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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雷默:野鸽子(短篇小说)
2023-02-13 10:46:33 字号:

湘江文艺丨雷默:野鸽子(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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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鸽子(短篇小说)

文/雷默

从南京返回绿州的路上,我莫名地心慌。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跟眼皮跳一样,我在心里揣摩,这是否预示接下去生活的吉凶?

前一天傍晚,我躺在宾馆的房间里给他发微信,封闭集训了二十天,终于要从笼子里放出来了,我难掩喜悦,可他过了好长时间才回复我,语气中也没有一点期待我回家的欣喜,这让我不免多想了。很多人都说我是个聪明的女人,这点我自己也承认,我不喜欢在莫名不安的情绪中陷入得太深,和他聊了几句儿子在学校的近况,我把手机丢到了床头柜上,去冲了个热水澡,水温有点烫,我裹在其中,淋了好久,从浴室中出来,擦干身体,才发现手臂、肩膀、胸前,皮肤已经泛红。冲完热水澡,身上松快了许多,手机上消息提示声不断,我拿起来一看,又是约吃饭,群里七嘴八舌,仿佛轻松的日子过到了头,非得再尽兴一回。

我又回到了洗漱间,吹起了头发,不一会儿,有人来敲门,这个时候遇到敲门声,我会慌乱,赶紧脱了身上的浴袍,把头发盘起来用毛巾一扎,飞快地穿上铺在床上的睡衣。敲门声再次响起,我才出声问:“谁?”

“是我。丹丹,开一下门。”门外传来松玲的声音。

我松了口气,穿上拖鞋去开门,一开门,我发现松玲旁边还站着陆远,他一副想避嫌却又不肯走的样子,我感到脸上热了一下。刚集训那会儿,他比谁都疯,冲动之下难免会说一些不得体的话,我可能拒绝得严厉了些,以至于他后来好像有些怕我,看到我就躲得远远的。我也不太去接他躲躲闪闪的目光,总感觉那热辣辣的目光可怜巴巴的,似乎想博得我心软。

这会儿,我感到别扭,因为在一个曾经言语冒犯过我的男人面前,我不习惯穿得太随意,睡衣里光着身子,什么都没穿,更要命的是这会儿我明显感受到乳头硬了起来。我把门又合上了一些,这让陆远看起来更加无所适从。松玲是个大条的女人,她把手搭在门上,说:“晚上大家一起吃散伙饭,你也去吧。”

“又不是不见了,回去还得一起上班呢。”我随口一说,忽然觉得这句话带了赌气的味道,好像是说给陆远听的。也因为大家在一个单位工作,我时刻保持着清醒,以免同事关系处理得太僵,让彼此都尴尬。

松玲不依不饶,说:“难得出来一趟嘛,大家到得这么齐,不要扫了大家的兴。”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等我换身衣服。”

松玲笑逐颜开,“那我们楼下等你哦。”

门关上了,我还是有点不适,当着陆远的面说换衣服,我总觉得给了他胡思乱想的空间。拉开行李箱,我把那身碧绿色的碎花连衣裙放了回去,本来我打算穿着这身连衣裙,在东南大学的最后一个傍晚独自散个步。好像来的第一天,穿的也是这条裙子,松玲说这裙子显年轻,看上去像个学生。也在那个傍晚,陆远缠着我,让我跟他出去吃饭。

我换上了发白的牛仔裤,还有一件藏青色短袖体恤衫,鞋子是我在南京买的,回力牌,又合脚又轻便。从宾馆下来,一大群人在门口等着,叽叽呱呱地说着话,单位领导看了看我,嬉笑道:“她才像学生。”旁边一阵哄笑,全都是溜须拍马的脸,我有点讨厌,但也只能尴尬地笑笑。

那顿饭很无趣,男男女女不停地干杯,酒精是能让人遗忘时间的,也能让人在持续的恍惚中忘乎所以,嘈杂,高分贝,各说各话,无理取闹也会被人误认为幽默。在绿州,他们即便聚餐也是不喝酒的,但换个地方就可以,所以集训变相成了身心放松。我正是在清醒的时候看到酒精催生下的胡闹,才不愿意喝酒,因为变成大舌头后,在一个正常人眼里是多么不堪。领导喜欢喝酒,在单位里是出了名的。据说有一回,他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地一头栽倒在小区的绿地上睡了过去,几只流浪狗闻到了他嘴巴中海鲜的味道,凑上去添他的脸,他还以为在家里,甩手道:“热毛巾,不要擦!”所以热毛巾是个梗,平时大家谁都不敢提。

领导喜欢热闹,喜欢那种众星拱月的氛围,大家也得跟着他闹。我跟松玲使了好几回眼色,想提前开溜,但她好像挺享受这样的氛围,对我置之不理。于是,我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独自回了宾馆。

开通高铁后,绿州火车站迟迟没有搬迁,随着城市的扩张,它原本处于城市边缘的位置现在也变成了闹市区。他开车来接我,从杭州站开出,他就发微信问我到哪里了,这剩余的一个多小时,他大概已经提前等候在停车场了,这多少抚慰了我不安的情绪。

下了火车,原本扎堆的人群一哄而散,陆远本来还若即若离地跟在我身后不远处,出了检票口,他瞬间就不见了踪影。我还在纳闷,他的手已经搭到了我的行李箱上,单位领导从检票口出来,看到我们,笑着说:“这么长时间不见,想夫人了吧?”单位领导一下子正常了,我有点适应不过来。他迎上前去,跟我单位领导握手,寒暄,省去了我不少麻烦。

