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中篇小说)
文/蔡骏
世上好像并无手指头齐全的木匠。老木匠右手缺一根小拇指,左手断掉半截中指,大拇指弯得如同月牙。幸存的每一根手指头坚硬得像熟铁钉子,爬满出土文物般的疤痕,有像天圆地方的铜钱,骨头里长出的嵌宝戒指,还有深不可测的盗洞,顺了墓道直通木匠的心脏。天底下木匠断掉的手指头,统统藏在了木匠村的五斗橱。整根头的食指,一节头的中指,两节头的无名指,带了拳峰的小拇指,半节头大拇指,颜色从羊脂白到乌漆嘛黑,血丝粘连,白骨森严,装满五只抽斗,层层叠叠摞了一道,几百年不烂不臭,好像每一根都在白酒里泡过。到了三更,断掉的手指头会醒过来,疯起来,一根根推开抽斗,胡萝卜白萝卜似的跳出来。竖起来是步兵,弯起来是炮兵,一根搭了另一根是骑兵。手指头军团列队前进。蛮多绿幽幽的眼乌珠盯了它们,哪一根手指头落了单,便被饥饿的老鼠、黄鼠狼、野猫拖走吃掉。手指头们走到木匠村出口,碰着一个木头人。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所有手指头必须静下来,不消片刻,便似西洋人的骨牌哗啦啦倒下一大片。木头人拉开肚皮上的小抽斗,捉牢手指头一根根塞进去,送回木匠村的五斗橱。只有一两根手指头,前世里修得福报,扎进泥土生了根不动,天亮后逃出手指头地狱,回到原来主人手上,重新摸到锯子刨子角尺跟墨斗。小木匠讲到此处,摊开一双生了盔甲般的茧子的手掌,十根手指头整齐,按了我家的玻璃台板,赛过五条腿的怪物,又像断了一只脚的蜘蛛,留下几十枚错落的指纹,夹了汗渍跟甘草味道。
认得小木匠的这年,我未满十岁,刚读小学四年级,已经换了一半的牙齿。我外婆脑出血走了以后,我家从老闸桥搬到曹家渡。三官堂桥旁边,孤零零一幢六层楼房,背后是熏人的苏州河。我妈妈单位分配了底楼一室一厅,煤卫独用,进门灶披间,右手卫生间,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加上外公住了一家四口。底楼采光不大好,晒太阳要见缝插针,衣裳棉花胎不容易干,好处是有一间天井,我爸爸种满花花草草,搭了一只鸽子棚。我外公养了一对虎皮鹦鹉。我养了两只长毛兔,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后来我才晓得两只都是公的,海枯石烂都养不出小兔子。
搬好新房子,自然要打一套新家具。当时流行组合家具,用料节省,做起来快,拆装搬运也方便,不像我家原本的五斗橱,搬动一趟就要了爸爸半条命。初秋的下半天,我妈妈领了老木匠跟小木匠来到家里。木匠老家在常州乡下,进城讨过两年生活,已经会讲上海话,就是有点洋泾浜腔调。老木匠面色赭红,麻将牌的方正身胚,肩上扛了各色工具,面孔上两块咬肌隆起,好像一台变形金刚,博派首领擎天柱。小木匠刚过十八岁,下巴爆了几粒痘,身材跟他老爹相反,但有一道宽肩胳。两父子都理了板刷头,小木匠头顶黑漆漆的松针,老木匠掺了一半铁灰色。
隔日,木匠父子开始做生活。木料堆在我家门外过道,暗似白骨精的山洞,我爸爸寻了拖线板,拉到楼梯栏杆上吊好电灯泡,电灯泡活像鬼子炮楼的探照灯。老木匠善用锯子,一张“工”字形木框,一头装了钢锯条,一头缠了两圈麻绳,当中一根木头锯梁,麻绳跟锯梁之间绑一根木头拨片,像连环画里的强弓硬弩。老木匠捏了铅笔画出直线,一只脚踏牢木料,右手缺了小拇指,只好由无名指跟中指夹了锯条,左手食指按牢锯条背面拉下去,木屑像我外公的头皮屑纷纷坠落,飞将军李广弯弓射虎的腔调,稍微分心就会再断一根手指头。老木匠两三下就锯断木料,摊开一双手掌心,长了三层硬皮老茧,迷宫般的刀刻纹路,涂上红油漆就是篆刻家的图章。老木匠说,必须这样一双手,才能打出一副好家具。
老木匠跟小木匠在我家客厅打地铺过夜。吃饭跟我们坐了一道。外公因为有肝病,专门有张小台子单独吃菜。我的饭量小,每趟剩点饭碗头,不欢喜吃牛奶,身上没几两肉,医生怀疑我有奶酪病。但是看到小木匠吃饭,我的胃口就慢慢见长了。小木匠可以不吃肉不吃菜,但是每顿要吃三碗白米饭才管饱,否则白天做不动木匠活儿。我最欢喜看小木匠刨木料,就像小学生欢喜用卷笔刀削铅笔。一卷卷雪白刨花堆在刨子跟木料上,泛滥成灾的雪白花蕾,落地变成葱茏的小花园。我缠着小木匠要一条最长的刨花。刨子刀口里慢悠悠开出一枝花,卷了“一座堆”,赛过我爸爸的黑白胶卷,展开是薄薄一长条,几乎半透明,松开又自动弹回去。我央求小木匠教我用刨子。他从背后抓牢我的两只手,捏了刨子两边把手。十岁男小囡推不动刨子,小木匠的手指头嵌进我的手指缝里,力道稳稳传到手掌心,好似理发店的剃头推子,一格格推出素净的刨花。小木匠两块护心镜似的胸口紧贴我的后背,手臂膊汗毛像铁丝网让我皮肉生疼。回头看了他一张面孔,我想起《说岳全传》画出来的小将岳云。小木匠只念过小学,他跟我一样欢喜看连环画。我们严肃地讨论过《隋唐演义》跟《大明英烈传》,李元霸和常遇春大战三百回合孰胜孰负。
我原本在闸北区北苏州路小学读书,搬来沪西曹家渡只好转学。妈妈送我到长寿路第一小学当了插班生。班级里小朋友一个都不认得,我也不欢喜讲话,等于哑子,上课以发呆为主。梧桐是语文课代表,跟我住了同一幢楼,就在楼上三层。老师安排我跟梧桐做了同桌。我用小刀在课桌上画出一根三八线,男左女右,互不侵犯。梧桐的肘子经常越过板门店,我是男生不太好反击,只好忍了丧权辱国。老师关照了梧桐一个任务,就是跟我多讲话,让我跟同学们热络起来。梧桐每日讲的话是我的十倍不止,活像嘴唇皮里生了成群结队的蚊子。上海流行甲肝病毒的两个月,梧桐日夜关照我不要吃毛蚶,不要吃生的东西,监督我用热水洗手才好杀光病毒。每日放学回家,我们一道乘13路电车。梧桐比我稍微高一点,头颈细长,远看像非洲草原上的长颈鹿。到了曹家渡终点站,我就背了书包奔回去。梧桐吹响胸口哨子,赛过警察捉小偷。我回家看木匠打家具。梧桐跟我一道看得扎劲。我的言语才慢慢浓稠起来。梧桐伸出两根手指头,不是摸摸老木匠手上伤疤,就是拍拍小木匠汗津津的肚皮,像在菜市场挑一块好肉。
梧桐爸爸是个体户,在曹家渡邮局对面开了一家书报摊,人称三楼林老师。梧桐连名带姓藏了四块木头。我的同学基本都是独生子女,唯独梧桐有个嫡亲阿哥,大名栋梁,兄妹俩加起来有八块木头。整幢楼上下六层二十四户人家,只有栋梁哥哥一个大学生,平常住了华东政法学院,礼拜六礼拜天才回家里。这日我在底楼看到他回来,脚踏车书包架上捆了好几本书。栋梁哥哥皮肤苍白,瘦长,笔挺,像一根刨好的木料,戴了黑框眼镜。他打开底楼信箱,掏出报纸杂志信件。我伸长头颈看栋梁哥哥的信封。栋梁哥哥看透我的心思,撕下信封上的盖销邮票送给我。我爸爸收藏了好几本邮票簿子,盖销票也有几百张。血红色夕阳下细看邮戳,竟然是西藏拉萨,我在脑子里想象牦牛粪是啥味道。我又看一眼脚踏车书包架上的书。栋梁哥哥摸摸我的头说,骏骏,明日到我家里来玩,我有蛮多旧书可以借给你。
隔日吃好早饭,我就到三楼敲门了。梧桐好几趟请我去做客,但我一直不敢上楼。三楼林老师家里堆了数不清的旧报纸旧杂志,好像堆了几十层高的国际饭店。地板上生了蛮多吃新闻纸的小虫子。如果虫子也要上学读书,它们肯定能像栋梁哥哥一样考上大学。栋梁哥哥的书架上排了《宪法学》《刑法学》《民法学》,还有《法学概论》。尽管每个字都认得,但我一页纸都看不下去。还好我寻到蛮多历史书,有给小学生看的《中国历代名将》,也有大人看的《三国演义》跟《第三帝国的衰亡》,这些书我都能看懂。但我问栋梁哥哥借了一本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封面上有一头独角鲸。接下来整个冬天,我都梦到自己坐在潜水艇里环游地球。
我从没见过梧桐的妈妈。听说梧桐刚生出来她妈妈就死在妇婴保健院。三楼林老师请了奶娘才养活了女儿。栋梁跟梧桐还有个奶奶,头发雪白,每日穿了土布衣裳在楼下晒太阳,已经跟老木匠小木匠混熟了。老太请我跟小木匠上门做客。老太的眼角如浓痰浑浊,给我们冲了两杯乐口福,捏了小木匠两只手,数了每一个手指头,讲起最近做过的梦。老太梦见自己进了太平间,没了呼吸心跳,手指头眼乌珠都不能动,但是脑子还好用,还能觉着冷,觉着痛,等于没死透。老太听到自己追悼会上的哀乐,听到儿子跟孙子孙女的哭丧声,再被送进火葬场烧成灰。人老了讲话就啰唆,老太又讲起栋梁跟梧桐的爷爷,解放这年埋了绍兴乡下,前有弯弯绕绕小溪,后有靠背椅的风水宝地。栋梁奶奶当了四十年寡妇,等不到一座贞节牌坊,也要百年之后同葬一穴。现在老太不怕翘辫子,就怕火葬,要是烧成骨灰埋进去,老头子肯定不认得了。梧桐笑笑说,我都听了八百遍。梧桐把老太送回里间,出来看到我的手指头说,哎呀,你的指甲缝太龌龊了,多少天没剪过了。梧桐寻出一把指甲钳。小木匠帮我剪手指甲,刚拉了我的右手,我像小猫爪子往回缩。小木匠手上有力道,好似一把铜锁,指甲钳咬了我的食指,遵循杠杆原理剪下一条指甲,半透明的新月钩子。剩下来九根手指头不再犟头倔脑,捏在小木匠手掌心里太太平平。小木匠再张开指甲钳上锉刀,帮我磨平手指甲上快口。玻璃台板上留了十条指甲,犹如一作堆被剪断的手指头。小木匠一条不漏收拢起来,包在旧报纸里给我。小木匠说,乡下有种讲法,要是老鼠偷吃了小囡剪下来的手指甲,就会变成小囡的样子,世界上就会有两个你。梧桐说,老鼠变成了你哪能办?小木匠笑说,这么就养一只猫。梧桐说,小木匠,你也给我剪手指甲好吧?小木匠抓起小姑娘的手指头说,剪得这样清爽,没地方下手了。
