方兴起的时尚,它的取材不需要太大的树木,正好适合这一带低山。于是在原始森林早被砍尽之后,树林突然遭遇新的灭顶之灾:不用说成材林,连手臂粗的半大树木也被砍光了。地板条加工设备简单,一把电锯子即可,比起要用半日时间对付一棵大树的传统斧子,功效高了上千倍。那一把小小的锯子,只要昼夜通电,足可吞掉我们看得见的所有山林,直到看不见的地方。

地板条是大地方的人想象得出来的最邪恶的欺骗。它们总是这样来吞没我们的世界,只用一点点钱的诱惑就可以。地板条工艺简单,成品要求却严格,有节疤的不要,长度厚度不合的不要,生产一立方合格的地板条,要用四立方米的原木,被抛弃的树(木料)只能当柴烧或腐烂。想到这些,泉水常在我胸中眼中滚动,我真想杀死那个大地方的世界。

那声音过了很长岁月才消失,也许还一直回荡在山间,它消失的原因是已吞噬了这里的一切,没有生命可继续为它的食料。也许由于锯粉飞扬,院子蒙上了一层浮尘,青绿的生机消失了。按说这家人应该富裕了,他们忍受噪声不就是为此吗?但看起来他们却没有怎么富裕,反而失去了以往的自足,是否他们也中了大地方人的圈套?竹竿和水缸还在,水也可能没有干涸,却不再引人注意,屋子旁山一样的大堆刨花在暗示:这里有什么东西死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那天我看见屋子的男主人到水缸舀水,这个一度聪明灵敏的男人(竹竿引来的山泉大约出自他的想象)躬着背,一副抽多了烟的恹恹的脸,同伴中有一个在公路上大声喊他,他完全没有反应,也许电锯的噪声彻底损害了他的听觉。

一面光滑的青石壁,山的迅疾底色。贴壁而下,溅起微薄水花。在公路和泉水之间形成了一个缺口,爽快奔泻。如果手掬,会飞快地溅起浪花,到手便顷刻流逝,入口有淡然的石壁气息,五脏六腑沉积青色。由于这原因,我们多不愿在此喝水,但会痛快地伸手,让浪花蹿上手臂,扑向面颊,尽享爽快的澄凉。

我想到有无穷的深青的高处,从山脉顶端而下,旅行的小虫,无法站住脚。

路外是院子。路里几棵漆树下,有两座坟,披上了黯淡年月。附近却有一股水,由竹筒泻下,底下接一个木缸。水流非常细,声音流利。

冬天,竹管口结了冰花,水从冰花下透出,发出口哨声。夏天,打土豆粉的白色泡沫,在缸沿堆积,地面也四处泼溅。白色泡沫下有暗红色的粉水。粉却在石板屋顶上晒晌大睡。

这是全院人的水源,就像那两座坟,也许是全院人丁的来源。

这里有过一个代销店,有一个妇女的故事,我却记不清了。也许是两兄弟争夺,打架,最后女的远走他乡,而兄弟也从此沉默无声,寂然地生活。故事的场所代销店后来消失了,所有的代销店也都从我们那里消失,出现了经销店,后来又是商店。这个小院却再无起色,它的墙壁烟熏火燎,剥落出了竹棍。有没有这个故事呢?也许不过是由代销店引起的联想。多少事情隐没了,人也甘愿沉默,泉声却还在流利,说不是这个世界的语言。

在发生灾难的院子上方不远,是一段有草地的河谷,一座石拱桥,用以通过大股的山水,虽然凉快清澈,却有些出山泉水的任性味道了。

这是由于溪口大片平铺的页岩,任溪流自由摆动;这作为大山基础、颜色最不起眼的岩石,似乎也最经不起水流磨蚀,被塑成了逆来顺受的形状,却也透出山脉的胸怀。山的胸怀有多深,泉的来源有多远?顺着溪边小径上去,是夹杂庄稼的灌木林,令人怀疑高处尚有人户。这溪水到底是否全然纯洁,也就存了小的疑问。但它的坦荡却使我们更久地在此流连,似乎走到这里,也算是一个段落,可以歇息一下了。就这样它开始和路有关。

它还透露着一处风景:河对岸深青草坡,只有一间小屋,屋里住着三兄弟。那么小的屋子住着三个人,他们晚上定是亲密地挨着睡在地上,地上也是干燥的草。小屋冒出青烟,青得没有一点浊色,这说明他们做饭用的是最朴素的柴草。青烟在连绵的草色上游移,还来不及看出它的动,就融化、消失了。也许是进入了草色深处,给人无垠纯洁的感觉。纯洁底下,却有一种火地的焦黑,隐约地,从最遥远的源头透露。三兄弟从哪里来了?他们又会去向哪里?