回去的路上,他车子开得飞快,我不停地提醒他开慢点,他疑惑地问我:“很快吗?不是一直都这么开吗?”我说:“比以前快多了,原来你开车很小心的。”他有些恍然,说:“哦,那你出去蛮久了。”

在地下车库停好车,他提了箱子上楼梯,我跟在他身后。我家住在顶楼,这房子我很喜欢,有一个阁楼,阁楼前有一个很大的露台,在那里我种了很多花草。二十天不爬楼梯了,六层的楼梯爬得我气喘吁吁。我说:“好累啊,看来没电梯的房子是不太好。”他没有回应我,提着笨重的行李箱轻巧地上了六楼。

回到家里,有那么几秒钟,我有点陌生,仿佛进了别人的家里,我不动声色地闻着空气中的味道。对于气味我很敏感,只要来过一个陌生人,即便那人走了,我也能从空气中辨认出来。所有的物品还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电视机柜下抽屉里的针线包也不例外,一拉开抽屉就找到要找的东西,这让那种陌生感很快地消散了。我拉开行李箱,把那件线口脱开的裙子找了出来,他突然走进来,在身后掐了我一把,于是场面变得有些急促。

那些未整理的东西散乱了一地,我懒得再去收拾。

事毕,他幽幽地说:“出去这么长时间,你觉得煎熬吗?”我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心里莫名地有些委屈。他又说,“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变陌生了。”我瞬间有点不太舒服,嘴上冒出一句:“你的意思是不想见我?”他变得有点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我紧跟着说了一句,“我不喜欢陌生感。”

我们沉默了好长时间,似乎各自都在体会那种怪异的感觉。之后,我穿上衣服,问他:“露台上那些花有枯死吗?”他说:“死了一盆,那盆好像是草花,草花不容易养,稍有不慎就枯萎了。”

我上了顶楼,那些花草憔悴了很多,到处都是黄叶,有的枯叶已经被雨水粘合到了枝条上,凌乱而破败。果然,托付男人种花草是件极不靠谱的事。我收拾起那些花草,摘了黄叶,松了土,又给它们挨个浇了水。出发前已经结果的丝瓜,藤枝缠绕了半个露台,好多丝瓜已经老去,叶子被瓜蝇和蜗牛啃得坑坑洼洼,一走近,无名小虫“哄”地一下全飞了起来。

当初买这个房子,很大的原因是我看中了这个露天的阳台,城市中大家都在盒子般的房间里生活,有时候难免自怜,觉得自己是生活在笼子里的鸟。看到这个露台,生活的空间一下子打开了,而且在这里可以毫无顾忌,丝毫不用担心影响到住在五楼的邻居。更可贵的是从这个露台看出去,视野宽阔,前面是一个公园,树林已成规模,大片的绿色就在脚下,恍然间有种置身森林的错觉。

房子原来的主人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她说本不想卖,但她女儿生了孩子,她要去照看孩子,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杭州,这里也难得回来。虽然对房子难以割舍,但她女儿一直鼓励她卖掉,说可以在杭州换购一套小的。她考虑再三,终于让中介挂了牌,一挂出去,问询和看房的人挺多的。

我当场拍板,要付订金,这么爽快的交易让她疑虑重重,她忽然之间推脱起来,说:“订金可以晚点付,不急的。”我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从那房子出来,他也有些犹疑,说:“本来还可以压压价,再观察一下,毕竟是顶楼,房顶会不会渗水也不清楚。”

我不那么认为,从去年年底开始,绿州的楼市忽然就热起来了,价格节节攀升,大家又开始像菜市场抢白菜一样疯狂,我真怕一犹豫,这房子就落入别人的手里。他见我不开心,安慰道:“房子是不错,尤其是那个露台,很阔气,以后我可以在自家阳台上打太极拳了。”

他年纪不大,爱好挺像老年人的,平时除了打太极拳,他还喜欢养鱼。起初我觉得这两样爱好风马牛不相及,有一天,我看到他对着鱼缸在比画太极拳,比画了半天,他才跟我说,这是在训练鱼缸里的鱼,太极不就是两条鱼吗?我才醒悟过来,他养的小鱼代表了太极的双鱼,黑白两种颜色,密密麻麻。他说,对着鱼缸打太极拳很有意思,像在指挥千军万马,总有一天,他会把那些鱼儿调教好,黑一队,白一队,跟着他的太极拳转圈圈,转出一个真正的双鱼图来。

就这么个人,让他给花草浇点水,一点不上心,倒是他那些鱼儿伺候得很好。那些热带小鱼很难养,到了他手上,很少有被养死的。他总是在天气还未闷热的时候,就给鱼儿续上氧气,每天的鱼饲料也喂得准时准点,给鱼儿换水也很勤快,那么大的鱼缸,换一次就一吨多水,他一点都不心疼水费。

我拿花草和他的鱼儿比较,他说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男人对植物天生不感兴趣。我说,下次轮到你出差,我也不会管你这些鱼。他呵呵一笑说,我不出差,真出去,也会带上它们。