这年秋天,栋梁哥哥的房间成了我的图书馆。我又寻到一本古埃及科普书,书里还有蛮多黑白插图。栋梁跟梧桐共用一张双层床。阿哥在下铺,阿妹在上铺。我跟小木匠一道坐了下铺,捧着这本书看得扎劲。小木匠认得的字尚不及我多。栋梁哥哥像一本说明书帮忙解答。我翻到一页古埃及金字塔里壁画——长了狗头的男人,蹲在一杆天平下,一边称了心脏,一边称了羽毛,后面还有个怪物,长了鳄鱼头、狮子身体、河马后腿。梧桐蒙了眼乌珠不敢看。小木匠伸出两根手指头,触摸插图上的狗头人。栋梁哥哥说,阿努比斯。我说,狗头人?栋梁哥哥讲了普通话,古埃及死神,长了一颗胡狼的头,保护法老的坟墓,制作木乃伊的防腐师傅,亡魂前往阴间的守护者。我说,懂了,聊斋里的判官。栋梁哥哥说,这幅壁画里的阿努比斯用鸵鸟羽毛和心脏一起比重,如果你的心脏比羽毛重就会被鳄鱼头怪物吃掉。小木匠摸了自己心口说,谁晓得我们的心脏有几斤几两?这本书可以借给我吧。
一个通宵过去,小木匠的图纸画好,照了古埃及壁画上的阿努比斯,狗头人身的木头人,刚好七十厘米高,打家具的边角料就不够用了。长宁路上有幢老房子拆迁,小木匠半夜冲过去捡了两根老木料回来,重新锯锯刨刨,做成木头人的身体四肢。最难做是阿努比斯的狗头。小木匠用凿子跟木工刀一点点雕出来,狗嘴巴像一只铁夹子,两只尖耳朵朝天,狗眼乌珠渐渐放出光来。老木匠不准小木匠在白天浪费时光,小木匠只好在夜里动手。礼拜六的后半夜,我爬起来小便,看到地上拖线板,厨房间窗门外亮了灯,照出两个人跟一个狗头影子。我推开窗门一看,栋梁哥哥跟着小木匠一道雕刻木头人。小木匠说,骏骏,快回去困。我说,我也想学木雕。小木匠笑笑说,这碗饭轮不到你吃。栋梁哥哥说,要是你妈妈问起来,就讲做了一个梦。我说,昨夜电视台放了《埃及艳后》,我就讲我梦到了古埃及木乃伊。栋梁哥哥说,不对,你梦到的是克里奥帕特拉。
克里奥佩特拉被毒蛇咬死,小木匠的木头人终归做好。油漆刷上蛮多颜色。主要还是黑色,因为是古埃及死神。阿努比斯的眼乌珠是蚌壳白,嘴巴长长的裂缝血红,好像生吞了一对童男童女。小木匠给木头人装了一只卵子,夹在两条木腿当中,涂了白油漆,就像当时光我的卵子没长一根毛。我说,书上没画这根卵子。栋梁哥哥说,阿努比斯没有,但是木头人有的。木头人肚皮上有个小抽斗,铅笔盒子似的,抽送相当活络。我放进去一只卷笔刀,两块橡皮擦,还有水浒一百〇八将香烟牌子。我咬着小木匠的耳朵问,它就是看守手指头地狱的木头人?小木匠说,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人家。小木匠盯了我的眼乌珠,声音没经过耳朵,直接穿透头皮进了脑子。小木匠向木头人的左眼睛吹一口气,栋梁哥哥向木头人的右眼睛吹一口气。栋梁哥哥说,一切木头或者器物,只要有了人的形象,就会生出人的灵魂。
夜里,我跟外公一道困在客厅的棕绷大床。一人困一头,裹了各自的棉被。外公是个老病鬼,年轻时切掉半只肺,怕冷,天天穿中山装戴干部帽。上了这张眠床,我闻着外公肺里的气味,那气味像发霉的棉花胎、腐烂多年的水果及煎干了的中药砂锅。老木匠跟小木匠困在地铺,呼噜声像苏州河的潮水泛滥。我觉着自己开始变轻,不知啥东西从身体里逃逸,被一根尼龙绳捆起来,吊起来,悬在半空,变成第三只眼乌珠,从头顶看了我自己。外公有一本书《智能气功》,每天照了练习,据说能产生各种神通,包括但不限于隔空取物,预测未来,最厉害的是隐身遁形。我至今尚记得其中一章,关照此刻必要在心中默念“恬淡虚无”,舌头尖摩擦上牙膛,方能避免走火入魔。可惜外公从没练出任何超常智能或者特异功能,肝功能障碍也没好转过,面色常年焦灼黑紫。月亮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穿过黑魆魆的木头人,阿努比斯竖了两只胡狼耳朵,肚皮上的小抽斗弹出来,爬出一根手指头。三个关节弯曲行走,先跳上玻璃台板,再跳落地板,绕过老木匠跟小木匠。我认出这是左手无名指,手指甲剪得清清爽爽,闪着银灰色蚌壳般的光,顺了床单爬上枕头,扭动着钻入我的嘴巴。外公被我的尖叫惊醒。老木匠跟小木匠起来开灯。我捂着喉咙口干呕。木头人还是立了窗台边。我张开嘴巴给外公看。喉咙里清清爽爽。小木匠给我吃一口温开水。我下床拉开木头人的小抽斗,并没看到一根手指头,只有卷笔刀、橡皮擦,还有香烟牌子。小木匠问我做噩梦了吧?我看看小木匠的眼乌珠,再看看阿努比斯木头人,重新回到眠床,一夜没再敢困着。
天一日日冷下来。我家天井的花花草草败了叶子。礼拜天,栋梁哥哥要回华东政法学院,我跟梧桐一道送他,小木匠也跟在后头。四个人穿过三官堂桥下的菜市场,沿着苏州河一路荡过去。栋梁哥哥推了26寸脚踏车,头发稍长,背脊骨挺得笔直,迈开两条细细的长脚,好像踏在沼泽地里觅食的仙鹤。小木匠却像一只精壮的老虎,蹲在景阳冈上,等候吃了三碗的酒鬼来送命,还拖一根老虎尾巴,每走一步啪啪打在地上作响。梧桐还是非洲长颈鹿,脑后扎一个蝴蝶结飞来飞去。我是不声不响,嘴巴里像塞了马嚼子,鞋底板是打了铁掌的马蹄,踩在柏油路上踢踢踏踏。秋风卷来苏州河水的腥气,对岸化工厂飘着烂稻草味道。我的两只手扒着栏杆往河浜里看,好几艘小轮船开过,马达轰隆轰隆,水面掀开一层层帘子,覆了墨色的浓油赤酱,波澜不惊,像个有故事的妇人。捆在我头颈上的红领巾被风吹散,刚要飘到苏州河里去,小木匠单脚起跳拦截成功。我从他手里接过红领巾,却像接过一根鲜红的绳子。我的手指头笨拙,一直戴不好红领巾,每日早上妈妈帮我系好再去上学。假如自己动手,要么打成一只死结,解不开硬生生从头颈脱下来;要么绑得松松垮垮,两堂课不到就散了。栋梁哥哥说,梧桐,你帮骏骏系好红领巾。梧桐说,不行,老师关照过的,他要自己学会系红领巾。栋梁哥哥说,这么我来吧。栋梁哥哥刚刚叠了红领巾,我就抢回来说,小木匠给我绑。小木匠挠头说,我没当过少先队员,也没系过红领巾。我说,就算绑上一个死结都不要紧。小木匠说,我试试,但我是一个木匠,不是裁缝,笨手笨脚。我说,木匠的手指头可不笨,既可以推刨子,也可以绣花。小木匠慢慢叠了红领巾,竖起我的衣裳领子,红领巾挂上头颈,左边压了右边转一圈,穿过当中纠缠的圈子拉紧,再放落领子,重新抚平挺括。栋梁哥哥蹲下来检查一遍,只讲两个字,完美。小木匠红了面孔说,每天看了骏骏上学绑红领巾,多看几遍就记得手势了。我低头看了看红领巾,像一根西装领带飘在胸口。梧桐瞪我一眼说,臭美。
栋梁哥哥领着我们走到华东政法学院,隔壁有一家精神病院。听说还有法医楼,里面有尸体浸泡福尔马林溶液等着大学生解剖。对面是中山公园后门。梧桐缠着哥哥要进公园,栋梁哥哥买了四块圆牌子进去。蛮多老头子聚了打太极拳、拔火罐、走象棋、打扑克。我看到一座法国梧桐的宫殿,一条大龙身上盘了几十条蟒蛇,托着密密麻麻的树枝升到天上,变成一顶无法无天的帽子,盖牢大半个公园。这个季节树叶子已经枯黄,风一吹就坠下来,变成几百只金黄的老鼠,在我们脚底下沙沙作响,粉身碎骨。梧桐说,我也是梧桐啊。栋梁哥哥说,不对,此梧桐非彼梧桐,你的名字是从古书上来的,凤凰非梧桐不栖,几千年前就有中国梧桐了,古琴就是用梧桐木做的,现在这一棵是悬铃木王,一百多年前从欧洲移栽来的,上海的行道树基本是它的子子孙孙。小木匠拍了悬铃木王的树干说,要是给我一把斧头,我想砍了这棵树,它可以变成多少木料啊,造出一座皇宫也够了吧。栋梁哥哥说,皇帝住的房子要用深山里的金丝楠木,这种悬铃木不值钱的吧。小木匠看了几块剥落的树皮,还有几根枝干断头说,可惜了,不是好料,烧柴都不灵光。梧桐跳到小木匠背后说,你想造的宫殿是啥样子?小木匠从身上摸出小簿子,撕下一张白纸头,用扁扁的木工铅笔涂涂画画。夕阳穿过落叶枝丫,好像一脚盆鲜血泼了小木匠头顶。宫殿一层层在纸上成形,不是电视上的故宫三大殿,而是几十层屋檐螺旋向上,赛过一根超长的螺丝钉。小木匠抬头说,宫殿总共一百单八层,每一层住一个水泊梁山好汉,他们每日上下串门吃酒吃肉,快活吧!栋梁哥哥说,一百〇五个男人,只有三个女人,岂不是太闷?小木匠说,最好都是男人,女人太烦。梧桐翻翻白眼说,你们男人才烦呢。我说,那还要一百〇九层,留给晁盖一层。栋梁哥哥说,不对,这分明是巴比伦通天塔,造到一半就塌了,不如造一座空中花园。四个人出了公园后门,我还想去华东政法学院看看。栋梁哥哥说,没啥好看,就是几幢老房子。栋梁哥哥推了脚踏车进校门口,刚好有个红衣裳女同学在等他。天色像炒菜的酱油暗下来。我跟梧桐伸长头颈往里看。梧桐更高一筹,噘起嘴巴说,哎呀,她勾了哥哥的手臂膊,谈了女朋友都不响。我说,必定蛮好看的。小木匠说,天都黑了,快点回去吃夜饭。小木匠回头望了中山公园,最后一道太阳光里,悬铃木的王冠烧得快活。
