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代表作：欧洲篇

文/邱华栋

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

1882年2月2日，詹姆斯·乔伊斯出生在爱尔兰都柏林市。他的父亲是一个公务员，母亲有很好的音乐修养，这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詹姆斯·乔伊斯在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显露出文学才能，经常自编一些小戏剧，和弟弟妹妹在家里上演。中学时代，他积极参与学校里的剧社活动，扮演一些戏剧角色。1898年他进入都柏林大学学习哲学和拉丁语文学，并对爱尔兰的古典文学和神话传说进行过细致的钻研。大学毕业之后，他离开都柏林前往巴黎学习医学，却因为母亲病危而中断了学业，又回到了爱尔兰，在一所私立学校教书。

1904年，22岁的詹姆斯·乔伊斯爱上了20岁的餐厅女招待诺拉。出于复杂的情感、文化和性格叛逆的原因，他同自己的天主教信仰决裂，背井离乡，带着诺拉跨洋过海，来到了欧洲大陆。詹姆斯·乔伊斯一开始在海滨城市波拉担任语言学校的教师，后来去罗马当了很短时间的银行职员，这份工作使他很不愉快。他又来到当时归属奥匈帝国的小城的里雅斯特担任语言学校的教师，在那里一住就是10年，还和诺拉生了两个孩子。同时，他业余时间勤奋地写作。1920年，38岁的詹姆斯·乔伊斯一家在诗人庞德的帮助下，定居法国巴黎，他才真正结束了漂泊，能够专心从事文学写作。

理解詹姆斯·乔伊斯，必须记住两个日子对于他和他的作品的重要性：2月2日和6月16日。2月2日是詹姆斯·乔伊斯出生的日子。1922年2月2日这一天，在法国东部小城第戎，莎士比亚书店的西尔维亚·比奇女士将《尤利西斯》正式出版。《尤利西斯》的写作耗费了詹姆斯·乔伊斯的巨大心血。小说的出版也很不顺利，在杂志上连载时就遭到了作品涉及“淫秽”的投诉，纽约“防止罪恶协会”甚至抗议连载这部小说的《小评论》杂志，杂志不得不停止连载。詹姆斯·乔伊斯选择在他40岁生日这一天出版这部小说，显然是为了庆贺。随后美国市场上出现的都是盗版。1924年，美国一家法院最终裁定这本书不是淫书，美国版才正式问世，英国版在1936年才得以正式出版。

6月16日是詹姆斯·乔伊斯遇见诺拉的日子。对他来说这一天也非常重要。于是，他把小说《尤利西斯》中描绘的那一天的时间定格在６月16日。在这一天里，《尤利西斯》中的两个男主人公布鲁姆和斯蒂芬，将在都柏林进行19个小时的漫游。他们穿行在都柏林的大街小巷，经历各种事件，见识各色人物。最后，一直到深夜，进入第三个主角——布鲁姆的妻子、女主人公莫莉的睡梦中。她在睡眠中的梦境独白和意识的连绵流动，表述出来复杂的女性思绪和经验，以数万个词语的语言流，将我们引导到黑夜里人性的洪荒世界。

《尤利西斯》对表现的时空进行了压缩，写了不到一天的事情，小说表现的时间段是1904年6月16日上午8点到17日凌晨2点45分，接近19个小时。小说的空间地理背景是詹姆斯·乔伊斯的故乡都柏林。这本小说也是一部都柏林之书，很多描写都是按照都柏林的城市布局来书写的。

整部小说的结构，和希腊史诗《奥德赛》形成了同构般的呼应关系，也是一种平行关系，这是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广告员布鲁姆对应的是希腊神话中的奥德赛，斯蒂芬·代达勒斯对应的是神话中的青年泰伦马卡斯，莫莉对应神话中的帕涅罗帕。三个主人公斯蒂芬·代达勒斯、布鲁姆和布鲁姆的妻子莫莉就像影子一样，飘动在都柏林的大街小巷和黑夜的梦境中。不过，这三个都柏林的现代人，已经不是希腊史诗中的青年、英雄和英雄的坚贞妻子，在19个小时的叙述时空里，他们活动在都柏林，他们的外部行动、社会观察和内心活动呈现出和希腊史诗中的英雄完全不一样的面貌，呈现出现代生活中的现代人的渺小、世俗、琐碎、日常、分裂、自私、灰暗的一面，由此解构了希腊史诗中英雄的高大伟岸，对当代城市文明进行了有力的嘲讽和批判。詹姆斯·乔伊斯通过这部小说，展现了现代人在工业社会的精神分裂、孤独、苦闷和逐渐崩溃的精神图景。

《尤利西斯》被詹姆斯·乔伊斯定位为白天之书。小说的主体情节都发生在白天。全书一共三部18章，第一部有３章，有些像《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续篇，继续着斯蒂芬·代达勒斯的成长故事。小说一开始，讲述他的母亲病危，他从巴黎返回都柏林，但是和父亲不和，就在一个旧炮楼里暂时栖身，靠教书养活自己。他很需要一个精神上的父亲。当他把炮楼的钥匙交给了合住在一起的医学院学生穆利根之后，他就打定主意离开炮楼了。