第二天清晨起床,我拉开窗户,发现窗台那盆茂盛的绣球下多了一只灰色的鸟,随着窗户突然被拉开的声响,它“呼啦”一下腾空而起,我惊动了它,它也惊到了我。我这才发现,这出走的二十天时间里,那只大鸟已经在花盆上筑了巢。一条条灰黑色的树枝搭建得整齐而妥帖,鸟巢的中央已经被它挤压出一个椭圆形的凹槽。我有些疑惑,鸟为什么不去楼上的露台筑巢,而选择在卧室的窗台?原来楼上那些丝瓜藤的枝蔓已经沿着墙壁攀爬到了窗台上,在那个鸟巢的上方垂下一片硕大的丝瓜叶,像一顶巨大的遮阳伞。

他听到我惊叫,走过来问:“是那只鸟吗?”我说:“是的,很大一只。”他说:“可能是野鸽子,前些日子就来了,我本来想着把它的窝铲掉,昨天忙着接你,忘记了。”我一脸错愕,说:“干嘛要铲掉?鸟能入住家里,应该是吉兆。动物都通人性,不和睦的家庭,它也不会去筑巢。”他面无表情,喃喃说道:“说得这么玄乎,那随你吧。”我不无得意地说:“当然了,因为这个鸟巢,我们的房子都跟着升值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到时候臭气熏天的,你可不要嫌弃!”我揪住了他的尾巴:“昨天是谁说的?男人对植物不感兴趣,只对动物感兴趣?”他狡辩起来:“那也不是野生动物,它不适合圈养。”

因为有了这只鸟,我上班差点迟到。本来每天他都顺路送我去单位,那天我让他先走,自己坐公交车去单位。我离窗台远远的,盯着那个鸟巢,心想会不会吓到了它。好在过了不久,它又飞回来了。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用嘴搭起来的巢,它还是舍不得放弃,在窗台前盘旋了一下,落到了不锈钢架上。它警惕地看着我,做出一副随时都要飞走的样子。我赶紧装作没看到,悄悄地离开卧室,去了隔壁的书房。书房前面是个阳台,透过阳台的窗帘,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它和那个鸟巢。

我轻轻地掀起窗帘的一角,透过缝隙,看到那只鸟从不锈钢架上下来,迈着细长的红爪,在鸟巢上来回踩了几下,坐回了它自己的巢里。直到它匍匐下来,我才放心地去上班,这一路上,时间忽然加快了,公交车迟迟未到站,一看手表,它就跳一个数字,等得我心惊肉跳。终于坐上公交车,一落座,我心想,急也没用了,迟不迟到都交到司机手里了,索性开始刷手机。

我在书房偷偷观察的时候,拍下了好几张鸟的照片,上网一查,才知道这鸟学名叫珠颈斑鸠,俗称“野鸽子”,这种鸟胆子很小,生性敏感,食物以颗粒状的植物种子为主,稻谷、玉米、小麦等都可以,有时候也吃蝇蛆、蜗牛、昆虫等小动物,难怪它会去那里筑巢,丝瓜藤上有太多的蜗牛和小虫。我想着,下班回去趁它外出,再去它巢边撒点米,放一碟水。也不敢过多地干涉它的生活,怕再次惊扰到它。

一路奔跑着冲进单位,刚刚掐着点。松玲见到我说:“你从来都是早到的,今天怎么了?”还没等我回话,旁边有人说:“人家久别胜新婚,昨晚透支了呗。”我白了那人一眼,说:“家里来了只斑鸠,筑了巢,多看了两眼,差点错过上班的点。”

松玲来了兴趣,她说这是祥瑞之兆,问我斑鸠长什么样。我把照片翻出来,很多人都围过来看,陆远站在人群的外围,脖子也伸得老长。大家七嘴八舌,有的人说,鸟毕竟是野生动物,传播细菌和病毒,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有的人开玩笑说,应该趁着夜色逮住它,炖鸽子汤。一堆馊主意后,陆远说:“鸟有灵性,应该有机缘,不会无缘无故来筑巢的。”关键时刻,还是他说了句动听的话。

回到工作的状态,人又变成了机器,出去了二十天,有一大堆事情赶着去补做,但我只要稍微空闲下来,喝口水就会惦记家里的那只鸟,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儿子读了中学后,寄宿在学校,只在周末的时候回来,一下子有了空巢老人的感觉。现在惦记一只鸟,我觉得是儿子离开我们的生活后,需要填补的情感空缺。小区里有很多这样的女人,给宠物狗织毛衣、梳毛发,又搂又亲,溜达的时候,冲着身后一溜小跑的小狗,一会儿喊“儿子”,一会儿喊“宝贝”,我不想学她们的样,因为太肉麻,还有一点,这些女人都太老了,抱着一只小狗叫儿子,我总觉得像心理变态。

那天下了班,我几乎在路上没有作任何停留,直奔家里。开门进去后,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卧室边,那只斑鸠还匍匐在鸟巢里,可警觉性非常高,我一靠近,它就从鸟巢里站了起来,转身把背朝向我,大概我再逼近一步,它又要飞走了。我们维持着这个距离僵住了,它看着我,我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却不敢点头哈腰,生怕稍一动弹,它就离我而去。

我轻手轻脚地从卧室里退出来,绕到了书房,关了手机的音量,远远地拍了几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瞬间有了一大堆留言,很多朋友都羡慕不已,也有朋友劝我多发点动态,有的甚至要求我开直播。生活中忽然多了一件趣事,我觉得这是老天的馈赠,让原本平平淡淡的日子起了动人的涟漪。

他回来了,看到我没有烧晚饭,还在准备斑鸠的食物和水,似乎有点不太开心,他说:“一只鸟用得着花这么多心思吗?”我淡淡地回他:“你喂鱼不就是这德性吗?”他径直走到了窗台前,我还未来得及阻止他,果然那斑鸠受到惊吓,飞走了。我说:“你不能轻点吗?”他虎着脸说:“你过来看,窝里拉了粪便,还是稀的。”