有两兄弟出门了,下坡抬水。他们那似有瘌痢的头,从大片深青色往下移动,直到淡青色河流的界限,侵扰了山的界限。打了一桶水,他们完全无声地上移,一前一后,像他们的身世那样飘逸。屋里做饭的兄弟始终没有出来,我也许连一面也没见过,他们真是世上最安静的人。也许他们早厌烦了“癞子”的诟骂,没有人说这是一种绝症,但得了这种病的人却总归会死去,莫测地消失。我班上有两个瘌痢兄弟,他们曾邀请我和哥哥去玩,他的父母表示了我意想不到的欢迎,大约因为瘌痢的家里,从不会有人来。母亲嘱咐我们,看见瘌痢抠头皮,要站远些;也有些瘌痢心坏,常故意抠了自己的头屑,撒在小孩子头上。两兄弟后来退学了,往后不知所终。也许他们就是这三兄弟?听说他们家中还有一个小弟弟。他们为什么决意来到这里,永远保持沉默?是被人指责撒了小孩子的头?

有一阵,兄弟们养了一群鹅。鹅整天在河里,傍晚时兄弟下坡,赶鹅回家。鹅轻轻叫着,像一片袅娜的乐器雪白地扭过草地,它们虽然总是一副惊慌的样子,眼下竟异常宁静,像被诗人蛊惑。他们是诗人,似动非动地挥着竹竿,实际上却已进入草色深处。他们的意境不寻常。这一群鹅使一切完全不一样了,使兄弟们成了令人羡慕的人。那片青草地,太洁净,可以背弃人世。在我出神地眺望中,已有孩子纤细的忧虑升起:这一切会停留多久?大的变化,也许转瞬就将发生?果然没有多久,也许就是那个黄昏之后,冬天来临,我再也没有看到他们下河抬水或赶鹅回家。青色在悄然化解,现出极隐约的枯黄,终于清霜带来了虚无,道路覆盖积雪,我们的回乡之路变得匆促艰难。雪中小屋承受着重量,似乎没有炊烟。第二年春天,记忆和溪水一起苏醒,我又一次在片石上坐下,眺望小屋,发现它塌了半边,也许是随着积雪一起融化了。现出黑色的内部,似乎和草地一样,底下藏着火灾久远的线索。三兄弟显然没有仍旧挨着躺在草帘下,他们去了哪里,什么掩护着他们的命运?

想起那个黄昏,似乎相隔并非一个春天,也许在此期间我已经长大了,才会理解:兄弟们一定早知今天的一切,因此为我们的观看,安然停留在意境中。他们那时定是无所不能,却毫不作为,只带着纯净的决绝。

水是多种多样的,在世界上无处不在,坦然泛滥。坡上有很好的阳光,道路也干净,庄稼纯净翠绿得发亮,院子一片和平。有一辆卡车停在那里,在阳光下铁似乎和那些晾晒的衣服一起在变得暖烘烘,使我们想到一片寂静的屋顶下发生的秘事。

只是一小股水,哗哗流着。透过清澈纯白的流水,看见微红的泥土,它的“河床”。显然它不认为该怎么,自己是什么。也许它称不上“泉”,没有那么幽静和深清,但绝对澄澈。掬水喝固然不多见,洗洗脸手总平常。这么好的阳光。

但我们是要做一些破坏的,因为停着的那辆卡车,似乎损害了我们的某种高尚感。我们朝房子大喊“三八车站”,这里正有一个里程碑,记着从县城上来三十八公里;无人应答。我们又扔石头砸枇杷树,指望会落下枇杷来,树实在太高了。这样直到引出一个小女孩来,骂我们是小偷,我们顿时来劲,群起向她大骂。她的母亲——我们话语的目标,就出来了,我们感到有些紧张,可是那个女人那样安静,几乎是没有声音的,就止住了小女孩,带她回屋了。那个女人把枇杷树留给我们了。可是我们忽然没劲了,树是那样高,她安静地送给我们的却是失败。我们往前走了。

那个女人确实不一样,穿的衣服也是青色,但不由分说,好出一般妇女一大截。

其实那些年,我们都非常神往做个司机。他们闯世界,他们从驾驶室脚踏板上跳下来。他们在很高的地方给车子加水——卡车的肩膀上,有人把水给他们递上去。水晶莹地洒出来,说明装满了,这时他们才罢手。机器里也满是水,水沸腾了。司机就会歇一会儿。

