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蜥蜴(中篇小说)
文/于坚
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
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
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
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
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
——李白
蜥蜴之眼,恪守如下箴言:矛盾互相抵消。
——德里克·沃尔科特
1
太阳出来已快一小时了,正背着发光的背包朝德胜楼爬。(气象测量局的人曾测量过,以确定它照到德胜楼的第一时间,但没有成功。忙乎多年,得到数万个数据,它照着德胜楼的第一时间每天都不一样,今天是7点25分,明天又是7点24分,前天则乌云滚滚,见不着它的一根头发,后天又是7点42分,气象测量局被搞得稀里糊涂,得不出什么结论,局长退休的时候,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此时,有事要做的松郡人已经穿戴整齐,涂脂抹粉的涂脂抹粉,衣冠笔挺的衣冠笔挺,不修边幅的不修边幅,大多已在路上,赶着去上学、买菜、到单位打卡……各条街道挤满了小汽车,堵住了不少本来就狭小的街道,按喇叭的声音响成一片。一支支水平参差不齐的乐队横七竖八,见缝插针,疯狗或汽笛般叫唤。每天都要叫唤到10点钟左右才安静下来。有些司机将手放在车窗边,拍打着车厢板,仿佛它是一匹马。太阳被遗忘了,似乎它从来不存在或者像某只因为耗光了电池而停摆的壁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它每天都是那一套(如果看得见的话)——模仿某位闪闪发光地坐在梳妆台前的寡妇,在7点半左右,先将德胜楼东边的那排砖头砌的垛口照亮,然后再继续慢吞吞地往上爬,像是一只被某位正在装修天空的漆匠掌控着的刷子。城楼东侧渐渐涂满光辉,西南部分还在阴影里。奚无用和诸葛南飞各自将单车靠着城楼露出了砖块的墙根,猫腰钻进了德胜楼。德胜楼是禁止入内的,入口已经用一排蓝色聚氯乙烯围板封了。这个入口是他们几年前私自开辟的,知道的人不多。他们在挡板上撬开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口子,再用块同样的板子虚掩着,除了他们几个,一般人不知道,德胜楼就成了他们的私楼。只是在上面不能弄出动静,出入都快10年了,并没有人发现。他们上了台阶,来到楼上的宽处。这里面是用青砖铺的,野草自砖缝丛生,其间有些碎砖块、酒瓶、旧鞋、塑料袋、可口可乐筒、干掉的便溺、鸟粪、避孕套、鸡蛋壳、某人的挎包、旧棉絮、一个生锈的铁皮桶、挂历的一页(一个明星正在灿烂地笑,虫子在她鼻尖上慢慢走着)……太阳刚刚跃过楼上的垛墙,他们看见有团东西在一个垛口下面动,传来叹息声。定睛,一人正趴在另一人身上做那事,阳光正打在那坨结实的、古铜色的屁股蛋上。诸葛南飞在看云彩,没看见。奚无用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径直朝另一边走去。上面那人听见声音,赶紧完事,站起来,系着腰带。哦,孔老师,来得早嘛。听声音,是赵国强的(他也是天天来德胜楼下棋)。奚无用断喝:你们两个太没有意思啦!不怕屁股烂掉?姑娘不出声,面容姣好。赵国强红了脸,穿好,遮好,留下那张已扁平的报纸和几团纸巾就双双下去了。老莫在干啥?诸葛南飞问了一句。克(方言,去)中甸拉木料了。到了老地方,奚无用轻轻一跃坐回垛墙之间的一个凹处(从前德胜楼开放的时候,许多人都喜欢占这个垛口,砖已经坐得有点儿凹)将两条腿吊着,准备在朝阳的烘托中抽上一支烟。阳光是凉的。他的烟装在衬衣口袋里,那口袋刚好够塞进一包“大重九”,掏出来比较麻烦,衬衣被他扯起一大块,大重九忸怩了一会儿才被揪出来。纸烟盒有点儿瘪,他取出一支,烟丝露馅儿了,撮起两个指头抹抹直,找打火机又费了一点儿劲儿,他不记得塞在哪只口袋了。左右裤袋掏出来抖过都没有,又摸屁股上的那个通了个小洞的口袋,也没有。夹克上的两个口袋也摸了,只有一包纸巾。想起夹克衬布上还有个内袋(他永远记不住自己的衣服有几个口袋),摸了一把,哦,藏在这儿呢。点了烟,吸上一口。今天干点儿什么?下棋,昨天你赢了,今天我要赢。奚无用想起早晨出门时装了100元钞票在裤袋里,赶紧捞,裤袋里只有一把钥匙和那个缠着胶带纸的手机。再次摸遍各个口袋,夹克、衬衣、裤子,都没有。朝身外去找,这才看见它躺在地上,捡起来,如获至宝,心里高兴,仿佛是白捡的。对折起来,用指头抹抹抻拖(方言,展平)凑到鼻子头上闻了一下,有股新鲜浓烈的钱味,塞回裤袋里去。(乌鸦说,他妈见到这一幕,肯定要数落:一辈子就是邋遢。)诸葛南飞说,我早看见了,你不要,我要。