我顺带把准备的鸟食和水放到了鸟巢边,那坨粪便是新鲜的,可能是它受惊吓的时候留下的。我拿了一张餐巾纸想去清理,他制止了我,说:“你还真的把它当宠物了?你别动它的窝,动了,它可能就真的不回来了。”我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打消了清理鸟巢的念头。

那晚,我去看了一眼鸟巢,发现它又飞回来了,这让我悬着的心落了地。洗漱完毕,熄灯后我习惯把厚窗帘拉开,遇到晴朗的夜晚,月光会透过窗台洒到床前,这让我感到身心放松。那天,他早早地爬到床上,一把把我搂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有些不习惯,幽幽地说:“去把窗帘拉上吧,这东西太机敏,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们。”我从黑暗中笑出声来:“你还怕这个,不就是一只鸟吗?”就在我摸黑爬起来的时候,他又拉住了我的手说:“算了,一只畜生,管它呢。”

对这只鸟,我和他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度,他似乎很没耐心,好几次大摇大摆地走到窗前,拉窗户的动作也毫不避讳。我说了他好几次,他蛮不在乎地说:“为了一只鸟,生活得提心吊胆,至于吗?”

说了几次无果后,我也无可奈何,只是我好像着了魔,观察它的时间越来越长。它多么漂亮,看似通体灰色,其实颜色很有层次感,头顶上带点灰蓝,往下变成红褐色,脖子处有一大片黑蓝色的羽毛,那上面布满了珍珠似的的斑点,像戴了一串华丽的珍珠项链,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脖子以下整个腹部都很光滑,呈浅浅的锈红色,背上的翅膀颜色变深,有很好看的羽毛纹理,最动人的是它的眼睛,机敏,温润,常常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得我心也快化了。

他说被鸟偷窥,生活一点隐私也没有了。我当作笑话听,但有一次趁着斑鸠外出的间隙,我给它换水,从它那个巢往卧室里张望,果然能窥见卧室内的一切。被一只小动物偷窥,这真是一种奇怪而微妙的感觉。它会对人类的生活产生好奇吗?还有,我外出的这段时间里,它看到过什么秘密吗?我想着想着,忽然有些面红耳赤。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就像陆远的事,我也不可能跟他去说,本来就没有的事,说了反而徒增彼此的猜忌和误会。我本来对陆远还挺温和的,可能那天他喝了酒,说了一些放肆的话,我就开始彻底疏远他了。我最受不了他那句话,他说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男人。我觉得这不仅仅攻击了他,也是对我家庭的冒犯,即便他说得没错,我就一定也要对等报复吗?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假设的前提。所以我才会生气,我觉得他即便喝酒糊涂了,也不应该说这些话,因为这里面没安什么好心。他这一说,干扰到了我的生活,我越生气就越心神不宁,说到底,我对他,还有对我自己都没有足够的信心。

那天吃完晚饭后,看到天气预报,我才醒悟过来,节气已经进入了秋天,今年好像还没好好热过,就变成秋天了。这两年给我的感觉是反常天气变多了,一会儿雷暴预警,一会儿台风预警。天气预报上说又有一个台风在太平洋洋面生成了,而且预测可能会在绿州附近登陆。秋季台风都挺厉害的,几年前遭遇过一次,台风走得很慢,持续多日的暴雨造成了大水围城,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我跳了起来:“那只鸟怎么办?”他笑了一下,说:“还能怎么办?该怎样就怎样,野生动物多了去,不能因为它在你家筑了巢,就可以娇生惯养了。”我说:“别的鸟我管不着,在我家,我就得管。”他一脸不屑,回了我一句“自寻烦恼”。

第二天,我再去看鸟巢的时候,它竟然不像从前那么警觉了,只是看到我靠近,挪了挪身体,继续趴在窝里,那只眼睛如小鹿,水汪汪地盯着我。天空如同水洗过,蓝得神清气爽,有薄薄的云层在天上飞快地移动,每次台风来临前,都是一派祥和与宁静。天气预报上说,台风在三天后登陆,我真的有点担心它的安危。

上班也没了心思,一直在网上搜寻躲避台风的方法。中途,他来过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给斑鸠想办法,他说我已经中毒了。我刚想反驳,他说他下午要开会,让我去接儿子。

周五下午,儿子放学特别早,我只好跟单位请了假。其实儿子不想让我们接,上初中后,他的叛逆期比较明显,跟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少,回家后除了一起吃饭,大部分时间他都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时候趁着给他倒水的借口摸进他房间,看看他有没有在玩游戏,他很烦躁,说我们从来不敲门。可从来都是这样的,从需要敲门开始,我就知道他长大了。每个周五,他爸爸开车去接他,他的学校离市区有三十公里,在一个大湖旁边,前年开始,那里通了地铁,他提过好几次,放学不用去接他,他自己可以回家,可我们总放心不下。刚开始那会儿,我们两个人一同去接他放学,后来他嫌我们兴师动众,改为他爸爸接,我也尽量早早地下班,在家里给他准备好吃的。

那天说是接他,我也不会开车,就提前给他发微信,说我在地铁口等他。他回复了一个字“哦”。等他从地铁口出来,我想接过他的书包,他不让我背。儿子的个头已经超过我,大概让我背书包觉得难为情,他一个人大踏步地往前走,我一路小碎步跟在他身后。

我说:“乐乐,爸爸有跟你说过吗?家里来了一只斑鸠,在窗台上筑了巢。”

儿子停下脚步,眼里有了光,说:“没听他说过。”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赶紧回家看看去,这些天妈妈正在愁,台风要来了,这鸟该怎么安置?”儿子说:“野生动物哪有你想得那么脆弱。”这点他们父子很像,遇到什么事我容易慌乱,他们无论碰到什么事都轻描淡写。

回到家里,放下书包,儿子去窗台张望。上了初中后,他几乎不进我们的卧室,因为这只鸟,他一点都没犹豫,转身进了我们的房间,我心里暗暗高兴。他在窗台前站了一会儿,压低嗓门喊起来:“有两颗鸟蛋!”