路上这样的“车站”不止一处,人们的命运都和寻常不大一样。女人和小女孩后来都离开了这里,大枇杷树还笼着石板屋,屋里的男主人——那个傻子,也许死了。院子里晾的衣服破烂,车子也再无踪影。司机风尘仆仆来去,他们再没有令人羡慕的地位和形象。过去他们拉煤炭,身上却干干净净的,现在不知为何,他们和煤相近了。连他们加水也不再爬那么高,胶皮管子一接就算完事。也许是他们老了。

到处是胶皮管子,水却不再坦然泛滥,也许被装进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里。想到那些机器里和管子里不见天日的水、受尽折磨的水,我就有些难过。

一股水从褐色炭灰阶沿下的一根竹竿流进,最后注入一个小木盆。木盆和屋子一样有点歪斜。水流却纯净,从屋子内部流出。

一间小土屋,只有一扇沉默的木门,还加上一道门槛,似乎被封上嘴巴。

这样小的窗,只是一个木头的洞。很难看到蓝色的、黑色的他们进出,像水流一样,他们羞于行动,把诸事埋在心里。还因为他们非常忠实,不习惯大的变化。

一直搞不清这样的屋子里,一家有几口人,只清楚记得见过父亲,他的矮小决定了这一家人的矮小。这是一个小家长。这是一个家,他们已经烧出了那样厚的煤炭灰。

还有这样的一股水,从屋后来到屋前,竟能穿透那样厚的煤炭灰。他们的生活里,肯定还有类似的奇迹——也许包括战胜生活的残酷。

十一

那些年,家乡少有人造林,这却是一个创造的小松谷。不知为了什么,从何时开始。松谷和我一样小,像匍匐在地上,行列很规矩。后来蓬勃成林,自我封住入口,保持纯粹,在冬天谦逊地存着雪,傲然独立。这温和的人造的小山谷,平缓地躺在天底,颜色葱绿泛黄,有大方细密的纹路,使人想要深藏其中。我看着自己的小手,迷惑它是否也出自这样的人之手呢?

小溪流从山谷来了,在蓄积还未丰厚之时。这是长年累月的历程,在某个时刻之前,应该什么也不能透露。可这股溪水却吐露了,甚至吐出深处隐藏的秘密。它是春天来临后,激情得不计后果吗?甚至还携带黄沙。在乡村屋子里,少年的我看到外国风景画册,淡蓝的屋子,眩目的雪山下,冰河不顾一切奔涌而出,世界剥落为大片晶莹的碎块。

我依稀记得有人骑的大马跑过村庄的样子,还有不常来的马戏团。我感到稀有的兴奋,似乎世界为这一件事都改变了。

实际就是这样,有数不清的小事物,不断改变我们的一生。

十二

连绵雪松翻山越岭,高耸的森林幽深无边,针叶下流出冷水——这是从一掬小水洼开始的景象。

翠绿的颜色,水特别冷,似乎在雪下。雪的晶莹真是奇迹,谁造就了这个词。我心中充满了清新苍翠,飞越新松之颠,理想洗过的新鲜,大森林就是我的灵魂。

人们在近处,不知道我秘密的活动,不知道我在跪下去饮水之时,世界已全部来到水面。

在这世界上有何凭依?农民有自留地,官吏有编制。我不过一小点,怎样承受这世界?我是昆虫,清冷透顶。消化人想不到的食物,维持小水洼的生存。一口即可将我汲干,在森林里才有伟大,有安全。多年过去,我碌碌无为,怎么面对初恋的少女,就算她已忘了?生命和恐惧,一齐这样渺小?

近处有个石灰窑,还保留着青白的颜色,可从我认识它起,就已冷却。这里有人生孤寂的全部味道。水中似有这气味。一条明显浑浊的溪水从山上流下来,经过许多熟地和一些房子。也许它并不是如此浑浊,只不过我们这样去想。

十三

第一次看到那两条高峻延绵的铁管,我觉得那是我生命到当时为止的最大奇迹。

从山脉之巅下来,水在管道里深远地冲击,进入世界深处,无限的激力,那样幽闭在内壁了,难以想象。有永恒和一瞬间的极端对立。

电站的两间小房子让我感觉奇异,它们直承整个管道底,巨大的冲击传出轰响,小房子却岿然不动,青青白白的。那里的人也许穿着工装,来自一个遥远的机械世界,他们的生活严肃深沉,到这里来负有使命。我相信他们全都是外地人。在他们和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涧上的很窄的桥梁,我相信那样窄是有用意的,他们很少会过桥来,我不能过桥去,只能眺望和想象——实际上直到今天,我真的没有过桥去,不知道屋子里是什么。我成年后看到电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原来就是本地人,和善的面容,几根胡茬,性格和善到有点老好人,其实是怕事。我的幻想并未死去,深涧仍在喷流。我甚至想起一部俄罗斯电影,小时候我把电和人物安置在里面。但想起来这些东西是否有价值?