老木匠跟小木匠在我家三个月,每个礼拜天去公共浴室洗澡,否则每日做生活流汗人就臭了。礼拜天,刚好老木匠出门去买木料。我像一根小尾巴跟了小木匠,走到曹家渡三角环岛的健民浴室。一个胖阿姨坐着收牌子。蛮多男男女女抱了脸盆跟香皂排队进去。刚汰清爽的小姑娘们头发升腾着热气,好像电视剧《西游记》洒了干冰的仙女特效。小木匠多买一块牌子领我进去。男浴室更衣间里,我脱了两件羊毛衫一件衬衫一条背心,一条绒线裤一条棉毛裤一条短裤,曝光身上一根根排骨,但没忘记捂牢卵子。小木匠也把自己剥得精光。他的下面没有雪白粉嫩的刨花,只有野草般卷曲的黑毛,胸口两只奶头上也长了毛。我觉着有点恶心。小木匠蒙了我的眼乌珠不准我看。
更衣间没暖气,只有一层棉布帘子。小木匠看我冻得刮刮抖,轻轻松松抱我起来,冲进热气腾腾的澡堂间。我看到一镬子浑浊的热水,油光浮荡,老火煲汤给小公鸡煺毛。操了扬州话的老师傅在扦脚。十几个光屁股男人,要么坐在瓷砖上,要么泡在水里。我看到松弛或者粗壮的皮肉,新鲜粉蒸过的雪白,盐腌过的深沉,六十年以上历史积淀生出的褶皱荡下来。平常我在家里洗澡,每趟外公要给我烧好几壶水,轮番倒进马赛克浴缸,冬天稍微久一点就冰冰冷了。小木匠跟我一道泡进池子。头一秒没感觉,接下来差点烫掉一层皮,好像浸在外公每日熬的中药砂锅里大火焚烧。小木匠抓牢我细小的肩胛骨,虽然手掌心都是茧子,但是温热得教人安心。氤氲的热气飘一阵,散一阵。水蒸气爬上小木匠的面孔,时隐时现。我揩揩他的面孔头颈。小木匠揩揩我的鼻头嘴巴,好像两个人隔了落雨天的窗玻璃,怎么揩都看不清爽了。我的背后响起一片沸腾的水声,混捣捣的水底下好像藏了粗壮的热带鱼。我刚想起电视台放过的《阿姆斯特丹的水鬼》,一条水鬼从热水里浮出来了。
我呛到两口水,差点咳出肺来。小木匠撸去我眼皮上的水滴,我才看到栋梁哥哥的面孔。栋梁哥哥说,家里人太多,轮流汰浴麻烦,就到浴室来了。栋梁哥哥的长头发滴了水,皮肤泡得通红,螳螂般的手臂膊劈开热水,两条腿并拢像太平洋里的海豚。小木匠问我,骏骏,你会游泳吧?我摇头说,我爸爸教过我,但没学会。小木匠说,下趟到乡下来,我保准教会你。小木匠翘了细长嘴角扎进热水。第二条海豚游进太平洋。白纱布般的雾气蒙了眼乌珠。水蒸气堵塞耳朵。我用弱小的肺活量深呼吸,捏牢鼻头潜下水里。我觉着自己变成一条黄鳝,在龌龊的水底漂来荡去。眼皮慢慢抬起来,满堂浑水涌入虹膜。一粒粒气泡逃出鼻头孔。我觉着自己就要淹死,就像二战潜艇紧急上浮。湿气如同抹布塞了喉咙。小木匠近在眼前说,啥情况?我结结巴巴说,没,没啥,栋梁哥哥呢?小木匠回头一指,栋梁哥哥已经在瓷砖上揩皮皂了。
手指头上泡出蛮多褶皱。我跟着小木匠爬上来,互相往头发身体上打皮皂,打出两团白花花的泡沫。小木匠帮我把腋胳子下都揩过了,痒得我像只猢狲怪叫。莲蓬头下冲清爽,三个人盘腿坐下来,拿了两条大毛巾。小木匠给我搓背,一路搓到骨头缝里,钻出一条条泥鳅,纷纷扬扬落到屁股上。我让小木匠掉转方向,我用热毛巾给他搓背,想看他身上能搓出多少泥条。小木匠的后背清清爽爽,刚刚栋梁哥哥已经给他搓好背了。栋梁哥哥眯了眼乌珠,看了浴室里的水蒸气说,蛮像南方的海。我说,南方的海啥样子?在上海,并不容易看到海,我看到过最远的海在普陀山,但是不蓝,灰蒙蒙的颜色,抓一把夹了蛮多泥沙。栋梁哥哥说,你要自己去看。小木匠说,常州没有海,我长到十八岁,还没看过海呢,等我打好这套家具,也想去南方看一眼大海。我的面孔变得一本正经说,小木匠,我不准你离开曹家渡。小木匠说,好吧,我不走。我说,可以拉钩吧?小木匠伸出小拇指跟我拉钩。我说,我们已经拉了钩,你要是没做到,就断一根手指头。栋梁哥哥的热毛巾抽到我的头上,他拖起我跟小木匠说,不许你们瞎三话四,起来穿衣裳啦。
过好元旦,最后一门期末考试结束,我狂奔回到家里。我在等动画片《咪咪流浪记》大结局,但是电视机开不亮,拖线板拉到门口去了。我拔出电源插头,把拖线板拉回房间,刚要插上电视机,外头响了一声惨叫。我的脑子里炸了一颗原子弹。冲出去一看,楼梯栏杆上的灯泡灭了,老木匠粗重地嘶吼,楼上楼下的耳朵里嗡嗡响。我回去寻到拖线板,重新塞进电灯泡插头。灯泡亮起来。我看到小木匠蹲了地上,一根凿子像荆轲的匕首插了木料上。小木匠抬起发抖的左手,只剩下四根手指头,断口涌出黑颜色的血,像一管黏稠的颜料涂上眼乌珠。
左手,无名指。断落到了啥地方?一时间竟寻不着。过道堆了太多边角料,刨花还有锯屑,一潭木头的深渊。眼看流血的水龙头关不牢,老木匠背上小木匠冲去医院。我爸爸还在厂里加班,我妈妈在局里开会,我外公的面色更加焦灼,变成一根落苏的颜色。
栋梁哥哥刚好从华东政法学院回来,看到楼梯下一腔黑血,马上寻来手电筒,膝盖跪在冰冷的水门汀,两只手拨开一团团染红的刨花。我也跪下来帮忙寻手指头,眼泪水落到木屑里,像一幅水彩画任意地晕开来。栋梁哥哥用力推我出去。我的头撞上楼梯,额角头生出一块乌青。夜里七点,栋梁哥哥寻到了手指头,它刚好嵌进墙角缝隙。我外公拿来两根筷子。栋梁哥哥抖抖豁豁夹出一根无名指——颜色已经发黑,断口露了一小截碎骨头。栋梁哥哥用白纱布包了小木匠的手指头,蹬上脚踏车去了医院。
爸爸回到家里,我不免吃了一顿生活,先是扇耳光,然后打屁股,差点敲掉电视机。我的嘴巴里吐出一口血丝,接了吐出一粒牙齿,锋利的三角形,好像木匠手上锯齿。爸爸以为自己下手太重,在我面孔上捂了一袋冰块。妈妈先是发抖,然后讲不要紧,这是小囡掉牙齿,明年会长出一颗新牙。妈妈撑开我的嘴巴看看,确定脱落的是下牙齿,打开窗门,这颗尖牙齿抛上天。要是落了上牙齿,就要掼到床底下。外公拖了我关灯上床。眼泪水像苏州河浸泡枕头床单。我看一眼窗门,木头人立在月光下,阿努比斯的影子落到天花板上,狗嘴巴慢慢张开来,露出尖尖的狗牙齿,对了我的头一口咬下去。我一翻身,便落到古埃及金字塔里了。
等到天亮,我听到一个好消息:小木匠接上了手指头。隔了三日,荷包蛋翻了一个面:小木匠的左手无名指已经发臭,腐烂生了蛆,医生给他重新切掉了。木匠父子是农村人没劳保。我妈妈付了三百块医药费,再赔给老木匠一千块——这也是我爸爸四个月工资。我家的组合家具基本完工,只剩两只夜壶箱,不用再做了,结了八百块工钱。小木匠从医院回来,我藏在天井里不敢出来。小木匠进来寻我,左手还包了白纱布。我不敢讲话。小木匠拿出一只小玻璃瓶,酒精里泡了一根左手无名指。小木匠说,听说现在人结婚,要在这根手指头上戴一枚戒指。小木匠拉开木头人肚皮上的小抽斗,塞进泡了手指头的小玻璃瓶。小木匠说,木匠的手指头,终归要关进木匠村的五斗橱。我说,不要去手指头地狱。小木匠抓起我的左手。我的无名指上生了一根倒裂刺。我在冷天容易生肉刺,每次拔出来就会流血,运道不好还留疤,一两个礼拜才退。小木匠说,我们木匠的手指头最容易倒裂刺了,但是不要拔。小木匠接了一面盆的水,右手按了我的手指头泡进水里。冬天的自来水冰冰冷,但是肉刺慢慢软下来。小木匠再寻来一把小剪刀,帮我剪去这根倒裂刺,没出一丝血。
老木匠跟小木匠是来道别的。我们全家送两父子到了13路终点站。老木匠抓了小木匠的左手说,我们老家有个规矩,木匠断了一根手指头,才从小鬼变成男人,可以回家讨老婆了。我爸爸递上一支大前门说,过年娶新妇了?老木匠擦亮火柴棒,慢悠悠点上香烟,我爸爸张开手掌帮忙挡风。老木匠说,这门亲事去年就定了,小姑娘在常州乡下,面孔两团红,屁股像肉馒头,肯定养得出光郎头。妈妈说,哎呀,我们还没准备红包。老木匠说,没关系,大年初一在乡下摆喜酒,过好年我们爷儿俩就回上海寻活儿做,必定回曹家渡来望你们。小木匠说,骏骏,再会。我的眼泪水像被炭火烤焦了出不来。我爸爸跟老木匠吃好香烟,刚好一部电车进站。老木匠拖了小木匠上车抢着两个座位。13路电车翘起小辫子,搭上架空电线,六站路到新客站,运道好天黑就回了常州。外公捏了我的肩胳往回走。我看到马路对面的浴室门口,栋梁哥哥骑了26寸脚踏车,头发被西北风吹乱,黑框眼镜反光,看不清眼乌珠了。
小学生的寒假短得像我养的两只长毛兔的尾巴。我没再提起过小木匠。爸爸妈妈跟外公也不再讲了,仿佛木匠父子从没来过我家——他们的痕迹就是一套组合家具,每当我挤在爸爸妈妈的席梦思大床上看电视,都能从木头里闻着一股甘草味道。木头人还摆在客厅窗门口。每到后半夜,阿努比斯的狗头影子就投到天花板上。我从没打开过木头人肚皮上的小抽斗,也不确定小木匠的左手无名指是不是还藏在里面。整个寒假我只见过梧桐两趟:一趟在曹家渡的战斗文化用品商店,还有一趟在大年初五。这日是迎财神,三楼林老师跟梧桐立在三官堂桥上。林老师举起一根细长棒头,犹如火箭筒喷出焰火,飞到白莲花似的云上炸开,五六种颜色像木匠的刨花跟木屑,铺满苏州河上的夜空。我爸爸放了高升炮仗,我的两只手蒙了耳朵,鼻头里塞满硫黄味道。我一直没看到栋梁哥哥,听说他跟女朋友结伴去了南方。我猜大概是广州、深圳、珠海,还有海南岛。我妈妈被单位派去考察过的,拍了照片回来,深圳对面隔了铁丝网就是香港,还有中英街。这年冬天冷得吓煞人,落过两场大雪,房间里滴水成冰。我跟外公共用一条电热毯,两层棉被里还穿了棉毛裤,发抖半个钟头慢慢暖热起来。我想起健民浴室的澡堂子,蒸腾氤氲的浑浊热水,栋梁哥哥跟他的女朋友赤了膊游来荡去,就像一个遥远的南方。