“啊?什么时候产下的?”我也顾不得惊扰,跑上前去,鸟已经从巢里站立起来,它警惕地看着我们,两颗白色的蛋就在它的脚边,我连忙拉了儿子往回走,说:“不要去打扰它,鸟妈妈警惕性高,等会儿它又飞走了。”

因为有了这只鸟,儿子吃饭的时候眉飞色舞,一顿饭的工夫,说的话比这两年加起来还多。他爸爸也跟着开心,说:“既然它在我们这里安了家,还产下了后代,索性就给它做个避风的窝,台风要来了,作为主人,总得意思一下。”我说:“转变倒快的,要赶它走的是你,做避风窝的也是你。”儿子吐了吐舌头说:“残忍!”

爷儿俩饭后去了趟水果店,买回一袋水果,还向店主要来了一只泡沫箱,儿子用美工刀,在泡沫箱的边缘割出了几扇门的形状,他爸爸在旁边指点,说:“这门不够大,罩上去肯定吓得母鸟不敢回巢。”于是儿子又割下一块,除了门,两侧各留了一扇窗,为了固定避风罩,又在泡沫箱的边角钻了孔,以便绳子和窗台不锈钢架的捆绑。

周末这天,两人守在阳台上,等候母鸟外出觅食的机会。我还是有些担心,怕做了这个避风罩后,母鸟再也不肯回巢了。他很有信心,说:“不管人和动物,母爱都一样的,它不会对自己的孩子弃之不顾。”我看了一眼儿子,儿子装作没听见。

等了一天,那只斑鸠一直待在自己的巢里。已经变天了,大块的乌云悬于头顶,风明显比前一天大了。那只斑鸠缩紧了脖子,羽毛被风刮得瑟瑟发抖,那个鸟巢也不那么结实,随着风力增强,顶上的丝瓜藤顷刻间被掀翻,留在风中凌乱。

这时候,小区居委会的喇叭也响了,喊着让大家把阳台上的花盆收回房间,阁楼上的零碎物品,雨棚都固定好。儿子说:“不等了,这么大的风雨,它可能不会出去觅食了。”我也仔细观察过,撒在巢边的米粒少了很多,不知道是被鸟吃掉的,还是被风刮跑了。这种斑鸠有一个铁胃,一次可以吃很多谷粒,一顿饱餐后可以让它几天不进食。他爸爸说:“是的,不等了,这些花盆也得收进屋里。”

他们拉开了窗户,开始搬花盆,那只斑鸠不停地起身,但它一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总是扑扇几下翅膀,但又不肯飞离自己的巢。终于把所有的花盆搬回屋里,就剩下那盆绣球孤零零地摆在窗台上。这盆东西肯定是不能挪了,一挪就动了它的巢。儿子拿来了那只泡沫箱,我说:“动作轻一点,不要吓着它。”

就在他们把泡沫箱倒扣上去的时候,那只斑鸠终于忍耐不住,挣扎了两下,飞走了,我们发出一声叹息,可是儿子眼尖,他指了指对面物业楼的屋顶说:“没飞远,就停在那儿看着我们呢。”

反正已经惊吓到母鸟了,大家趁着母鸟飞出去的当口,抓紧时间固定绳子,不一会儿,那个避风罩固定好了。大家吁了口气,赶紧拉上窗户,静待母鸟归巢。可迟迟不见它回来,儿子查了资料,说:“如果24小时内不回来,就算弃巢了。”

我说:“本来可以想个办法先把它引出去,这么粗暴,吓到它了。”

他说:“没有别的办法,要么走,要么留,搬花盆的时候,它有要飞走的意愿吗?它也在自我斗争呢。”

我说:“这鬼天气,外面风雨那么大……”

“你给它捎把伞去,接它回来。”他笑着耸耸肩,一身轻松地离开了窗台。

那晚,我偷偷地去看了好几次,它没有飞回来,那两枚白色的鸟蛋静静地卧在巢里,外面狂风大作,没有了母鸟的呵护,它们好像随时会从巢里滚落下去。我说:“要不要先把那两枚蛋保存起来?”这遭到了爷俩的反对,他说:“本来还有机会,你动了它的孩子,它铁定就不回来了。”我说:“那怎么办?鸟蛋被吹下去还要惨!”我说着往楼下看了一眼,这时候我有点讨厌顶楼了。他说:“别看了,要回来总会回来的。”我有些后悔,说:“它们也没那么脆弱,当初不应该扣一个罩子,这东西扣在头顶上,增加了它的不安,以为你们去捕捉它。”他说:“那随你,解开也是分分钟的事。”我说:“再等等,如果天亮了还不回来,就把罩子取下来,如果再不回来,我就把蛋取回来,可以人工孵化。”