比如课本上的一座房子,周围远近是树木、蘑菇,还有远处的林间公路,似乎是一个郊外林场。这肯定是俄罗斯的风景,谁画了这些东西出来,在我们那么微小的时候就送给我们?简直是生命中的奇迹,却无法感谢,如同耶稣收到来自东方的礼物。还有后来读到的《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桦树林中的秋天》。

我永远盼望进入那些秘密,幻想幽深的心灵的遇会,我的孤独比那个小男孩大过千万倍,我们心中的没有实现的可能,现实也并不真实,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惊奇地走完自己这段生命,看到别人的在或长或短地延伸,像一些非常不整齐地码着的钢条锋口,一个人老去的速度太迅疾,让人无暇成长。我爱着那些东西,然而我像隔着山岩,在附近徘徊,偶尔领赐泉水。

比如一所路旁的学校,青白的墙,年代老去了,还贴有非典时期的标语。一座大门,不平的院子和阶沿,一列过去的门。你要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你是否愿意在这里教书呢?是,不可能,但我的悲哀来自那围墙,地上太平常的草,我可以说我是清清白白的。追究起来也没有隐微的恶。

也许因为它背后有瀑布,黑白分明,这世界的本质我不回避,反而有一种兴趣。水从岩面重大地摔落,似乎是无机物,需要接受,并且沉默。

想象力究竟是我的家神,还是旷野中的靡菲斯特。

十四

奇异的隧道,看起来并不让人想到是人工开凿,因为它的岩石全部湿润了,有最初的幽黑光滑。它的路径幽深,藏在崖壁背后,流水深远,毫无阻碍。只有一些孔洞和狭隙,为天工增添奇异。一些细流顺狭隙滑下,这悠长的狭隙是否是专为它安排好的?人的活动被世界吸纳。这也许由于光线,太贴近的山崖使峡内抽象了。

我不怀念峡内逝去的生命,我们扔出石头,击打堰道下悬垂的层层冰笋,那些最初的冬日清冷凛冽,葆有童贞,就是冬天本身。

我们在清旷的时光里走,脚下却有黑亮的煤块和煤灰,俯身望去,残骸在残破的岩石缝隙底下,看下去很小。水更小,一定是因心中感到危险,没有底地渗漏了。这是考验啊!鸡冠峡这个名字是有回味的,每一辆车子,还有蹲在车顶煤渣上的我们,都是要经过的,我常常闭住呼吸听着自己的颤抖。生命是黑色的、脏污的、闪光的。

过了这个地方,似乎就已望见家乡,广大的高山山地,溪流奔流而来,分明看出倾斜的走势,这里是故乡最后的门槛,似乎有惜别的意思,在山出山的清浊,自己经心吧!有一次,刚下过几天暴雨,众水奔涌,我坐在哥哥的摩托车上,看到一个农民在峡口上游不远过河。满河白花花的水,又似乎是绿色的,涌出了河床,农民在起伏的浪头中心,像一株植物,青枝绿叶,不知他如何保全自己!很早以前,在峡口碰见我的堂姐姐,她正要离开家乡,流着泪“姐姐的命苦啊,我到哪里都可以”。这是她出嫁第二天。后来又遇到堂哥堂弟,他们在追赶姐姐。我知道堂姐姐和富哥哥谈过恋爱,后来却嫁给另一个青年,那个青年长年在外做木匠,在我家园子里嫁接一棵苹果树,“我才不想结婚”。苹果树后来死了,和嫁接的李子一起。

十五

田野中线一样的溪水,贫瘠的,瞎子哥哥和哑巴弟弟抬水。

狭窄的田埂。哑巴弟弟走前面,遇到一处石头,没能告诉哥哥,瞎子哥哥一脚碰上,立刻叫起来,可是哑巴弟弟听不见,还往前走,于是组合崩溃了,木桶滚下田埂。

一场争吵,哇哇乱叫,比画,瞎子哥哥挥起了扁担却没有方向,一切都在这当中毁坏了,裸露真相:近处的茅屋,黑暗,二十几年无味悲哀的生活,田野中溪流如线,就像随时会断绝。泥土,最后掩没一切的簌簌泥土,光的头颅也像土坷垃,痴愚的智力,谈什么性,更别说爱、温柔。公路上的一个笑容会使他们晕傻,可是没有。

这样的家庭是田野上的奇迹,种子种下,当时完全无所察觉,侄女跟姑(注:姑表近亲结婚)、赤脚医生的一次大量使用红霉素等。在寻常天气,干燥的大石头下,在簌簌篱笆表层,却藏着悲剧。褐色的树,褐色的石头,有一次看到母亲和两个孩子在大石上切苞谷秆,丰盛的、毛茸茸的、温厚的苞谷秆,人的衣服那样温柔的色、平和的泽,是让人最无可奈何的回忆。到底是丰收、母爱还是末日的感觉使人难忘?