小说的第二部是全书的主要部分，共分12章，讲述了犹太人广告员利波德·布鲁姆的生活：他和妻子莫莉的关系不很融洽，由于他们共同养育的孩子死了，他们之间出现了裂痕，莫莉有一个情人。这天早晨，布鲁姆去参加朋友的葬礼，思考着死亡，由此开始一天的漫游。在这一部分，斯蒂芬·代达勒斯只是配角，利波德·布鲁姆是主角，他们在不同的场合同时出现，彼此逐渐熟悉起来。当斯蒂芬·代达勒斯与两个英国士兵发生冲突时，利波德·布鲁姆恍惚间把他看成是自己夭折的儿子鲁迪，他准备把斯蒂芬·代达勒斯带回自己的家。

小说的第三部有３章，和第一部在章节数目上相对称，讲述了布鲁姆带着斯蒂芬在都柏林的夜晚漫游的经历。他们先在一家小店盘桓，之后，布鲁姆带斯蒂芬回家，斯蒂芬答应教他的妻子莫莉意大利语。不过，斯蒂芬最后没有在布鲁姆家留宿，而是离开了他家。布鲁姆回到家中，发现妻子莫莉已经睡了，但他觉得卧室里有些异样，对妻子和情夫可能发生的幽会产生了一些联想。小说的最后一章，是莫莉在睡眠中的意识流独白，这是全书很有名的一章，没有标点符号，只有意识流的语言呈现。在莫莉的梦中，出现了丈夫、情人和少女时代的初恋对象等多个男人，还有对斯蒂芬的性幻想等，小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尤利西斯》和希腊史诗《奥德赛》的平行结构和互文的对应关系，是阅读理解这部小说的入口。整部小说对应希腊史诗中奥德修斯离家浪游的故事，只不过奥德修斯变成了现代人、广告员利波德·布鲁姆，他在都柏林的大街上漫游。至于詹姆斯·乔伊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由于神话产生于人类年幼时代对世界的想象，而在工业化的时代，神话已经死亡了，因此詹姆斯·乔伊斯便设计出和神话并行的结构，来表现现代人的存在状态和境遇，涉及人与史诗、神话的深刻联系。

在小说中，詹姆斯·乔伊斯似乎是在有意炫耀自己的博学，他使用了大量混杂的文体，以驳杂的知识和各种文学技巧，将小说变成了一个形式上集大成的文本。小说中18章的每一个章节的文体都完全不同，有模仿教义手册教义问答的，有模仿英语从古代到当代发展的各个历史时期的变化，有电影镜头和蒙太奇手法等；小说的18章比拟人体的各个部位的构成，假如这部小说能站起来的话，那么前３章就是头部，中间12章是躯干，最后３章则是下肢。小说中有大量的影射、戏仿、比喻、拟声和音乐技巧，文本十分繁复，它可以说是小说、戏剧、散文、史诗、幽默和论文的结合体。小说还涉及神学、历史学、语言学、生物学、医学和航海知识等，实在是蔚为大观。詹姆斯·乔伊斯使用英语写作这本书，但其间还夹杂着法语、德语、意大利语、希腊语、拉丁语和希伯来语，有的地方还出现了梵文。有些英语词汇是詹姆斯·乔伊斯自己创造出来的，这给读者、研究者和翻译者都带来了巨大的困难，也带来了不少乐趣。书中的主人公布鲁姆是一个犹太人，《尤利西斯》又可以说是关于爱尔兰和犹太两个民族的现代史诗。此外，它还是关于都柏林的一部百科全书，从这几个角度来理解这部小说，就比较容易。

问世100年来，《尤利西斯》确立了它在20世纪小说史中的核心地位，成为很多作家再度出发的源头，他们从中获得了创造的灵感。詹姆斯·乔伊斯仿佛开启了一个闸门，将现代小说的洪水猛兽放了出来，源源不断地生成了现代主义小说的奇观景象。20世纪的很多花样翻新的小说实验与探索，以及小说作为一门艺术如何实现更大的可能性，都是从这部小说延伸出来的。詹姆斯·乔伊斯无疑是一个令人敬仰的文学开山者，《尤利西斯》也成了新的小说经典。（节选自《芙蓉》2023年第2期的【静夜深读】《小说家的代表作：欧洲篇》）

邱华栋，1969年生于新疆，祖籍河南南阳，现居北京。15岁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被武汉大学中文系免试录取。文学博士，研究员。曾任《青年文学》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现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主席团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等10余部，中篇小说《手上的星光》《环境戏剧人》等32部，系列短篇小说《社区人》《十一种想象》《十侠》等180多篇。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30多个奖项。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等10余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