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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刘笑宇:母亲眼中的山水
2022-10-31 16:43:47 字号:

散文丨刘笑宇:母亲眼中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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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阳浯溪碑林碑林雄文。周先忠/摄

母亲眼中的山水

文/刘笑宇

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能看到,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题记

风死了。

这个七月,在永州,是流火的。十年前,趁休假,我领着母亲去古城祁阳。上午的城里,人多车多,水泥路冒烟。在县城转一圈后,热死人,想寻个清凉之地。

我知道县城边边,有一个地方叫浯溪,有浯溪碑林。其旁依湘江,缩天地于方寸之间。百十来亩土地,奇石耸立,绿树掩映。仰天地造化,鬼斧神工,造就了这个充满灵性的奇域。浩瀚天地间,这小小盆景,不甚雄浑,不甚壮观,奇和险也是小的。溪水蜿蜒,曲径通幽,小路崎岖而陡峭。

浯溪有山有水,整山的树木像一把大伞,想必凉快。但我和母亲来到这座小山,没走几步,汗水就冒出来。“天老爷连一滴眼泪都冒得”“日头像惨白的纸”“我儿子还是蛮土,带我到山包包来”,只会写自己名字的母亲,埋怨都带泥巴味。

母亲没出过远门,常年在山里转。对她而言,这个山包包,是有点老和土。旁边的湘江从古流到今,春天涨水,冬天见沙。河边起势的大石头和一块块石碑,年代已经许久。溪边石头上的青苔,绿得发黑。树木有老有新,日头射进来,地上印满一件件花衣服。偶尔有几声鸟叫,在这个季节,也是干干的。母亲不认得字,更不晓得什么元结、颜真卿、何绍基,这么多石碑,以为是谁的祖山。

在母亲看来,比起家乡的大山,这里是不起眼的。

家乡的山叫天明山,树大山莽,春夏秋冬色彩不同。过去人多田少,把日子过甜,就得上山。母亲砍柴爬树、捡茶籽、割牛草、找蕨根、摘野果、挖草药......那里似乎有无尽的宝藏。母亲被毒蛇咬过、被黄蜂叮过,被野狗追过。有一次,砍柴回家,天黑了。她挑一担柴,前面发现有一个人影。她走,那影子也走,她停,那影子也停。母亲以为见鬼了,就壮着胆,朝那人影子扔了块石头。那人影哇哇哇叫了起来,原来是村里的哑巴。恐惧让胆子练肥了。反正,山是母亲的命,也是孩子的养分。我考上高中,为了给我交学费,母亲天天去山里捡板栗卖。有一天从山坡上滑了下来,扭伤了脚,伤筋动骨一百天,急得母亲哭。

母亲眼中的山水,是艰难岁月可以补充营养的乳汁;是水牛健旺可以背动一年的生计;是点燃柴火不断升起的袅袅炊烟;是儿女走出山外念念不忘的汩汩清泉。

这浯溪是摆看的。春夏季节,浯溪花红水碧,鱼跃鸟飞,岚影沉浮,霞光掩映,这是读书人的讲法。这一圈水域多洲滩,有成片的芦苇起舞。如果母亲来,可以看到野鸭鹭鸶等水鸟,定会乐滋滋的。至于元结造字占山,写下《大唐中兴颂》,由颜真卿书刻于摩崖之上。元文、颜字,加之天公造就的峭岩,文奇、字奇、石奇,世称摩崖三绝,被尊为国宝,这些个名堂,是与母亲无关的。

爬到峿台,浯溪最高处,有一阵风吹来,母亲脸色好看多了。登高望远,母亲说,儿子,还莫讲,这地也好。一河水,晓不得难,一年四季照样流;一山的树,从石缝里长,弯弯扭扭的,可怜又有味,没事的人可以散心。你说那个姓元的官,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在这个水边边砌亭子,写东西,过日子。我们穷苦人家,哪有这份闲心。

母亲靠石头坐下来,突然发现,石头上有两个深深脚掌印,顿时兴奋起来。说,哪个神仙,脚劲真大,可以把石头踩出来几寸深的印子。

母亲用手量量,用脚试试,像当年做草鞋打样。母亲打过草鞋,是从山上把笋壳捡回来,晒干、剪成片片,揉成索,按尺寸,做成鞋,换成钱。记得村里死了人要抬上山,披麻戴孝穿草鞋是必须的,要不然脚会打滑,担不了力,寿器上不了山。

浯溪的山路平平仄仄,石头被踩的光溜溜的。山虽小,却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此刻,七十多岁的母亲下山却比我们快。我知道,故乡的山路就是被许多母亲踩弯踩细的,再苦再累,山里人同样把平凡日子踩的顺顺溜溜。

浯溪真有一条清亮亮的溪水。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哪里去。母亲蹲下来,像在打量自己,继而用溪水洗了把脸。像在家乡的井边,打水前先打量自己,生怕脸上有烟渍。母亲经历过乱世,她知道如花的年华和美丽当不得饭吃,用处不大。但她见到水,是有感觉的,这感觉是常年捞鱼打虾积累的。丝瓜煮虾米,是母亲的拿手菜。即使穷,母亲也很讲究。梳好头发,她要抹上一点清油。母亲斗大的字认得一箩筐,但发明过很多土得干净而有趣的山歌。心里苦时,寂寞时,她就唱。如:山对山来坡对坡,鼓对鼓,锣对锣,燕子对对回到窝。苦不苦,甜不甜,饿了露水也是甜等等。