十六

页岩倾斜的平台层层上去,水从上面而来,就像那些公园里的泉水,不知来由地出现。岩石被水流久远地打磨,变成晶莹的琥珀,就像在一个大理石平台下,我们仰起脸伸手接水,广场上嬉戏的孩子。

这样流下岩石的水是甜润的、深的、大量的,如同那上面有一片海。我从来没有去探究过这片大海,只是领受。只有一次试图爬上第二层的平台,张望来源。那时候人都很小,而世界很大,这种感觉是真实的,我不喜欢人成年后觉得自己很大而事物平淡无奇的歪曲感受。

这种情况当然成为事实了,车流量增加,灰尘蒙蔽,流量不断减小,似乎那片海受了蒙蔽,不愿意流放了,平台失去了大理石的色泽,甚至灰头土脸。我们整个童年生活的时代,水流量都在减小,这是否难以理解。水在消失。

公路拓宽了,平台被彻底毁坏,现在那高处的来源裸露了,不过是一片尘封的灌木,泉水剩下荒芜的细流,连一个泥点也无力推倒,只能绕道而行,形成许多泥土的岛屿,似乎蛮族军队征服后的古代城市,遗民脏污面庞上的泪痕。

十七

白果坪开头有一家维修店,补胎打气加水,时常停着大卡车,胶管里流出水。不时有人停下车,迈过去拿下扎着的水管,爬上大卡车,将管头深深扎入水箱,或者对着车身浇上一阵,黑色的污泥就流下来。这里以铁和橡胶的气味主导,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是严肃、匆忙、让人不安的场所。它改变了整个白果坪小镇的气质。

水是免费、大量的,虽然它始终被扎在绝缘的黑色胶管里,这种胶管越过河面,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山上,这是凌驾于河流的特别线路。如果没有水,这里的一切都办不起来,眼下却是别的和水不相容的东西统治着,而水被秘密地禁锢。并且,经过漫长的胶管里的旅程,水被迫具有了工业的气味,它是无所不在的奴隶,被打入地狱的精灵!我想到万吨水压机,聚丙乙烯的循环冷却系统,冰箱背面的构造。那里面是永远禁锢不见天日的水,地狱里的水,失去本性的水,它们的报复会非常可怕,却失去了报复的能力,人们小心翼翼地从来不让冰箱倒下来,就算是在搬家的时候。

拿起加水站的管子对嘴喝上一口,混合了胶皮和清凉的泉水气味,水咽下喉腔,眼泪油然涌上眼眶,我知道这不是我的意识,是我身体里的水在为被奴役的亲人呼救,而我像一座冷却塔那样把它咽回去,这是在一个严肃、匆忙、男子气,需要奋斗求生的地方。

十八

青色的竹管,湿润的天气,即使阳光洒遍外面的世界,这里依旧深青朦胧,青苔下接着两只一大一小的木桶,泉流和竹管的细,似乎是深入深青世界的路径。不管天地如何变换,这路径似乎不可毁坏。

那些人吃着这神秘的水,他们取水的活动也是奇妙的,担着一大一小的空桶来,换了一大一小满桶的水走,使泉下永远有桶,桶又永远不一样。院子就在路外,不少的房子,这样细的泉源,给这样大的院子,在此就显出水桶永在泉下的意思了。由于这缘故,水桶与竹管一样浸透了青色,就像它不是搁在这里,而是天生属于这天地,从青色中出生的。

院子里的人有变化,我知道一个开煤窑的农民,因为挣了几万块钱,搬下来到这里住,他有两个女孩。我想到屋里的腰盆、磨子,和我相离的生活。后来到供销社卖货,我有一次看见了她们,那种老式的供销社,从柜台到天蓬,糊着各种各样的纸,堆着商品,天篷上有画,光线又比较暗,我总觉得像装饰华丽的宫殿。两个女孩子站在柜台里面,非常好看,我惊讶故乡的少女们这样美丽。柜台后一道门里,地上搁了一把小铁锅。原来她们是我表弟的表妹,我听着她们说话,她们也许认识我。但她们是不是在那所房子里住过呢?也许都是我的想象。

就像我那篇小说,男主人死了,妻子带着女儿搬到这所房子里住。白色的房子,平安的院子,有粮站的味道。粮站总是怀旧的,也许会是乡村最后一个怀旧之处,比食堂、医院更古老。我却没有想象女孩或母亲来担水的情节,为什么?也许一切淡然、缥缈,缺乏水分,像枯萎的花、阳光里的铁器或被单。

