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泽林/摄
第八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外婆与鱼
文/陈聪敏
“一把刀,水里漂,有眼睛,无眉毛。”外婆蹲在堰塘边,翻来覆去地洗刚宰之鱼,同时用方言教我年代感十足的谜语。
我盯着鱼尾上下搅扰湖面美梦,答案被微张的鱼嘴出卖得无处遁形。
“外婆,你怎么学会宰鱼洗鱼的?”空气与湖面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短暂沉默。
“咱还只九岁就没娘了,那些送葬的要搞饭啊,我还不是没得法,几天边哭边搞了几百斤鱼,不存在还不会撒……”
好像母亲曾提过,外婆幼年丧母之悲事。
外婆家六姊妹,她最小。那时有“路边饿死骨”,也有“失足水中魂”。意外比幸福来得“积极”,最后只剩外婆和年纪排第五的哥哥。外婆九岁那年就失去母亲,她怎么挺过来的?我难再深究,怕艰苦勾出不争气的泪水,连忙转换话题。
“你咋认识外公的?”
外婆缓缓直起身,像一个球变形成圆柱体,矮矮胖胖逗笑了可爱的空气。她把鱼提起来转两圈,似乎在细细检查是否清理干净。外婆又缓缓蹲下,朝一个刚刚未涉及的死角出手。
“还不是别人搞介绍的,你外公是板头(憨傻) 。”“那你还答应了?”外婆笑两下,“都说他不怎么港(说)话,就只晓得(知道)闷头搞事,是个靠得住的娃。那个时候就看重这个,我就答应了。”想想外公沉默寡言又能干的特性,我不禁点点头。
“那时候就真的穷喔,结婚都没得新衣穿。我还是搞的你外公的衣服,大了一截,皮带都刷(系)不住。没办法啊,又没娘给我改大小,就一拖起嫁过来,哭了一路。”
说到这里,外婆从竹篮里捞出另一条鱼,开始同样的工作步骤。看着外婆媲美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手,我想起这手也握过笔杆。
“外婆你现在会写字了不?”
“小学都没读过,认都不认得,哪么写得会喔?”
“我好久以前不是教过你了吗?”
“本来就没学会,现在么得(什么)都记不住了。”
那时我读小学,向外婆炫耀自己会写许多字,还非要当老师教外婆写她自己的姓名。外婆没拒绝,笑着拿起陌生至极的笔,让专注的痕迹在纸上乖巧地排队。她乐此不疲地写写画画,她把自己的姓和名中的“淑”都能写明白,唯独安定的“定”怎么教都写不好。现在想来或许是有一定原因的。当时我一个小孩子自然容易没耐心,转眼变成“甩手掌柜”,全然不管学生是否达到毕业水平。几年了,时光偷走数本日历,学生水平不进反退,看来我以后还得下一番功夫呢。
我盯着外婆的侧颜,黝黑且缀着些皱纹,好生熟悉。乡间十里旷野,毫不遮掩地将自己袒露于天,只有春秋,为它涂上或绿或黄的“遮羞”之色。正如土地的粗犷,其间耕作的农人满心赤诚。“背灼炎天光”,也许是老天爷的眷爱,是阳光深情的亲吻,所以成就了像外婆这样的农人——他们土地般淳朴的棕黑皮肤。这样的肤色,衬得笑容愈发充满了促芽生长的力量。
“现在几得(非常)好,多亏你妈妈和舅舅争气,日子可好过喽!”鱼尾轻敲悠闲,风欣喜地分享偶遇之声。
“那是的,你的田、鸡、猪、菜,个个都好喔。”我和风迎面击掌。
表哥掐着点来帮外婆提菜篮,正好外婆打算起身了。我冲过去扶她站起,生怕眩晕症残忍地将她拖进水里。
“没事,我硬拄(硬朗)得很,丫头你不用扶。”闻言我仍没松手,这可是母亲再三叮嘱过的。
待她立定,我们三个站成一排,她抬头看看我,又抬得更高一些看表哥。我正想拿她的身高开玩笑,不料她抢先理直气壮地说:“看什么看,我最高!”
“哈哈哈,是是,你最高你最高。”我和表哥笑成一团。
不知三四十年前,外婆是否憧憬过这样轻松幸福的一天。兴许多数人都和外婆一样,年轻时为了谋生,不会也不敢去想象未来的美好。特别是在那个甚至要啃树皮来充饥的时代,大家只能把思想随庄稼种进地里,收成是日渐好了,但有些东西哪怕耗尽一辈子的养分,却再也长不出来了。所以如今,我们要让地下的种子破土而出,在希望的田野上,开出对未来最美的期许。
走在回家的田埂上,外婆把谜语拿来考表哥。看表哥认真思索着,外婆嘴角溢出丝丝得意。
谜底当然她最清楚。
“一把刀,水里漂,有眼睛,无眉毛。”
她也曾似鱼,漂,无依。
她已不似鱼,定,终幸。
来源:红网
作者:陈聪敏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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