来年开春,过好清明,法国梧桐的毛栗子炸裂,曹家渡四月飞雪,老木匠跟小木匠回来了。底楼空地上搭起一只木棚子,遮了蛮多红白相间的化纤布。听讲也是打家具,但是不让人进来看。我在楼梯口碰到小木匠,头一趟看到他吃香烟,夹在右手两根指头当中。娶过娘子做过男人才有的腔调。小木匠的胡子一根根挑出来,不像连环画上的岳云,倒变成岳武穆,可惜身上没顶了甲胄,而是一件亮晶晶的化纤西装,沾满雪白的刨花跟木屑。小木匠讲这趟的东家是三楼林老师。我说,你住在栋梁哥哥家里?小木匠说,我爸爸困地铺,我困在双层床的下铺,梧桐在我的上铺。我说,栋梁哥哥回来怎么办?小木匠抬头看了楼梯说,他从南方回来以后,就关在大学里不太回家了。小木匠总是左手藏在背后,不让我看到缺掉的手指头。我说,当了新郎官是啥感觉?小木匠说,必须出来赚钞票了。我再问,新娘子好看吧?小木匠翻出皮夹子,里面藏了一张结婚照,小木匠穿了黑西装,新娘子披了白婚纱,果然面孔上两团红。我说,像猢狲屁股。小木匠收起皮夹子说,瞎讲。小木匠的烟灰飘到我的眼乌珠里,他马上掐灭香烟,用脚底板蹍了蹍,扳了我的肩胳问,木头人还好吧?我只讲一声蛮好,低头盯了自己的鞋子,看出一根鞋带编织的迷宫。
隔手,春天埋入泥土,上海已热得潮潮翻翻,长袖换成短袖,马路上小姑娘穿了裙子,从脚馒头露到两条大腿。我从曹家渡新华书店回来,听到底楼弄堂的木棚子里有锯木头声音。我掀起木棚子的两层化纤布,等于进了一口蒸笼,起码四十摄氏度。我看到小木匠跟栋梁哥哥立在一根粗壮的木料两头,小木匠右手握了三尺长的框锯,栋梁哥哥帮忙在另一头拉锯。两个人都褪了衣裳赤膊,要不是还有短裤拖鞋,就像回到浴室大池子。小木匠胸口两块栗子肉,像抹了黄油,肩胛骨仿佛一对老鹰翅膀,随着锯子的进退滑翔降落。几滴汗珠子顺了脊椎凹陷落到腰眼,后背开出一层盐花。栋梁哥哥的汗毛几乎是金黄的,皮肤白得吓人,头发又长两寸,扫帚似的盖了眉毛。两个人推拉锯子,直到木料一分为二。栋梁哥哥盯了我问,骏骏,你进来做啥?我踏在木屑上,看到锯子长了大白鲨似的锯齿有点怕。小木匠说,早晚要穿帮的。我说,你们在做棺材?木棚子里有一口“老房”,前头大,后头小,数学课上教过的梯形,两边还有圆弧度,好像一根劈成两半的圆木,浸到苏州河里等于一艘独木舟。小木匠说,栋梁奶奶要打一口寿材,我们家有七代祖传的棺材手艺,我十岁就跟了爸爸打棺材,等我在乡下结好婚,我们就出来做这口“老房”了,你看这几根松木都是最好的料,从东北大兴安岭走了几千里陆路加海路才到上海的。栋梁哥哥说,我劝过我奶奶蛮多趟了,火葬比土葬好,移风易俗,节约土地,但我奶奶失心疯,日日夜夜不困觉不吃饭,就想着自己这口寿材,必要埋到绍兴乡下我爷爷旁边,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最后两句,栋梁哥哥的声音放慢下来,后背靠在刚劈开的木料上,摊开毛巾揩汗,披上一件薄衬衫,依次系上纽扣。小木匠还是赤膊,拆开一包牡丹香烟,一支塞进自己嘴巴,再拿一支递到栋梁哥哥手上。小木匠划一根火柴,露出自己的左手,缺掉无名指的断口长好皮肉,变成一团肉疙瘩。小木匠先给栋梁哥哥点烟,再给自己点上,吐一口蓝烟说,今日做棺材盖,过两日就上油漆,栋梁奶奶是七十岁,要涂黑油漆,超过八十岁喜丧刷红油漆,皇帝跟官老爷刷金油漆,没结婚的小伙子跟小姑娘死了,就要刷白油漆。小木匠摊开两只手掌,茧子更加厚重粗糙,好像两把锉刀。栋梁哥哥说,不要再讲老法历了。我说,这口棺材打好以后怎么办呢?栋梁哥哥说,等到刷好油漆,我爸爸会包一台卡车,拉了这口寿材回绍兴乡下,借一间瓦房藏起来,我奶奶相信只要有了寿材,就可以再延二十年阳寿。我说,栋梁哥哥,你相信吧?栋梁哥哥摇头说,人死以后,还是一把火烧了清净,但是这桩事体,你不要让任何人晓得,就算你爸爸妈妈跟外公都不要讲,我奶奶是迷信,这幢楼里有人更加迷信。小木匠跟栋梁哥哥嘴上的烟头烧得旺,两团火星子在我眼门前交错明灭。
几日后,派出所来了这幢楼,拆掉底楼弄堂的木棚子,拖出一口刚刷油漆的棺材。三楼老太死活不肯松手,抓牢自己的寿材冤枉鬼叫,眼乌珠一翻,老骨头掼倒在棺材里。林老师背起老娘,等到了医院,人已经没气了。栋梁跟梧桐的奶奶到底没困进这口寿材,终点站还是火葬场。我们这幢楼里没人参加追悼会。三楼林老师腰上绑了白麻绳,手臂膊别了黑袖章,立在弄堂焚烧老娘的遗物,咒骂匿名举报的邻居断子绝孙。梧桐的面孔被火烤得通红,眼泪水没落到地上就滋滋蒸发了。栋梁哥哥立在妹妹背后,心不在焉的腔调像给陌生人送葬。小木匠到我家来敲门,额角头沾满蒸笼汗,甘草味道变成咸菜酸臭。老木匠跟小木匠打造的寿材,已经在东海农场当柴片烧了,三楼林老师只肯结账一半,毕竟老太没了,老木匠打落牙齿吃进。小木匠向我告别。我问他要去啥地方。小木匠说,可能有点远。小木匠又跟木头人告别。小木匠抱了阿努比斯的狗头,嘴巴贴了尖尖的耳朵,仿佛对着木乃伊念诵古埃及咒语。
后半夜,三楼老太已经困在骨灰盒里。空气闷热得像大火炉。一台摇头电风扇彻夜释放噪声,有气无力地吹来热气。地板上铺一层草席,外公打了赤膊,胸口开过刀的伤疤像古龙的圆月弯刀。我跟外公一样平躺在席子上,脑子里装一台马达,翻来覆去困不着。重新睁开眼乌珠,我以为会看到天花板上的阿努比斯。但是没有光。外公的呼吸声也没有了。我有点担心外公,想要摸到他。但我发觉自己没有了手。我也没有双脚,不能直立行走。我甚至没有眼睛。我感到自己像一条毛毛虫,分为前中后三节。我吃了好大劲道才能控制身体。我把第一节当脑袋,第二节当胸腹,第三节当双腿。我开始弯曲三节身体,然后放平下来,再弯曲收拢,毛毛虫那样前进。我碰到一块坚硬的木板。我用力弹出第一节。我的头上有一块坚硬的东西,如同顶着一具头盔。我有点痛。还有一点灼烧。我疯狂地顶撞那块木板。我感觉到它在慢慢挪动。我在一口棺材里。
棺材打开了。虽然没有眼乌珠,但我看到一点光。我可能有了某种夜行动物的视力。我像只弯曲的钩子钻出裂缝。我看到了我家客厅。地板上有张草席。我和外公躺在席子上睡觉。我看到了我。十一岁的男小囡。尚未发育的瘦小身体,裹一条白背心,嘴唇边流出一条黏糊糊的口水。现在的我又是什么东西?对面有一面镜子,刚好对着窗门外的月光。镜子里只有一根手指头。当我开始扭动爬行,我才晓得自己就是这根手指头。左手无名指。成年男人的手指。经过酒精的浸泡,重新变得苍白而粗壮。指甲的形状堪称完美,可以看到底下淡淡的月牙儿。指甲尖修剪得清爽。手指根断口上露出一截骨头。小木匠断掉的手指头。它是我创造出来的奇迹。
手指甲扭回头看。阿努比斯睁开眼乌珠,凝视越狱逃出小抽斗的手指头。我也在凝视手指头地狱。木头人肚皮上的小抽斗,刚好被我顶开一道缝。它就是刚才囚禁我的那口棺材。木头人的右手张开五根手指头来抓我。我跳下了窗台。我一生跳得最高的一次。我在空中连续翻滚了十几圈,一根手指头变换多种形状,拉长成直线,变成一个问号,或者卷成三角形。运道不太好,我要掉进摇头电风扇里了。这是个真正残酷的地狱。我觉得我会被切成好几段。电风扇吹来一阵强劲气流。手指头被往外推了一厘米,完美地错过风扇叶子的屠戮。我坠落到了地板上。一只断掉的手指头有超乎寻常的弹性。我弹跳了三下才落稳。三节手指骨都没有断。木头人抬起双腿,木头脚底板把我踩扁之前,我扭动着躲过一劫。我在地板上弯曲爬行。我爬上了我自己的身体。我从我的头颈和面孔上爬过,我很想掀开我的眼皮,把我从这个噩梦里唤醒。但我只有一根手指头,我不能抓取任何东西。我在自己的面孔上按下小木匠的指纹。木头人跨过沉睡中的我和外公追来。我逃窜到了我家房门后面。我把自己挺得笔直钻入底下门缝。阿努比斯的手指头几乎摸到我了。我感觉要被木头房门压扁,只剩下一根骨头粗细,运交华盖地穿过门缝。手指头在门外的水门汀上打滚喘息。尽管我连一个肺都没有。木头人被我关在门后。我听到它暴躁地拍打门板。我不确定它会不会打开门追出来。我继续弯曲身体往外逃。
我钻出六层楼的房子。红色的月光燃烧着我。空地上残留白天焚烧三楼老太遗物的灰烬。我在肮脏的地上蠕动。平常几步路就能走上马路,现在却像一场马拉松比赛。某个角落亮起一对幽暗的眼乌珠。手指头地狱近在眼门前。几簇老鼠胡须像金针挑了月光,露出一对闪亮的龇牙,手指头是它在这个夏天最奢侈的一道大菜。我只能弯曲三个关节逃跑。谁能想着一根手指头跑得那么快,几乎达到时速二十公里以上。我逃到三官堂桥下,但我不敢深入黑魆魆的桥洞,那里藏着更多的老鼠,也许还有蝙蝠,外公管它们叫“油老鼠”。如果有一只野猫埋伏偷袭,一只手指头是没有反抗能力的。我要逃上亮着路灯的桥面。但手指头怎么爬台阶?每一级台阶都比我整个身体要高。经过短暂的思考,我把三个关节并拢卷曲,小龙虾那样重新打开,这样就能实现惊人的弹跳。我跳上一格格台阶,简直是奥运会男子跳高决赛。我连续跳了39级台阶,终于爬上三官堂桥的人行道。