十九

山荡里的一座坟,在玉米林之中。暖和水绿的玉米林,中间显出沙质的河床,安宁的时日。这是死后特有的日子,万物在身旁生长。我们看着坟由新变旧,色泽变淡,终于由开始的突兀畏惧到和平自然。溪流也许冲刷了很多这样的坟堆,留下一片青色的石头。

我始终觉得,一座新坟惊吓的不是路人,而是墓中的灵魂自己。在一个新的地方,一切开头是多么艰难,夜中水流过砾石的微溅,会在整个苞谷林引起骚动,它们总是时时骚动着,这群不安分的灵魂!只有河床下可能深埋着平安,那是无数灵魂的长眠处。

十几年之后回去,整齐的溪坎漫圯了,水流却减小,又增加了大量的沙床。当初那样明显的新坟,竟然难以发现,和玉米林一起萎败,和沙土近乎成为一个颜色。这整片的地方在褪色,在失去特征,这是童年一切事物的命运吧。

二十

这一处过后竟无从寻觅,我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过,也许湿润的路面、纯黑的崖石,含而未滴的水,成了这种印象。湿润的黑石生于世界的本源。每座山内部有无穷的水,黑色石头也许是水的极点。这是一处阴凉的崖湾,从空旷世界明显转折,由此开始虚境的事物:深处的水、黑色、地丁,也许存在过一次的山荷叶。也许真的饮过,那水口为我出现过一次。

夜和水,两者适合梦飞翔。天空似乎也是黑色湿润的,青也就是黑,青到黑处是由于深,有值得人追求的无穷去路,既在后,也在前。有微小植物青色的叶子扇动。我多么爱这些小叶,我的生命也许不比它们更小、更青。也许是在黎明最湿润的一刻生长的。山也是这样出生了,特别是那些阴坡,终年是青的,水荷叶和野猫皮、菖蒲,黑色的岩石和泥土,踩一脚就粘连了,车轮却留下清晰水迹,毫不费力,没有一丝灰尘,这是最舒心的行驶吧。车的声音也是悠细的,被湿润吸收了,不足以破坏这世界。

只要有大量的水,深处的水,世界就是幽深平安。我想着一个故事,一个和我一样小的主人公,却从未能开始情节。我偶尔惊奇,那样统治了少年和青年的清冷梦幻和意境,怎么没有导致我无法存活而死去。

二十一

水电站的存在是奇特的,最主要由于木桥。难以想象这桥是用来行走,几根树干缝隙下是急滔滔的河流,翻着白色,弯拐的树干覆满苔藓,像人的驼背那样拱起去。轰隆的水声和电机声,会摧毁人的判断力。这桥似乎不是用来行路的,不如说几根木头是偶然搭在了激流上空,要支成一个形状,这样的事在深山山口常常有。可是我真的看到过一个人走上桥,走过去,而且电站显然只有这条通道。这事情当中有某种既摧心又诱人之处。电站只有一间屋子,经过轮机的水从屋下流出,旁边还有一道瀑布,青白滔滔下来,统治着这里,一种绝境。

奥妙的木窗子,里面深深的,没有动静,水轮机已长久沉寂。我想,谁在屋里生活,一定会有至深的世界感,独特的悲剧和赐予。但过桥者不过是些普通人,并非那种青衣枯发青年,脚步迈向孤绝的远方,手拿一本书。

二十二

这分明是一个洞,青色的,浑圆的,在太阳下却微微反光。一个穹窿,就从青石岩上开出来,进去得并不远,一看就到底了,却幽深。似乎不是用炸药,而是石凿一凿凿琢磨出来的,每一个凿痕都是潮润的,在滴水。它不是在这个世界中,动作明显,形状固定,而是在一个微细的空间下滴。

这样的大路旁,这样的洞在太阳下反射着神秘的光,咫尺间与世隔绝。它充满着深邃的理想的悲剧。

一个孩子面临这样深邃的前景,这就预示了他悲剧生命的开始。他必将告别童年,独自领受境界的赐予。他没有什么依靠。就算面朝有尘土的大路也没什么用。伙伴们往前走了,对面又有人过来。这都不能助他。他心胸敞开,却不知道这是无望的悲剧,随他生命的成长而成长。他窥见的真相凡人无法承受。

在这里已可眺见倾斜的山脉,从高处下来。这是世界本质的趋势,家乡的秘密悲剧。在山地,世界的本质是倾斜的,由山峰无可挽回地倒向平原。这里有英雄的姿势,也有危险的平衡:一场地震忽然会改变一切。