第二天凌晨,我一探头就发现了它,它也正侧着头打量着屋里。我又矮下身,坐回了床上,他睁开眼睛问:“回来了?”我兴奋地点点头。他说:“早就知道,它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

台风已经迫近,外面的雨倾盆而下,楼下的低洼处已经积了水,因为有了避风的罩子,它看上去还不是那么糟糕,只是缩在鸟巢里微微地有些发抖。风雨猛烈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担心,那个单薄的泡沫箱会不会被吹走。儿子又找来了一圈铅丝,沿着外面的罩子加固了一圈。这次不知道是被外面恐怖的风声吓的,还是它也意识到我们对它没有敌意,它安静地待在里面,一动也没动。

儿子学校停了一天课,周一傍晚他才返回学校,他们一个月回一趟家。临走前,他恋恋不舍,说下次回家可能小鸟已经孵化出来了。我说:“不用牵挂,我们会替你照看好它的。”儿子又说,“孵化的过程才有趣,肯定一天一个样。”他爸爸有些不放心,说,“不要为了一只鸟,影响了你的学习。”儿子的倔强劲头又上来了,他说:“你想多了,那怎么可能?”

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这只鸟的出现,缓和了我们和儿子之间的关系,有牵挂能让他紧张的学习生活适当松弛下来,几乎可以肯定,不太喜欢回家的他从此以后会有改观了。我跟儿子说:“妈妈会每天拍一点照片和视频发给你的,你不会错过小鸟孵化的每一个过程。”儿子这才高高兴兴地回了学校。

看到儿子的变化,他也认可了那只鸟,不再像以前那么反感,走近窗台,他也开始放轻放慢自己的脚步声,站在窗台前看一会儿正在孵化小鸟的母鸟,他不无得意地说,转变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我不明白他说的是儿子,还是他自己。可以肯定的是那确实是一只吉祥的鸟,那两只尚未出生的脆弱的小鸟成了大家呵护的对象,虽然隔着一层薄薄的蛋壳,它们在里面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而我们在外面等待着它们的到来。

台风过境后,天气忽然间炎热了起来,要不要把那个罩子取下来,我又犯了难,频繁地打扰它,总归不太好,但罩子会不会加剧鸟巢的气温过高,这又是我所担忧的。我发微信征求儿子的意见,他回复我说,当然要取下来,罩子本来就是为了给母鸟临时避风的,气温太高,对孵化中的小鸟也不好,说不定闷死在里面了。台风过去了,天空,阳光,清风都得还给它。我说,它会不会已经习惯了?拆下来又得打扰它了。儿子说我太小瞧野生动物了。

纠结再三,我听从了儿子的意见,解开了那个罩子,那只斑鸠飞出去兜了一圈,随后它马上又飞回来了,站在鸟巢里,它扇动了几下翅膀,好像舒展了筋骨,看上去很惬意的样子。它对我的警惕松懈了很多,但还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我过于靠近,它还是会感到不适。我试验过,与它保持一米多的距离,是它能忍受的极限,再近一步,它就会站起来。

人家在繁育后代,我也不想过多地去打扰,等待新生命的到来有点像当年期待儿子出生,我不觉哑然失笑。一连好几日,毫无进展,大部分时间,母鸟都守在巢里,有时候看到母鸟外出觅食,两枚蛋静静地卧在巢里,我会抓紧时间,添一点米粒和水,顺带拍几张鸟蛋的照片。

小鸟在一个午后啄破了蛋壳。那天,母鸟站了起来,它看着脚下左边的那枚蛋,那枚蛋晃动了一阵,随后出现了一道闪电似的裂缝,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有了一个小小的洞口。我打开视频,拉近了镜头,看到一个浅色的喙从里面探了一下,又缩了回去。之后,那枚蛋又不动了,它似乎在积蓄力量,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萌动,那个洞口逐渐变大,小家伙从里面探出了脑袋,是一个湿漉漉的浑身黑毛的脑袋,它从里面往外钻,这是一个挣脱束缚的艰难过程,它闭着眼睛,摆动着稚嫩的翅膀,毫无疑问,那双留在蛋壳中的双腿也在奋力挣扎,这时候,母鸟低头帮了它一把,沿着卡住它身体的蛋壳边缘,啄了一阵,小鸟彻底从里面挣脱了出来。

我盯着视频,压低嗓门欢呼了一声:“太棒了!”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这过程太紧张,仿佛回到了自己分娩的时候。

从蛋壳中挣脱出来的小鸟浑身都湿漉漉的,黑色的绒毛黏在身上,它大概第一次感受到了风,在鸟巢中瑟瑟发抖,这和那个温暖封闭的圆形世界完全不一样,好在阳光明媚,及时给了它热量,但它看上去还是虚弱极了,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看上去像个肉团。

孵化了一枚,另一枚蛋却丝毫没有动静,那只母鸟不急不躁,把那枚蛋和小鸟都护在身下,我很担心那只羸弱的小鸟会被它妈妈压得喘不过气,其实是我多虑了。小东西有时候会奋力挣扎嘶叫,这时候,母鸟会松一下自己的身体,侧边俯卧一会儿。

三天过后,另一枚蛋也顺利孵化了出来,还是一只湿漉漉的小鸟,相比于它,那只率先孵化的小鸟已健壮了很多,身上的羽毛也都已经干透,只是那些羽毛都黏在皮肤上,成了细条的辫状模样。