我看到了小木匠跟栋梁哥哥。他们两个人立在桥上吃香烟。嘴上火星像两只萤火虫,灰白烟灰夹在苏州河的野风里。小木匠左手搭了桥栏杆,四根手指头反射月光。我藏在他脚边的阴影角落,蛮想叫一声小木匠,可惜我连嘴巴都没有。桥上每隔几十秒开过一部汽车,柏油路面像打摆子抖得凶。首尾相连的十几艘夜航船,黄颜色灯火晕染漆黑水面。轮船马达像两百响炮仗穿过桥洞,逆流而上去苏州方向。小木匠跟栋梁哥哥没讲过一句话,两根香烟都没过滤嘴,暗暗烧上手指头,旋即两点火星坠入桥下深渊。一部装满渣土的大卡车开上来。大光灯扫出栋梁哥哥的眼乌珠。小木匠先动身了,朝了苏州河北岸下桥。栋梁哥哥跟在背后头,同样朝了北方而去。不要问我哪能分清东西南北。我的地理课是全校第一名。刚好大卡车开到桥上最高点,霸王龙碾过地面,带来迷你地震灾难。弹簧似的桥面将我高高颠起来。我想象一根手指头立在奥运会10米跳台上,向前翻腾四周半屈体,完美的压水花姿势,笔直坠入墨水般漆黑的苏州河。
大海一样丰盛的水。手指头像一枚子弹消失在了水面之下。尽管连鼻孔都不存在,我却能透过手指头表面分辨一百样化学污染的味道。我绝望地发现一个秘密,手指头是不会游泳的,虽然当我拥有双手双脚都没能学会游泳。我在泥沙俱下的苏州河里沉沦。但我既然没有肺,也可能不会淹死。我以为这条臭水里的鱼虾早已死绝,水底却游出一条油光滑亮的黄鳝。手指头的视力就是比眼乌珠强啊。想起妈妈经常炒鳝丝给我吃,我试图向新朋友打招呼。黄鳝却一口咬过来。打架不是我的强项。我的武器只剩下一面小小的手指甲。倏忽间,黄鳝的脑袋消失了,剩下的身体像水蛇沉入河底。一只甲鱼出现了。尖尖的鳖嘴吞掉了黄鳝的头。我看过爸爸在家里活杀甲鱼,万一被咬了手指头就只好跟甲鱼头一道斩下来。我埋进水底的泥沙,犹如盗墓贼钻进金字塔,掘出一根根金条,依然发光的红宝石和祖母绿,纷纷从破碎的箱子里跳出来。翡翠镯子缠绕朽烂的人骨,比鸽子蛋还大的钻戒套了细细的指骨,同样是左手无名指。他们永远停留在失踪名单上,或者连名字都没登记过。如果我逃不出手指头地狱,也会变成一根孤独的无名指骨。甲鱼在淤泥里疯狂地搜捕我。我觉着一根鱼钩刺进手指头,刚好从甲鱼的嘴唇边拯救了我。螺旋桨叶片搅动水流,像一万匹发情的野马从我身上踩过。我用力扭动三节手指,鲤鱼跳龙门的劲道,终归跳上了甲板。
船舱像一口大瓷碗,堆了几千颗碧绿的西瓜。两条枯黑的瓜藤缠着我。三根关节安静下来,指甲壳闪了断断续续的白光。这是一个马达声炽热的夜晚。我在尼罗河似的黑夜顺流而下。两岸工厂剪影像风蚀崩塌的金字塔。左手无名指是一桩谋杀案的证据,试图数出天上每一颗星星。我认出了武宁路桥的路灯,我爸爸工厂背后的消防高塔,西藏路桥的大煤气包,浙江路的钢铁桥,从前外婆家的老闸桥。苏州河边排队停了几十艘过夜的机帆船,放落高高的桅杆船帆,仿佛一具具人体漂浮。水上人家往河浜里撒尿,倒痰盂罐,刷牙齿。几条狗在船头吠叫。穿过四川路邮局下的桥洞,再过乍浦路桥,最后是钢铁梁架的外白渡桥。我一直以为是外婆渡桥。手指头认出了黄浦江的味道。马达声熄灭,西瓜船像个大肚皮孕妇无声靠岸。被船老大发现之前,我重新弓了三节手指头跳上码头,攀爬梯子上了水泥河堤。
我想先去外滩荡马路,沿北京西路笔直走,也许能寻到回家的路。但我走错了方向,陷入几条小马路的迷宫。我像在诺曼底登陆的盟军躲避纳粹的机关枪般躲避老鼠或野猫。手指头爬过最后一条弄堂,躲在臭气熏天的阴沟里,看到对面蹲伏一座固若金汤的黑色堡垒。无数个回字形门框向内凹陷。背着武器的士兵站岗。牌子上写了提篮桥监狱。我想起13路电车有两个终点站,一头在曹家渡,一头在提篮桥。
天快亮了。提篮桥监狱对面,我上了头一班13路电车。平常我乘公交车欢喜三个位置,第一是驾驶员背后,看得到打方向盘拉排挡,威风凛凛的腔调;第二是巨龙车当中转弯位置,两排香蕉形座位,脚下铁皮圆盘,缝缝里可见柏油路面;第三就是最后一排,人不多就能看清整部车子,要是人挤人,还能掉头看到后车窗风景,电车两根小辫子晃来荡去。但一根手指头并无看风景的资格。我只能藏在阴暗龌龊的座位底下,细听卖票员的报站声。过了四川北路,潮潮翻翻的乘客上来。蛮多人穿了风凉皮鞋,搭扣下就是赤脚。也有煞风景的香港脚,熏得我在角落里打了两个滚。我头上的座位换了人,穿了裙子的女人,落下一双雪白光滑的脚腕,每一粒脚趾头都是好看的。没有一双鞋子固定不动。所有风景流动,好像苏州河水从太湖流到黄浦江。13路电车过了新客站,地上多了几根扁担、蛇皮袋、草席。城里人跟乡下人的鞋子,气味还有声音泾渭分明,等于刚敲开的蛋清跟蛋黄。等到经过长寿路上我们小学门口,这两种气味就像筷子搅拌过的蛋清蛋黄难分难解了。13路电车从沪东提篮桥开到沪西曹家渡。我等所有男男女女下车,趁卖票员不注意,从车门口翻滚下去。
光天化日下的手指头,藏在13路终点站的阴沟外。大人在我头顶吃香烟,小朋友在我旁边吃油墩子。现在对我来说最危险的敌人就是人类。当他们害怕一根移动的手指头,你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我只能藏到一堆垃圾中。手指头黏黏糊糊,可能粘上人家擤的鼻涕,顺便粘上几张报纸。早高峰的马路等于一场盛大的庙会,到处是脚踏车链条转动跟铃铛声。我躲在报纸底下,伪装被风吹过沪西电影院。要是脚踏车轮胎碾过,手指头基本就废了。我比加里森敢死队还要疯狂地回到六层楼下。但我无法翻越底楼天井的围墙。穿过弄堂大门,爬上两级台阶,我来到103室门口。外公敞开房门在乘风凉。我挣脱了报纸伪装,手指头在墙角来回翻滚,蹭掉皮肤上的恶心玩意儿。我像条小虫子钻进去。五斗橱上三五牌大钟刚到早上八点。
我看到自己还困在地板席子上。但我没办法叫醒“我”。我只是一根手指头,龌龊,浮肿,伤痕累累。木头人立在窗边,阿努比斯看了我,眼乌珠里没光。它要到半夜才有魂灵,白天只是一块木头。我暂时是安全的。但我不能被爸爸妈妈外公看到。爸爸会拿我掼进垃圾桶,也可能会报告派出所,怀疑这幢楼里发生了碎尸案。我躲到棕绷大床底下。我用手指甲观察自己的家。八点半,爸爸和妈妈上班去了。妈妈在厨房间给“我”跟外公留了早饭。三五牌钟走到上午十点。躺在地板上的“我”醒了,两团眼屎粘在眼皮上,走进卫生间撒尿。我蹲在角落里看了“我”揩面,刷牙齿,吃水,吃早饭。但“我”没跟外公讲过一句话。“我”变成哑子,眼乌珠里少了魂灵头。整整一日,“我”不再看书看连环画,只会坐在电视机前头,看动画片,看电视剧,看动物世界,甚至看广告。这个人不是我。也许是一只老鼠,偷吃了我剪下来的手指甲。
夜里十点钟,三楼林老师寻上门来,他摘了白麻布跟黑袖章,到处问人有没有看到过他儿子。“我”像个戆卵摇头。我藏在床底下打滚,想敞开喉咙叫出来,昨夜在三官堂桥上看到过栋梁哥哥,但没人会相信一根左手无名指。林老师讲,栋梁哥哥消失了,带走了身份证跟学生证,还有五百块现钞,没留下一张纸条,也没一句口信。林老师又去挨家挨户敲门问了。
林老师前脚刚走,老木匠又来了。我爸爸递出一支香烟。两缕蓝颜色烟雾像魂灵头跳舞。手指头没心没肺,也不会咳嗽。老木匠讲,老早买好今日的火车票,爷儿俩准备一道回常州,乡下新盖了两层楼房,新妇守了空房等小木匠回来。但是早上起来,小木匠就没了影子。我妈妈搭腔说,小别胜新婚,小木匠自己回去了吧?老木匠说,夜里打了电话到大队,没人看到过小木匠。我爸爸说,听说三楼的大学生栋梁也不见了。老木匠嘴巴上的香烟纹丝不动,雾柱升起一根笔直的线,好像墨斗画出来似的。我妈妈向爸爸白了白眼,“我”坐在床上看电视,外公蹲在角落吃药。所有人缝上嘴巴。只有两根香烟呼呼燃尽,留下两截雪白的烟灰。
老木匠跟爸爸吃香烟的空当,我爬到爸爸妈妈房间里。我想寻一支笔写下来,才能告诉大家我就在此地。但是一根手指头捏不牢铅笔。我先是翻了一通铅笔盒子,又爬到我的画画颜料盒里头,寻到一管朱红色颜料,手指头拼了老命按下去,如同挤牙膏压出一点点颜料。手指头蘸上一团朱红,好像电视剧演的血手印画押,不是卖儿卖女,就是崽卖爷田。手指头在地板上写字,不等于用手指头捏了一支笔写字。已经看不出笔迹了,就是歪歪扭扭几个字,退化到小学一年级——
“我是蔡骏,那个人不是我,我是一根手指头,救救我。”
手指头写好这点字,彻底脱了力,瘫软在血红的字迹旁边,像反特间谍小说里写的——被害人临死前用手指头蘸了自己的血,在地上写好凶手名字,往往只写一半,甚至只写一个笔画就翘辫子了,古今中外从没人写完整过。送走老木匠,妈妈刚进卧室,就看到地板上的红字,也看到一根手指头。我不好装死了,三根关节打滚,要么竖起来,要么弹出去老远,手指头上颜料基本干了,就指了地上的红字,特别是我的名字。妈妈差点吓得魂都没了,速速从隔壁客厅叫“我”过来。“我”看到地板上的字还有手指头,非但一句话都不讲,反而拿块湿抹布来揩揩清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的字,化作一摊红兮兮的水渍,好像刚蹍死两只蚊子。我还在爸爸妈妈面前疯狂表演,妄想他们将我跟他们的儿子联想起来。但是爸爸妈妈以为这行红字是“我”的恶作剧,至于这根手指头,爸爸用小镊子夹起了我,塞进一只小玻璃瓶,拧上盖头。爸爸说,明日一早,送去医院看看,这根手指头到底啥情况。