母亲把孩子当成小树来养。哥哥牙齿有点龅,就叫驼子树;妹妹偏瘦,叫长竹杆;弟弟调皮,叫刺毛树;我算听话的,好养,叫水桐树。目不识丁的母亲,在山里水里穿梭,心思像纳鞋底的线脚,缜缜密密。

在陪伴母亲的这一个上午,我一路走一路思考。我想,浯溪的水也是母性的,甚至是孤独的。作为母亲的儿子,不知道山一程水一程,见过无数风景的元结,是不是这样想的。不然,元刺史为何在母丧守制时,隐居蛮荒之地的这一处?

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公元763年,元结第一次路过浯溪,就爱上了这里。“爱其胜异,遂家溪畔,修耕钓以自资”。叹其潺潺汩汩,长流不息,命名“浯溪”。“浯溪”之“浯”是元结首创出来的汉字,取“吾”之意。清朝名臣吴大澄谓“园林之美,豪富所私;山川之胜,天下公之,公者千古,私者一时”,元结把浯溪并非当作“吾的溪”,而是当成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比起柳宗元的“千万孤独”,元结是幸运的。作为平定安史之乱的中兴功臣,曾两次出任湖南道州(今道县)刺史,五过浯溪,对浯溪山水钟爱有加,留下了不少诗文。安史之乱时,唐肃宗召元结进京问策,元结上书《时议》三篇受到赏识,擢为右金吾兵曹参军,后又多任职务。761年安史之乱平定之年的8月,元结在江西九江写下了《大唐中兴颂》。其文高简古雅,义正辞严,忠肝义胆,可谓金石之音,星斗之文,云烟之字。明代解缙在浯溪石镜摩崖边写道:“水洗浯溪镜石台,渔舟花草映江开,不如元结中兴颂,照见千秋事去来”。

母子连心。元结对母亲情深而愧疚,慨叹自己“将兵不得受,做官不至达,母老不得尽其责,母丧不得尽其哀”。在写下“大唐中兴颂”十年后,元结居母丧,隐居浯溪,徜徉于浯溪山水之间。面对天造地设的石壁,想起了自己在《大唐中兴颂》里的“歌颂大业,刻之金石”的宿愿。于是请好友颜真卿书写,请能工巧匠刻于石上,便有了“摩崖三绝”。

长长的岁月厚了,厚如高山;茫茫的历史深了,深如瀚海。千百年来,米芾、黄庭坚、范成大、朱熹、李清照、曹安、徐霞客、张耒、张孝祥、董其昌、王世贞、何绍基、吴大雨等文人墨客,高人雅士,在此挥洒风雅。从此,那些峻峭的山石变得灵动起来。元结清癯的面容,颜真卿慷慨磅礴的气度、笔力千钧的书法,何绍基柔中带刚的意蕴,陶铸寄情故园的不朽诗章,如此等等,淌金泻玉,流光溢彩,留下千年可范的儒雅和圣洁。一时间,浯溪刻画了永州祁阳精彩的印记。而今,《大唐中兴颂》字迹斑驳,依然可以托起一处名胜一方天地的风华。

风很低,浯溪水静静地流。母亲像要把水看出鱼虾来,我的思绪远了。

“这里山水是好,就是少了一座庙”,母亲喃喃地说。我说,妈,这山下有一所学校。这个山包包风水好呢,我就是在这里考上吃国家粮的”。山里的孩子,像鸟飞出山,今又回到亮翅的地方,母亲终于明白我陪她来浯溪的原因了。

我与浯溪注定有缘。母亲不知道,我曾就读的祁阳三中,就在这座神奇的山下。我早读于浯溪,晚行于浯溪,梦醉于浯溪,眼前的浯溪碑林,不再是零星的艺术的碎片,而是不可磨灭的书法艺术的浓墨重彩和历史见证的精神符号。爱好书法,从浯溪始。我在这里经受了不止于山水的厚重洗礼。

毕业近四十年,山水依旧,母校已经改成“陶铸中学”,模样也变了。往事如烟,鬓毛挂霜,物是人非。怯怯的我,都不敢叩开学校的大门。

母亲看看我,看看校门口的松树,一句话也没说,眼泪流了下来。在此刻,母亲是不是想起了养猪砍柴卖山货送我读书的岁月?她是不是记起来当年与父亲吵架,拆房子卖瓦也要把我送出来的情景?

风来了!

一阵凉风从浯溪山上的绿树中吹来,吹动了母亲稀疏的白发,我用纸巾轻轻揩掉了母亲的眼泪。此刻,在山水间,母亲高大起来。母亲算不上智者,但一定是仁者。孩子们那些生命、青春、才华,原来不过是被时间不断挤掉的水分,不过是父母用坚毅和希望缝纫了山中月亮的缺角。父爱是山,母爱是水。我说,父母是儿女眼里不变的山水;而在父母眼中,儿女便是整个世界!

来源:红网

作者:刘笑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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