两只小鸟出生后,母鸟每天都飞出去找食物。一回来,两只闭着眼睛的小鸟能准确地辨认出妈妈回来的方向,把嘴巴张得很大,这时候,母鸟会把吞进肚子的虫子吐出来喂给它们。

日复一日,两只小鸟每天都会变一个模样,等儿子再次回家来的时候,它们已经长到了拳头大小,而且身上的羽毛也丰满了很多,毛茸茸的,看上去像两只灰色的小鸭。

儿子见到它们,自然欢喜得不行,但看了一阵,他又有点失落。他说:“大得太快了,可能用不了多久,它们就飞走了。”

“这是它们的家啊,总会回来的。”我虽然也信儿子的话,但不自觉地辩解了一句。

“三只大鸟,这巢也容不下啊。”

“那母鸟应该还会守着这个家吧?”我还有点不死心。

“照理说,它也会离开,等来年再选一户人家,重新筑巢。”

“哦,缘分那么短。”看了一眼个头已超过我的儿子,我忽然鼻子一酸,背过身去。我说,“鸟和人还是不一样的。”

儿子突然叫了我一声,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喊我“妈妈”了,以至于那声“妈妈”听起来有点拗口和别扭。我转过身来,他显得有点难为情,说:“你要多拍点它们的照片和视频,不然以后就忘记它们长什么样子了。”

“不会的,都印在心里。”说着,我摁了摁胸口,那里开始翻江倒海。

连续晴了一段时间,夜里下了一场雨,气温骤然就冷下来了。我翻开衣柜,准备给里面的衣服换季。每次换季的时候,我都会把里面的衣服彻底清理出来,毛衣、大衣铺满整个床铺,然后一件一件地折叠起来,收入藏衣箱中。一般我会留两套当季的衣服,以备气候的反复。

那天,拾掇完夏天的衣服,把秋冬季的衣服移到衣柜里后,我已经累得不想再动,但觉得凉席不能再睡下去了,很容易着凉,我把它卷了起来。卷到床头的时候,我发现席子上有一根长头发,扯起来一看足有三十厘米长,染过颜色,是那种高粱色,一松手,它又恢复到卷曲的形状,在凉席上轻快地往前翻滚。我直起身,在梳妆台的镜子前看到了短发的自己,还有一张通红的脸。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留长发的样子了,孩子出生前,长发就剪了,虽然听年长的人说头发吃营养,对胎儿不利,但我不相信那套东西,主要是随着肚子大起来,弯腰洗头变得极不方便,我就狠狠心,把养了多年的长发剪了。这剪了之后,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如同一个陌生人,当时感觉很不习惯,心想着等卸完货,再把长发养回来。没想到孩子出生后,要喂奶,要抱着哄,他又喜欢乱抓乱挠,长发也不太方便,就再也没有养过长发。还有一点,我已经习惯了短发的自己,那张陌生的脸日复一日,终于在心里认可了这就是自己,我不想再有大的变化,那种突然的陌生感让我很难适应。

那么,这根长头发是从哪里来的呢?忽然间,他对鸟的反感一下子对上了号,难怪他要把鸟赶出去。在南京时,那种不安的情绪再次被唤醒了,是在这段时间出的问题吗?

我来到窗台前,看到两只雏鸟一夜之间好像都长大了,它们有了和它们妈妈一样灰褐色的羽毛,只是羽翼还没有发挥作用。它们已经能站起来了,停在那摇摇晃晃的窗台边缘,看着脚下悬空的一切。我忽然间明白过来,鸟儿为什么会选择在高处筑巢,这都是为了以后的飞翔做准备,如果出生在平地上,它们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飞翔。

我拿出手机,稀里糊涂地给陆远打了个电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响了几声后,陆远接起了电话,他的声音畏畏缩缩,又显得疑惑不解,他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你有空吗?出来吃个饭,见面聊。”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那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处理完手头的事马上过来。”

吃饭的地点约在了鸣鹤饭店,那是一个老牌的苍蝇馆子,在一个十字路口,门面破败,看上去像八十年代的旅馆。厨师也是老板,每天他都亲自买菜,小海鲜居多,食材都很新鲜。每天下午三点开始准备,基本上都是那几样:花蛤汤,清蒸小梅鱼,醋溜带鱼,梅干菜刀豆。开渔季有梭子蟹,论个卖,要么清蒸,要么葱油。吃饭的人每天络绎不绝,去晚了就没有座位。

鸣鹤饭店只有一个小包间,剩余都是散桌,二十平方左右的地儿摆下了五六张桌子,还有储菜的冰柜,收银的柜台,地方显得拥挤不堪,但老饕们不管,只要有张桌子就可以。碰到天气冷的时节,有人吃火锅,桌上就支一个冒蒸汽的铜锅,一群影影绰绰的人淹没在热气腾腾的烟雾里,叫什么吃什么,比如来一份长毛虾,老板抄网捞,水龙头里一冲,直接往火锅里丢。

我知道去晚了会订不到座位,下午四点,早早地候在那里。到了鸣鹤饭店,我才回过神来,这真的只是个吃饭的地方,并不适合聊天。小包间在厨房旁边,炉灶开起来,声音很嘈杂,小包间的隔壁是个卫生间,瓷砖都发黑了,虽然清洁工作也不敷衍,但那些发黑的瓷砖总让人联想到清理不干净的指甲缝。

我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换个地方的念头,因为吃饭的地方过于挑剔显得太过隆重,我仅仅是想跟陆远聊聊,没必要搞得太正式。