半夜里,爸爸妈妈困在席梦思大床上,“我”跟外公还是困在地板席子上。我被关在玻璃瓶里,一根左手无名断指,活像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怪胎。一根不腐烂会动的手指头,肯定要被送进研究所,秃头变态的教授们会在手指头上插满电线,或者用手术刀大卸八块,研究每一根血管和神经。木头人的眼乌珠亮了。木头人没声音地走过来,脚底板生出猫爪似的软垫。木头人抓起玻璃瓶,慢慢拧开盖头,伸进两根手指头,将我从玻璃瓶里捏出来。木头人肚皮上的小抽斗弹出来。在我被塞进小抽斗的一刹那,手指头连翻两个跟头,弹皮弓似的跳出手指头地狱,落到了地板上。
我已经练出贴地滑行的新功夫,手指头等于一枚飞镖,冲过门缝底下。但我刚到弄堂口,黄鼠狼像一道金色的闪电伏击了我。爸爸用捕鼠笼子捉到过这种东西。外公的狼毫笔就是它的尾巴毛。手指头不能与黄鼠狼搏斗。刚好有只可口可乐的铝罐头滚过来。我钻进罐头的小洞眼,仿佛躲进中世纪的重装板甲。黄鼠狼的爪子往罐头里掏,尖嘴巴往里拱,臭味道让我七荤八素。手指头闻了可乐的咳嗽药水味道徒劳地抵挡。黄鼠狼用力推一记罐头,罐头顺着地势开始翻滚。我数出罐头滚动的每一圈,再用数学老师教过的圆周率计算距离。我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轮胎碾压柏油路的震动声,好像尤里·加加林在宇宙飞船里旋转,直到罐头按了暂停键。我透过小小的洞眼向外观察。黄鼠狼放弃了这顿晚餐。劫后余生的手指头钻出罐头。我正在曹家渡的心脏——五岔路口的交警岗亭下面。
但我不能回家了。手指头地狱候了我自投罗网。我必须寻个藏身之所。曹家渡三角环岛上,只有健民浴室的牌子还亮了灯。我弯弯扭扭过了马路。门口收牌子的胖阿姨在打瞌冲。我从她的两条大腿当中钻进浴室。我以为会看到光了屁股的小木匠跟栋梁哥哥,但浴室里没几个人,他们困在躺椅上裹了浴巾过夜。我不知道他们为何无家可归。我也不想钻进他们的梦里。我爬上大池子的瓷砖。海洋般的热水已干涸,只剩一摊污垢,散发着某种发酵味道。我寻到没关紧的莲蓬头冲洗每一条指纹。我清除了蛮多龌龊东西,却没有丢失分量,骨头断口也保持原样。我在公共浴室里度过这一夜。
一根手指头溜进女浴室并不难。爬过男女浴室之间的管道,就能看到蛮多光屁股女人。但是没啥好看的,大部分是老太婆,胸口荡了两条布袋袋,屁股上一条条纹路。我爬到浴室天花板上,发觉瓷砖缝隙里藏了一只眼乌珠。等到后半夜,女浴室里没人时,我拿一只皮皂盒推到楼板缝隙下面,正对着头顶的“眼乌珠”。我再用手指头蘸了红墨水,在瓷砖墙上写一排字——
“楼上有人偷看,皮皂盒往上看。”
隔日,整个曹家渡的老阿姨集体出动,砸开楼上人家房门,揪出一个退休的中学校长。果然楼板当中挖了一只洞眼,刚好钻通了浴室天花板的瓷砖缝隙。老阿姨们请老校长吃了一顿生活,他折了两根肋膀骨,差点点瞎掉一只眼乌珠,然后被扭送派出所。有人讲他被送到白茅岭农场劳动教养三年,也有人讲他关了两个月就放出来,又在曹家渡三角环岛住了十几年直到动拆迁,搬去了江桥,据说至今尚在人世。
我在曹家渡浪荡了一个礼拜。夜里我循了老饕们的馋吐水钻进沪西状元楼。我悄悄穿过几十只圆台面的桌脚,避开男人和女人的凉鞋或高跟鞋,无声地潜入厨房间。此地油锅开得兴旺,但是精华在于糟卤。一台子糟鸭舌头、糟黄泥螺、糟毛豆、糟凤爪、糟带鱼、糟甲鱼,宁波醉草鸡,香味道可以勾走魂灵头。新华书店也是好地方,但我没能力翻动任何一本书。我只好藏在角落里闻闻书里的油墨气味。我在隔壁的银行跟邮局也闻到了油墨气味,一个是人民币,一个是报纸。报刊柜台上的女人三十多岁,长相跟发型都像神探亨特的搭档迪迪·麦考尔。我在邮局后门偷听了邮递员们吃香烟吹牛皮,人人讲这女人是曹家渡一枝花。邮局对面是林老师的书报摊,平常摆了当日的《解放日报》《文汇报》,隔夜的《新民晚报》,杂志有《收获》《当代》《人民文学》《小说月报》,还有金庸、古龙、梁羽生、琼瑶、汪国真,甚至有一套苏联科幻小说,可惜这段时间经常不开门。林老师提了一桶糨糊跟毛刷子,在曹家渡每一面墙上张贴寻人启事,顺着万航渡路一直贴到静安寺山门口。偶尔有穿裙子的姑娘在电线木头前停下来,欣赏寻人启事上栋梁哥哥的照片,像看着琼瑶电视剧的男主角。
但我最欢喜沪西电影院。现在变成一根手指头,不用买票子也能看电影。但我不走电影院大门,因为正对曹家渡五岔路口,来来往往的男女太多,随便一只脚后跟就能踏扁我。电影院隔壁弄堂是散场通道,每当太平门一打开,我就悄咪咪钻进去。我跳到放映机的小窗口前头,全身晒在一道白光里。只要我调皮地竖起来,幕布上就会多出一条奇怪的黑影。没有观众会想到这是一根手指头。我连续看了三场《本命年》,五场《黄河谣》,七场《红楼梦》,十二场《顽主》,十八场《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但我最迷的是《东陵大盗》,反反复复看了五十几场。每次看到军阀孙殿英的士兵撬开慈禧太后的棺材,老太婆还像困着一样,眼乌珠一眨变成僵尸,我就想起三楼老太困在小木匠打造的棺材里。
当你变成一根手指头,曹家渡就没了秘密。手指头是无孔不入的私家侦探。长宁支路的弄堂里藏着一个破落的天主教堂。每到做弥撒的礼拜天,就有几个老太婆坐在门口画十字。教堂背后有家私人小旅社,我没想到会碰着三楼林老师。螺蛳壳般的客房里,头顶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拂动地板上的雪白胸罩跟内裤。我先看到曹家渡一枝花,然后看到脱得精光的林老师。男人的肉暗淡下垂,女人的皮肉尚且新鲜,不像女浴室里看到那般不堪。我藏在手指甲背后拼了命看。林老师埋在一枝花胸口的两团肉里,眼乌珠鼻头孔拖出水来,一枝花翻身用草纸揩揩清爽,拍了他的背脊骨,好像老娘哄小囡说,不要哭了,好意思吧,你的儿子啊,必定是跟女朋友出去旅游,藏在小旅馆里做坏事,就跟我们两个现在一样嘛。林老师擤一把清水鼻涕说,老早问过栋梁的女朋友了,他们两个月没见面了。一枝花笑笑说,你儿子的女朋友可能不止一个人啊,你看栋梁有卖相,肚皮里有墨水,笃定是当法官的料,不要讲小姑娘了,就连我,都想动他的坏脑筋,讲不定哪天就拐了跑。林老师说,呸呸呸,不要瞎讲。一枝花掐了林老师的手臂膊说,你看不起已婚妇女啊?林老师上下都是垂头丧气说,儿子大了,啥都不跟我讲了,是不是走了邪路?一枝花抓起两叠草纸,塞在林老师嘴巴上说,你才是瞎讲。林老师说,不谈了。一枝花从地上捡起短裤胸罩,慢吞吞穿上说,老林啊,你儿子的寻人启事再给我五千张,我让邮递员夹进《新民晚报》投递到曹家渡所有的信箱里。林老师从背后抱紧一枝花,解开刚搭上的胸罩扣子,重新捏了胸口两团肉,咬了她的耳朵说,等到栋梁回来,你就离婚好吧。一枝花说,滚蛋。我不好再看下去了,跳下小旅馆的木头窗台。太阳快要落山,擦过三官堂桥,西晒了层层叠叠的屋顶瓦片,好像苏州河的波浪镀了金。手指头修习了凌波微步,一路飞檐走壁,终归看到我家天井的围墙。
我最恐惧的一桩事,就是我永远抢不回自己的身体,我将作为小木匠的左手无名指度过一生——这才是正版的手指头地狱。天黑以后,我困到了三楼林老师家里。只有梧桐一个小姑娘在家里。她打开冰箱吃了一碗冷面,打开电视机看《鹰冠庄园》。我就爬到栋梁哥哥的写字台上,藏在梧桐背后看电视。写字台一面墙上,贴满了栋梁哥哥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奖状,诗歌朗诵比赛照片,中学生作文大赛奖杯。电视机一面墙上,挂了三楼老太的黑白遗像,尚在做七阶段,摆了几样水果供品,三炷香熄灭的香炉。我在写字台上翻了个身,遗像里的老太就皱了皱眉毛。我定下来不动,老太的眼乌珠又瞪大了。我确定她可以看到我。梧桐一门心思看电视,尚未注意到遗像的变化。老太也不可能钻出黑相框来捉我,索性我就在她面前翻跟头,一歇歇竖起来,又横下来转圈圈。看到老太对我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大闹天宫,直到电灯泡电视机电风扇统统熄角(关掉)。楼上楼下一片兵荒马乱的册那之声。这个季节停电是平常事。梧桐痴头怪脑乱叫,瞎子摸象一般滚到双层床的下铺,拉紧毛毯蒙了头。我也悄悄爬上这张席子。闻着枕头里淡淡的甘草味道,我心想梧桐你平常困了上铺,不要困了栋梁哥哥的下铺啊。手指头像一条吃撑了桑叶的蚕宝宝,钻到梧桐的头发里,蹭了小姑娘一头香汗,轻轻摸了她的耳朵。梧桐哇一声叫出来,头顶撞了上铺木板。梧桐缩在墙角,黑灯瞎火,根本看不到手指头。梧桐哭哭啼啼说,奶奶,奶奶,你不要来寻我,我给你多烧点锡箔,送你去阴间享福好吧。我是存心弄她。我从梧桐的后背钻到她的腰眼,梧桐吓得翻滚下了床铺,试了三趟才爬上梯子,回到自己的上铺。栋梁哥哥的下铺空出来了。我放过了梧桐。蛮多天没困过床了,手指头留在下铺,按照人的样子困在席子上。