摩西从岩石中鞭打出泉水。所有的岩石本质都是水源,当田地因干旱而平淡无奇,故乡山岩守候着世界的本质。否则生活有什么希望,怎么会有收割?我们会在童年就绝望。因此山峰和水或者黑夜是一样的青色。

二十三

雨过之晴,大核桃树有无数的落叶,让岩石们覆上温厚斑纹。世界忽然变得深厚,走上去会陷落。石头是褐色的,磊磊涧中石,核桃藏得很深。

路外是一个菜园。在童年的世界中,它保留了少见的完整的世界,是因为有篱笆?吐出金黄色的蔓丝,和大路上金色的坛子呼应。垒满坛子的大车辘辘过去,层层垒上去的坛子,从泥土胎中带来神秘,大车上垒的是一个个世界,口小,内部广大幽微,这么多的世界危如累卵跋涉,却从不会发生崩溃。带来了这么多世界的四川佬和他的骡子同样秉性沉默,根本不理我们这些小孩,只是这一股泉水给他和我们一同捎来了片刻歇息。

还有园子的主人,站在屋门打望,视线里是一车坛子。也许他和赶车人之间会发生谈话之类,也许不会。他守着自己的园子,但他的屋里必定也有几个坛子,这些坛子是他以及祖辈在几世里置下的,也可能包括那些用得实在太久又败坏成泥,成了他屋中泥土的。这也就是说,园子的主人和大路上的赶车人之间,几世里一定有这么几次交道。

只有我们也许不会,我们和四川佬之间根本无法相互理解。我们只是踞在核桃树下,毫无意义地看着他。也许我们看到的是他最后一回,不久这些易碎的东西就以一种更好的包装由卡车运走了。

涨水的河道里,水浪雪白,下雨的天,一桶打满,河边的屋是白的,旁边菜地,内部阴暗,洪水的青啊,穿透了墙壁。哪里来的渴望的清晨,踏过湿润小路的脚,布的衣服。始终是孤独的、青色的。

二十四

从来没有这样纯黑的岩石,它的纯洁一定来自水。是水让黑暗这样细腻。水是完全无色的,因而也是黑色的,是从黑暗中提取出来的,没有任何生命、渣滓,包括一种旅行的小虫。

泉水没有一丝暖意,似乎由于来源太深,从最黑暗处开始到达这个世界,怎样神秘的路径。双手承接一捧水滴,也参与了神秘,心黑暗和清凉。水非常稀少,匆匆行走者简直难以发觉,也许本来只是在清晨和黑夜,泉水会闪光和发出声音。但即使在正午,它似乎也改变了整个世界,尘土变得遥远渺小,行路忽然现出新的意义,不需要以脚步来计算。

我们仪式中生命的温暖,远不如冷清来得贴切温情,只有它长久守护着我们,它是死亡到来之前的最后一种气息。当我们的血管被剖开,有人大喊浑身清凉,有人却在隐秘品尝生命畅流的喜悦。我们的血液迅速还原为泉水,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世上漂泊。

表面看起来,岩石的棱角是尖锐的,近视之下却显出绝望的柔和,它们已经无限接近于水,它们那石头的坚固本性已经被水温柔地杀死。

或者,石头和水在长久的孤寂中懂得了爱。石头本来是另一种水,只是它们一开始就被抛弃在世界上,成堆成叠,就像那个被母亲抛弃的“私娃子”。只有不多的岩石有机会得到爱,爱的涌现不是容易的事,每一处泉水都是奇迹。

二十五

山谷胸口搁着一个大石头,有几间房子大,略微朝下倾斜,毫无理由地停留在那里,来源也不合理,一定是远古蛮横时代的遗物。后来总有雾气掠过日渐沉积的石头表面,石头渐渐甘为一颗极大的核。它离河谷只有不远的最后距离,却被一些不是很坚硬的力量留住了,地上确实没有看起来足以阻碍它向下的坎坷。那应该是一种柔和难言的力量。

似乎这样大的石头一定会带有泉水,它们本身看上去是倾欹的瓦罐。泉水的色泽是植物性质的,有着坡谷的忧郁气质,却一开始就倾泻而下,进入公路地沟。

这是一个缓和的坡谷,上坡是褐色的蕨类植物,这种平和的植物甚至可以为屋顶。

高处有缭绕的小路,通往更深处。村社总是挂在山岬上和缠在回仄处。一个深夜,父亲从银池队回来,掏出口袋里一把零钱,扔下山坡,零钱滚落在蕨类植物深处。这是父亲身上最后的钱,他经历了一个彻底失败的赌徒的夜晚。到家,他拿起菜刀要剁掉自己一个手指,母亲在黑暗里惊慌地劝阻。这只手应该完整,不是为了拿川牌,而是开处方。