直到夜幕降临,陆远才探头探脑地进来。他一来就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你说得没错,没事我也不喊你吃饭。”说实话,我挺在意单独和男人吃饭的,无论这个男人有多熟,除了他,我基本不和别人吃饭,即使吃饭,也需要有旁人作陪。

我这一说,让陆远变得更加战战兢兢,他坐下来,我给他倒了一杯茶,接着说:“你还记得南京时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男人。”我假装说得轻松,没想到这句话从我嘴中说出来,又变得十分别扭。

陆远愣住了,他不知道这是在讥讽他,还是我真的遇到了困境。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酒后……酒后失言,你不要太在意。”

“你没胡说。”我回得斩钉截铁。

“我刚刚整理衣柜的时候,在他衣服上发现了这么长一根头发,染过色的卷发。”我比画了一下。

陆远看着我一头短发,惊恐不已,他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你又不认识他,帮他撇什么清!”一股怒火蹿了上来,我没能压制住,陆远变得坐立难安,他几乎不敢看我,我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又跟他道歉。

陆远说:“这件事你需要慎重,不瞒你说,我以前喜欢去舞厅跳舞,穿着毛衣,很容易沾上长头发,我老婆也是短发,她洗衣服的时候,一看到长头发,就知道我又去舞厅跳舞了。吵了几次,后来也习惯了,她懂我,知道我不会乱来,就跳跳舞嘛。”

我心里更加不痛快,说:“你今天怎么回事,老向着他?” 陆远的目光往后缩,他似乎在避开我的锋芒,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两个人的关系就这么微妙,他冲动的时候,我避着他,而我反过来找他了,他又自动地往后躲。

这时,服务员推开了门,问什么时候可以上菜,陆远说可以上了。她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探进头问我们喝什么。我说:“必须喝点酒。” 陆远诧异了一下,他说:“你原来喝过酒吗?”

“今天得喝,不喝咽不下这口气。”

酒上来了,陆远给我倒了一杯啤酒,他说:“那你少喝点,万一喝多了……你得考虑怎么回家。”

我一扬脖子,杯子见了底,一股苦涩的麦芽味顺着食道流进了胃里,我一激灵,那陌生的液体似乎唤醒了我麻木的身体。陆远摁住了我的杯子,说:“不行,你这喝法马上就把自己灌醉了。”

“你不是想让我喝酒吗?”我挑衅似的看着他。

“那是过去,现在不一样了。”陆远显得很决绝。

“哪里不一样了?你给我的感觉像人格分裂。”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陆远淡淡地说:“环境不同,心境也就不一样,没有那样的氛围了。”

“我发现那根头发后,好失望啊,这跟我想象的婚姻差太多了。”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那你把我叫出来,把这些说给我听,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被陆远问得措手不及,对等报复吗?显然不是。那约了他,告诉他这些又图什么呢?是让一个曾经心仪我的人看我笑话吗?我心里乱糟糟一团。

陆远看着语塞的我,说:“也许你只是想找个人说一说,说出来了,就好了。我长得比较让人信赖,确实有很多人愿意跟我分享秘密。”

“不,你不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陆远说:“我确实对你有好感,南京那次是酒喝多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也许你再坚持一下,就能如你所愿。”

“我不想趁人之危,这样你会更后悔。”陆远冷静得让我惊讶。

之后,他就打电话来了,也许回到家,没有人给他做饭,他就想到了我,我不想接他的电话,把他电话掐了,之后他又打来,我又掐了,到后来,似乎较上了劲,他不厌其烦地拨着号码,我一遍又一遍地划屏幕。在这重复的过程中,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滑稽的感觉,有点想笑,但又忍住了。我想看看他的耐心到底能坚持多久。

陆远说:“接了吧,不接,他会紧张的。”

掐了十多次电话后,我终于把电话放在了桌子上,让它在那里响铃,响了好久,我把屏幕滑到了绿色按钮的一侧,他竟然刚好挂断了电话。陆远拿过我手机,又回拨了出去,他摁了免提,把手机放在了桌上,几乎没听到提示音,他就接了起来:“你在干吗?打了这么多电话都没接。”

“我在喝酒。”说完,我放肆地笑了起来。

“在哪里?发个定位给我。”

“凭什么,就不发你。”我没有喝醉,却忽然体会到了喝醉的美妙。

陆远抢了我手机,把定位发给了他。之后不久,他就赶来了,我明白不了,两个从未谋面的男人见面竟然可以像老朋友一样,虽然碰上这种场面,他们都无可避免的尴尬,但却心照不宣地握了手,然后我像个被托付的人,在他们之间完成了交棒,整个过程像岗哨轮换,程序规范而不拖泥带水。

回去的路上,他没有问我一句话,在夜色中行驶的车辆只有发动机的声音,透过车窗,我看到了流动的霓虹。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反思什么,但我打定主意,他不先开口,我也绝不说话。

第二天起床,拉开窗帘,一个如同明镜似的晴天,窗台上三只斑鸠都不见了踪影,我心头一颤:那么快就飞走了!之后,我给儿子发了张图片,他回过来几个字:祝福它们。

雷默,1979年10月生于浙江诸暨,现居宁波,主要从事中短篇小说写作,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花城》《江南》《作家》《当代》《钟山》等刊发表小说100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年选,部分小说被译成英、俄、日文。出版有《黑暗来临》《气味》《追火车的人》《大樟树下烹鲤鱼》等作品集,曾获《作家》金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奖、郁达夫小说奖、茅盾新人奖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雷默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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