梧桐在上铺翻来覆去,后半夜才太平,发出小猫似的呼吸声音。我又听到窸窣的声音。林老师回来了,夹了曹家渡一枝花的味道。林老师摸黑打开一盏台灯。原来电又来了。林老师看看上铺的女儿,没注意藏在下铺枕头里的手指头。林老师拉开栋梁哥哥的写字台抽斗,翻出几十张各种颜色的信封,还有厚厚一叠信纸。林老师戴上一副老花眼镜,默念出信里每一个字。林老师眼圈发黑,后背弯曲,好像一只阴沟里的小龙虾,额角头要埋到信纸里去了。林老师连看了好几封信,直到打了磕冲,面孔扑上玻璃台板,眼皮一格格落下来,降下卷帘门,把自己关入梦里。我从栋梁哥哥的床铺里钻出来,慢悠悠爬上写字台。林老师的面孔刚好压了一张信纸,眼泪水化开几个钢笔字。我认出了栋梁哥哥的笔迹,每一笔都写得像印刷体。第一节指腹用力按了信纸一头,三只关节弯曲往后,轻轻抠出信纸。手指头点出栋梁哥哥的每一个字,印上小木匠的指纹——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哥哥,哥哥……上铺的梧桐讲了梦话。林老师耳朵尖一抽,眼皮抬起来,看见一根关节弯曲的手指头,按了信纸上的钢笔字,活像一座肉做的石拱桥。玻璃台板貌似无处可逃。我又怕手指头动起来会让林老师发疯,只好假装这是一个手指头雕塑。林老师伸出一只手捏住我,摊开在手掌心里,放到台灯下细看。我决定装死。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林老师摇头说,做梦,一定是做梦。林老师放下了我,眼皮重新合上,面孔扑在写字台上打呼噜。
几日后,上海刮了一场台风。我躲在健民浴室的屋檐下,用手指头称出每一滴雨水的分量。曹家渡一夜间洪水泛滥,沿街人家困醒了连人带床漂在水上,只好用脚盆舀水出去。浴室里的客人们讲,苏州河上漂来一具浮尸,刚好缠了三官堂桥下的铁丝。手指头钻出浴室,在泡了两尺深的浑水里过马路。我爬进上海绢纺厂大门,再钻到苏州河边的码头。蛮多人撑了洋伞立在两岸。三官堂桥栏杆上也挤满了人。我看到浑黄的苏州河里,隔夜茶似的泡了一个男人,衣裳基本烂了,露出腐烂皮肉,面孔肿得像只气球。三楼林老师扒了栏杆呼喊。有人用竹竿跟绳子拉起死人,摊在苏州河的水泥护栏下。老木匠拨开看闹忙的人群,抓起死人的两只手,整整齐齐数出十根手指头。老木匠抬头看了铁灰色云层,吼了声儿子还没死就跑了。这下轮到林老师脚骨发软,雨水打得每根头发贴了额角头,手帕蒙了嘴巴鼻孔,他仔仔细细看了尸体,最后揩揩眼泪水说,不是栋梁。
曹家渡的洪水退去,我回了一趟家里。现在我可以熟门熟路钻进门缝。妈妈在厨房间炒菜,爸爸在天井里浇花,外公还在用狼毫笔练字。“我”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机器猫》。栋梁哥哥借给我的书招惹了厚厚的尘埃。小木匠送我的木头人颜色黯淡。我不在家的夜里,阿努比斯都在困死觉。妈妈端菜到台子上,关照家里几个男人吃饭了。我藏在床底下偷听他们讲话。我才晓得公安局来调查过了,老木匠送到派出所关过两天。爸爸问,三楼的大学生栋梁到底死了没?妈妈说,林老师不肯认尸,但是腐烂成这副样子,亲爹亲娘也不认得了,街坊邻居都传大学生死了,小木匠杀了栋梁,畏罪潜逃去了苏联。爸爸说,为啥要去苏联?妈妈又拍台子说,吃饭时光,讲这种断命事体做啥?
妈妈拍拍“我”的肩膀,但“我”一门心思看电视。爸爸凶狠地关了电视机。“我”又打开电视,端了饭碗看《新闻联播》。爸爸举起手掌心,他的通关手打人蛮痛的。我倒是盼着爸爸打下去,最好打得魂灵头出窍,这样我才好回到自己身体里。但是妈妈别别头。爸爸的手放下来,捏出一根牡丹香烟,塞进嘴唇皮,划了火柴棒点上。“我”已经两个礼拜没讲过一句话。妈妈带“我”跑过好几家医院,都讲小囡没毛病,要是有,也是心病。医生还建议她送我去中山公园后门看看。我藏在床底下用手指甲想,中山公园后门,除了华东政法学院,就是精神病医院,要是给冒牌货来个电击疗法就爽了。爸爸走到窗门旁边,抽出嘴巴上的香烟头,在木头人的眼乌珠上揿灭。爸爸说,老早讲过了,这只木头人蛮邪的,骏骏变成这副死腔,大概就因为它。妈妈说,你要做啥?爸爸赤了膊,拖了木头人到天井里,寻出一把斧头,劈开阿努比斯的狗头。
斧头劈开木头的刹那,好像针戳到了手指头上。我在床底下痛得翻滚起来。爸爸的斧头砍断了木头人的头颈跟腰身,卸下两只手两只脚,阿努比斯狗头四分五裂,肚皮上的小抽斗也粉碎了。我家天井成了犯罪现场。我痛得仿佛断成了三节头。爸爸往碎木头人上浇了半瓶酒精,划一根火柴丢下去。浓烟从底楼天井升到六楼顶上。客厅里的“我”还是坐着看电视,好像窗外的“杀人案”发生在19世纪。木头人终归烧成一堆焦炭。我爸爸把木炭跟灰烬收进铅桶倒了。
木头人死了。我觉着自己也要烧起来,但又有点痒,原来一只蟑螂爬上了手指头,带着翅膀还得会飞的那种。我并不怕老鼠,只有蟑螂经常爬进我的噩梦。手指头开始逃跑,蟑螂起劲追在后头。等到冲出床底下,刚好一双眼睛对准了我。“我”看见了我。“我”扑向正在逃跑的手指头,就像到草丛里捉一只蟋蟀。外公是第二个发现的。妈妈开始尖叫。爸爸关上房门防止我逃出去。房间里有四个人在追捕我,还有一只恶心的大蟑螂。我已大祸临头。爸爸操起斧头准备把我也劈成三段。我钻过爸爸的裤裆底下,冲到外面的天井里。两只长毛兔被我吓一跳。鸽子们纷纷扑腾起来。天井里的灯光打开。手指头被逼到墙角落。无处可逃。爸爸的斧头落下来了。我钻进了下水道。
手指头像一枚高空投下的炸弹,坠入大肠般的下水道。经过台风和洪水的反复蹂躏,整栋楼的污秽被收藏于这条深渊,日复一日地酝酿、发酵,劫后余生的动物们滋生繁衍,老鼠尾巴成群结队地交错纠缠,仿佛沼泽森林的发达根系。两个月前头,我看了译制片《悲惨世界》,冉阿让钻进巴黎下水道,当夜我就做了噩梦。钻进上海的下水道,我只是一根小木匠的手指头,浮沉在地狱的激流中。一艘纸船漂流而来。我像《冰海沉船》 中的幸存者攀缘而上。纸船刷过防水的桐油,叠得整整齐齐,撞上冰山都不会沉没。如果还能带上眼乌珠、舌尖、牙齿,大脑,心肝脾肺肾,还有卵蛋,大概就是一艘人体器官的诺亚方舟。我摊开三根关节仰卧在纸船怀里,凝视下水道的太空,偶尔闪过几道流星雨,其实是某种夜行动物的眼乌珠。小纸船在上海的地下穿城而过,速度快得像一枚电子,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穿过铜丝编成的电线。手指头仓皇抬起第一关节,探望船头前方的天堂或者黑洞。
最后一道污浊的关卡。我像一坨粪便排出了自己的肛门。暴风雨似的白光打在桐油纸船上。我望到了星空。几万光年外活着或死去的星星向我眨了眼乌珠。如果我有一双手,我会张开手臂膊大口呼吸。可惜我只有一根向着天空竖直的左手无名指。我看到了外滩。搬到曹家渡以前,爸爸妈妈就住在外滩背后的江西中路。我家阳台可以望到外滩几幢大楼的屁股。妈妈经常早上带我走到外滩,摸长石条砌成的古老地基。我在黄浦江的水面上随波逐流。油墨般漆黑的江水掀了浪头。对一艘小纸船来讲等于十级台风。
汽笛声响了。黄浦江上开来一座辉煌的宫殿,好像浑身挂满了水晶吊灯。十岁以前每趟坐轮渡去浦东嬢嬢家里,我就伸长了头颈看黄浦江上的船。现在我只好在小纸船里伸长了手指头,仰望这艘大概有两万吨重的货轮,露出水线以下的红颜色船体,船首下面挺了一只大鼻头,赛过公共浴室里光屁股耍流氓的男人。黄浦江跟苏州河交汇的漩涡之上,传说沉得下一幢国际饭店的深潭,小纸船刚好切过巨轮的航线。要是木船必定粉身碎骨,但是小纸船轻巧地搁浅到了大船的红鼻头上。手指头弯曲跳下纸船,竖起来望着通天塔似的船头。我攀上轮船生锈的外壳,好像体育节目里的攀岩。铁锈刺得手指头流血。疼痛打开了我的嗅觉潜能。我闻出这艘船去过终年潮湿的马六甲海峡,金字塔和西奈山之间的苏伊士运河,阿尔罕布拉宫和大阿特拉斯雪山之间的直布罗陀海峡,崎岖冰山与浓雾弥漫的麦哲伦海峡,远洋巨轮密集得像非洲野牛大迁徙的鹿特丹港。隔了两层船体钢板,我甚至闻出了丹麦船长跟菲律宾海员们的浓郁体味。我听到有个失眠的船员抱着吉他唱一曲热带岛屿的思乡小调。外滩一格格后退、模糊、变形,最后被浓雾一口生吞,像小姑娘五根手指头蒙了你的眼乌珠。黄浦江上只有杨树浦电厂彻夜通明。我可以望见船头的锚链了。手指头里的血流了一大半。黄浦江两岸变成漆黑的平原,偶尔戳出来几排龙门吊,恍若灭绝在白垩纪的长颈龙。船头正前方的水面豁然开朗,传说当中的吴淞口三夹水。左手边转弯去南京长江大桥长江三峡跟青藏高原,右手边转弯去地球上所有海港。轮船就像浴室门口的胖阿姨转动腰身。红色吃水线下搅起喧哗骚动的涌浪。我看不到陆地了。据说地球跟人体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一根手指头里也许百分之七十也是液体。鲜血正在一滴滴从手指头里流走。我担忧爬上甲板会干瘪成三截骨头,被掼进饭店后厨的垃圾桶。我在思考自己到底要去啥地方,东京、纽约还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哪个城市会更欢迎一根手指头?