蕨类植物潜藏着疯狂,在它们柔和的外表下。它们翠绿的颜色近于黑暗,如果受伤,渗出的汁液是黑色的,阳光暴晒下很快会腐败。

河谷里,我曾把三舅娘送的一个大荞面馍馍忘在一个大石头上。那时我更心疼的是书包。三舅娘知道了很伤心。还有一次,我把舅娘们送的一大袋腊肉、荞面馍和豆腐乳这些东西扔在了安康,在车站我发现实在带不动这些东西,它们成了我沉重的负担,想一丢了之,任它们在异乡土地上寻找前途。这些事情深深伤害了舅娘的心,我离那种荞面馍馍的气息疏远了,原来这些似乎从一个深处源源涌出的东西是有限的,某天开始忽然中断了。

二十六

有大的“地形”。地形是我们地面生活的来源,它早在一户人家、一个村庄产生之前就定了它的命。地形埋伏在山脉之下,在山系根部的一些地方透露,颜色透出微红,一旦外露则意味着灾殃。

二房院子的命从修公路定了,姐姐们都加入劳动,握住钢钎铲子挣一天的五毛钱。山系的根渐渐被剥露斩断,于是一种红色的东西流出石壁,一连流了几个月,这种暗红色的东西让老人们吃惊,他们像孩子那样重新变得敏感,成为这个世界和另外世界连通的一些入口,这些入口受到了扰动。接着树开始死亡,白色高远、充满了理想的树木,甚至可以不靠树皮而生活,它们带领着一座村庄的时间,高高的树冠像是一些帆,这些帆被什么卷起、卸脱,桅杆干枯,那些真正的理想之帆去了远方漂泊。

没有一座村庄能够不靠理想而生活。即使那些面如锅底的煤炭院子、溢满了黑色猪屎的半边街、两兄弟聚住凑成的几间房子,也有不寻常的机缘。二房院子的机缘可以一直追到康熙皇帝湖广填四川,秦家老祖宗从荆州洞庭湖起身,箩筐两头挑着两个男孩一路走来,两个男孩就是今天的大房和二房。在修公路之前,二房出了志愿军营长、邮递员和赤脚医生。我们所在的大房出的是背300斤箩筐或者井盐的农民。老人们认为这是由于二房院子更接近山根,吸收了脉气,村庄长出的乔木远比处于半山腰的大房院子修长高远。

地处山根,二房院子溪水泛滥,树木生长在溪水之中,它们不太依靠泥土,似乎就是吸收泉水生活。有几种山,有的埋入土地之中,似乎是土的凸起。这种山没有水,或者只残存一些水的线索。有的山根浮在水上,冲刷得清白,这些山的心地也是青白的,它们显出一种离开我们追寻天空的姿态,一座山可以和一个人一样不切实际。

白色的树木死亡之后,二房院子的父辈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死亡,赌博和偷盗的恶习很快蔓延开来,兄弟和父子拿着炸药包相见。院子的颜色渐渐变得脏污黑暗,它虽然还存有房屋的躯壳,却已经死去了。

一座致密的山,浑圆地在雪下向高处秘密升去,雪在竹林下也是不一定确实的,没有这样温柔的险峻,费力的攀登,雪和细密竹枝的叠压印合,整座山微小的纹路,从眺望的底处就完全看出,那是小鸟的和昆虫、小兽的道路,温柔随意地摆动,是否也能成为我的?我的脚印有多大,能在雪地上柔顺无害地排成一行,和小兽的蹄印混杂吗?我秘密的想法是能够辨识却不引注意。水完全是黑的,雪融进水里的时候。这总是使人悲伤,世界的黑暗无边,雪总是失足,一团团忽然就不见了,不留任何痕迹。一个孩子的悲伤比一个国家更难解决,因为理由说不出口。不能说:是为了眺望中小兽、昆虫的道路和一团雪悲伤。

冬天,家乡的水被挂起来,晶晶亮亮地挂起来,似乎在太阳下统统洗了一遍。从源头到河谷,都被挂起或者刺眼地陈列,这是一个悠长的展览,整个冬天,只有阳光能够将它收起。有一些地方还有活动,细小的水流,就像展览下秘密行走的、个子很小的参观者。还有手指触动周边世界,抚摸那些黄土。黄土没有一丝水分,全部像是坟墓上的土。如此干燥完整,看上去来自另一个星球。

袁凌,生于陕西平利县,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曾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十月》《芙蓉》等刊发表作品。作品入选三届《收获》文学排行榜、两届豆瓣年度作品、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南方都市报》十大好书,出版《生死课》《寂静的孩子》《世界》《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记忆之城》等。

来源:《芙蓉》

作者:袁凌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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