当我爬上刀锋似的船头甲板,庆幸自己还是一根手指头。我看到银河下荡着黑色波浪的海。我还看到了手指头地狱。木头人出现在甲板上。它像一尊木乃伊等候了我整整一夜。阿努比斯的眼乌珠放出铁灰色的光。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我已经没有下水道可以钻了,除非跳下深渊。长江口浑水下的鱼群仿佛夜空上的乌云。我会被分成几千个小碎片,最终在幽暗的鱼肠中化为一条条细小的粪便。
骏骏,我是来送你回家的。木头人开口讲话,我却听出小木匠的声音,带了洋泾浜的腔调。我重新柔软下来,三根关节像弯曲躺平,好像还在他的左手上,要么按了锯条,要么捏了刨子,血管里汩汩流了黏稠的血,从手指头到心脏再循环到嘴唇皮、鼻头孔、眼乌珠、毛细血管,小木匠的面孔一格格晕染涨潮,尚且浸了曹家渡浴室的热水池子。木头人的两根手指头捏了我,收在手掌心里,顺便掬起月光,拉开肚皮上的小抽斗,就像收拢一只卷笔刀进去。困进这口棺材,我用手指甲叩击木板说,对不起,小木匠。我的声音低到了大船的龙骨,冰冷的水波之下。小抽斗关上。长江投入东海的深水淹没了我。
重新睁开眼乌珠。我看到我家天花板。吊扇像轮船的螺旋桨,卷起黏黏糊糊的风。我闻到组合家具里的甘草气味。滚烫的泪水被眼皮禁锢一夜,终归酿成迷你型溃坝灾难。我回到了棕绷大床上。我的席子、枕头、床单,墙纸上用铅笔涂鸦的小兵们,统统回来了。我看到外公紫色的面孔跟白色的头发。我从肚肠里吐出一口气说,外公,几点钟了?外公的嘴唇皮发抖说,早上七点钟,骏骏讲话了。爸爸妈妈都挤过来了。我像个坐月子的小媳妇说,刚做了一个噩梦。妈妈抱着我的头说,儿子回来了啊,明日就要开学上五年级了。力道重新从血管里生出来,我爬下眠床,冲进卫生间,撒了一泡荡气回肠的尿。镜子里是个十一岁的男小囡,皮肤苍白,骨头孱弱,眼乌珠像一匹迷路的马驹。我先抬起左手,再抬起右手,依次数出每一根手指头。除了右手中指平常捏笔的位置,寻不着一点茧子。这是我自己的手指头。我用两粒松动的乳牙咬了左手无名指,嘴角溢出一滴血丝。
一年后,最后一粒磨牙落掉,我长出满口新牙。我要读初中预备班了。小学时期最后一个暑假,爸爸给我买了一台任天堂游戏机。我跟爸爸并排坐在沙发上,游戏机接了电视机,双人模式通宵打魂斗罗或者1990坦克大战。梧桐经常下楼来寻我,一道玩因纽特人游戏卡。我外公杀一口西瓜切好片,就去苏州河边乘风凉了。梧桐已经比我高了半头,穿了红白条纹背心跟牛仔短裤,脑后扎一只马尾巴,发圈上有个红色玻璃球。我三心二意揿了手柄按钮,偷看她的小背心下露出的腋胳子窝。梧桐说,打游戏认真点好吧。我说,栋梁哥哥有消息吧?梧桐摇头说,失踪一年了,我爸爸去过三趟外地,每趟都搞错人了。我说,你觉着栋梁哥哥现在啥地方?梧桐说,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最好他永远不要回来,我已经困了他的下铺,等他回来,我又要爬到上铺去了。我说,我觉得他会回来的。梧桐说,哎呀,叫你不要分心。我跟梧桐的因纽特人都没有过关,电视机上跳出GAMEOVER。梧桐放下手柄,吃了两片西瓜,立在摇头电风扇前说,蔡骏,你现在会系红领巾了吗?我的嘴上全是瓜瓤说,戴不好。梧桐帮我揩掉嘴上瓜瓤说,你真脏,去把你的红领巾拿出来。我从抽斗里寻出一条红领巾,梧桐接过来叠整齐,套在我的头颈。梧桐的手指头在我的胸口打结,鼻孔里呼出西瓜气味,咀嚼出沙沙的味道。我抬起左手推开她。梧桐说,你做啥?我说,我自己系红领巾。梧桐说,你流血了。我的左手无名指上划开一个破口,刚刚划到一张纸上。纸头这种东西有时柔软得像你亲娘,有时也会变成锋利的刀口。梧桐捏牢我的左手无名指,慢慢放进她的嘴巴。手指头像困在温暖潮湿的云朵里。一条小小的舌头尖,卷起手指头第一关节。梧桐的唾液融化我的血丝。手指头没再逃跑。我闻着梧桐头发丝里的气味,胸口的红领巾落在了地板上。
这日夜里,栋梁哥哥突然回来了。但我没看到他。妈妈讲栋梁哥哥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就在他的大学隔壁。我跟梧桐上了五一中学预备班,我分到2班,梧桐分到3班。至于小木匠,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栋梁哥哥在精神病院关了九个月才放出来。邻居们都讲是电击疗法的功劳。栋梁哥哥被华东政法学院退学了。我再没上过三楼寻他。到了落叶子的季节,我外公熬了两个月肝硬化终归走了。三楼林老师到我家里送过一条丝绸被单,栋梁哥哥用毛笔字写了两条挽联。我觉着这两句话写得蛮有文采,偷偷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后来不晓得被啥人撕掉了这一页。
隔年春天,我家从曹家渡搬走了。一窝鸽子没办法带走,统统捂鼻孔闷死做了鸽子汤。我的两只长毛兔也被爸爸用棒头打死做了兔头煲。倒是外公留下的虎皮鹦鹉可以带去新家。礼拜天早上,搬场公司进来搬家具电器。我奔上三楼敲门。梧桐给我开了门。我问她,栋梁哥哥在吧?梧桐点点头。她的胸脯长起来了,衣裳底下看得出胸罩带子,但是身高已经被我追上。栋梁哥哥穿一件破了洞的黑毛衣,坐在写字台上听英文磁带。栋梁哥哥按下暂停键说,骏骏,长远没看到你了。我说,栋梁哥哥,我家要搬走了。栋梁哥哥说,搬去啥地方?我说,昌平路。栋梁哥哥说,不远,以后经常回来曹家渡玩啊,啥时候搬场?我说,现在。栋梁哥哥说,我也要走了,下个月。我说,你去啥地方?栋梁哥哥说,地方有点远,地球仪的下半边。我说,南半球,澳大利亚?栋梁哥哥点点头。我的脑子里造起一幢木头房子,朝北窗门里洒满太阳光,草坪上养了几十只袋鼠,桉树上爬着树袋熊,每只口袋里都藏了小宝宝。我听到楼下的卡车喇叭响了,搬场公司在催我下去。栋梁哥哥从英文听力磁带里寻出一盒音乐磁带说,骏骏,送给你。磁带封面是黑白全家福照片,两夫妻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囡,印了两排字“罗大佑”“未来的主人翁”。我两只手抱着这盒磁带,终归从喉咙口里挖出一根鱼刺问,栋梁哥哥,你晓得小木匠在啥地方吗?栋梁哥哥说,白茅岭。
我爸爸冲上三楼来了,面色像涂了一层鞋油,看到栋梁哥哥也不打招呼,直接抓了我的手臂膊拖出去。爸爸看到梧桐说,再会,小姑娘。爸爸拖我回到一楼。家里已经搬空,只剩下满地垃圾。爸爸打开水龙头,在我的两只手上揩了蛮多臭皮皂,每一道手指缝缝都汰透了,差点脱落一层皮。爸爸用毛巾给我揩揩清爽,再细看我的面孔,拉了我走出这幢房子。到了万航渡后路,我回头望了三楼窗门,晾衣架上一排小姑娘衣裳,一对对小白鸽翅膀。春风卷了悬铃木毛栗子飞絮,呛得我眼泪水鼻涕水横流。我被送上一辆大卡车,装满老木匠跟小木匠打造的组合家具。左手无名指又生一根倒裂刺。手指头塞进嘴巴,我用两粒门牙咬出肉刺。鲜血在舌头尖分泌蔓延,混了南方海水的咸味道、臭皮皂的硫黄味道。车厢门关上的一刹,曹家渡已是一团模糊的旧风景。
蔡骏,作家、编剧,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春夜》《镇墓兽》《谋杀似水年华》《最漫长的那一夜》《天机》等30余部作品,累计发行1400万册。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十月》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梁羽生文学奖杰出贡献奖、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小说被译为英、法、俄、德、日、韩、泰、越等10余个语种,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舞台剧。
来源:《芙蓉》
作者:蔡骏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