德胜楼从前本是松郡最高的建筑物。坐西朝东,西面是松郡内,东边是松郡外面的田野。“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后来西面拆掉,腾出地盘。盖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以水泥钢筋玻璃为材料的楼房,城内那些鳞次栉比俯身在德胜楼下的、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就看不见了,东边的田野里也起了几群楼房,但是田野还看得见。大地很辽阔,几栋鹤立鸡群的高楼可灭不了它。不仅可以看见田野,看见远方的山梁,还看得见梁子上的那个笔尖般的石塔(文笔塔,这种塔世所罕见,为笔造塔,乃中国地方风俗),几块云停在那儿。有些人在藕塘里弯着腰摘藕,其中有个穿绿衣服的女子,看着像是徐一枝(奚无用的中学同学,梅村的,漉族),身材像,脸看不清楚。她家的地也在那一块。唉,大地啊!奚无用叹道。它正在前方的田野上安静地发着光,就像一艘刚刚停下来的巨型航空母舰。松州府就是从它身上涌出来的(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瞧,那么安静,恍若隔世。一道长云自北而来,领头的像是一群大象。下面那些正在劳动的人不是在破坏,也不是在获得,倒仿佛是在赎罪呢。(劳动不会破坏大地,道法自然,学而时习之,劳动是一种感恩。乌鸦说。)奚无用说:生活是一位美丽的女神,她有大地的身材,山峦般的屁股,丰满的群山之胸,深邃如沼泽地或河流的私处和看不见的激荡之心。人生的一切努力只是要占有她,热爱她。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诸葛南飞说,早点已吃了?奚无用说,整了一碗老鲁家的肠旺面。诸葛南飞说,天天吃这家呢。奚无用说,吃了20年呢。
松郡是500年前从南京来的建筑大师和堪舆设计的。建成匍匐状,“闾阎扑地”。(建筑师王澍评论,这种建筑是“以院落为基本框架形成的一组建筑”,它不是西方那种单栋建筑。院子是在强烈的儒家礼制背景下形成的,有中轴线,区分层次,有主有次,左右对称,坐北朝南等,很特殊的一个地方在于喜欢使用自然的材料。建筑里面最持久的材料是石头,中国建筑中石头不作为主材,主材实际上是木头。如果以结构作为主体的话,中国建筑的结构主体是木头,因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以木头为主的体系……木结构体系不是一个简单的体系,它是装配式的,而且是用相对不是很大的木头做成的装配式……)城建了十分之一,和堪舆就老了,过世。他儿子接着监造,又造了十分之一,过世。孙子又接着监造,一丝不苟,直到过世,造了十分之一。重孙、玄孙、来孙、晜孙……又接着造,历时500年,才造成了。这个城全手工打造,房子大小不一,都是宫殿式的,石头立基,泥巴砌墙,榫卯结构,没有一颗钉子。东南西北共有八座门楼,各楼通过城墙连接着,最高的是德胜楼。如果从仙人的位置(云彩)上看的话,它们就像一串宝石。城楼是红宝石,城墙是丝带。这串宝石不是准圆,是梅花状的。最为醒目的是德胜楼,一位皇后,其他的是妃子。城内3米一个花园,5米一口水井,巷道街道纵横交错,鳞次栉比,家家户户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茂林修竹,金鱼假山穿梭其间,果树、香树、鲜花种了不计其数,百鸟集翔。还有菜地、文庙、武庙、城隍庙、土地庙……总之,住在里面的人都觉得好在(舒服),太好在了,身适心安,就不再搬家了,四世同堂,传宗接代。死了就埋在柯山上,山上墓冢到处蔓延,高坟崔嵬,全部朝着松郡方向,日日夜夜望着它。如果在日落时分,登上东门的德胜楼俯瞰松州府,城际坐落着座座小型宫殿,仙宫楼阁沉浸在夕晖间,而周围环绕着大地田园,整个就是一个建造在大地之上的天堂。500年后,八位神仙在天上主持召开建筑评比大会,松州府被评选为第七名,公认是人类栖居方式的典范之一,一时间其建造模式风靡云南各地。
除了府衙、城门之类,城中民居并不规划,顺其自然。儒家的规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管着各位。没有人起宅基会坏别家风水,没有芳邻,又怎么能四世同堂。道德操守(孔子提倡的那一套)是一样的,各家根据自家的经济条件、实力、审美趣味,各起各的屋(高低、大小不同,但绝不会造次。磋商、谅解、照顾是常事。一枝独秀、金鸡独立、独占鳌头、出人头地、志在必得地盖房子相当忌讳,时时要考虑他人、邻居的感受。谦虚是普遍的美德,自己好在,别家也要好在。家家户户都要好在。只是你家一枝独秀,那就要出事了)。和氏家族看风水、监造,以保证各家各户随心所欲不逾距。工匠是分等级的,有大师、高手、匠人、木工……按件计价,一般木工,雕个蝙蝠可得五打鸡蛋。若是大师上手,雕一组马鹿撞钟、梅花喜鹊要半年不说,工钱按照精雕细刻时凿下的木屑称重,重量以金子支付。有的时代追求朴素,喜欢素门(什么也不雕);有的时代追求烦琐,流行雕《西厢记》。到了奚大椿的时代,则流行雕“岳母刺字”,因为那时日本人来了。德胜楼等公共建筑则是衙门按照制式雇工精工细作,所以起得慢,盖了18年才一一竣工。德胜楼是一座等腰梯形的三层建筑物,通天接地,没什么实用性,就是为了美观好看,以取悦从不露面、不着边际的诸神。斗拱飞檐、琉璃瓦勾勒出的歇山顶像是在对大地拱手作揖,感激涕零,至少是一种归顺感恩吧,也有点儿正在为自己的孤独、鹤立鸡群于大地而懊悔。城楼上东侧挂个牌子:瞻日。西侧挂个牌子:拜月。楼正中悬一巨匾,刻着:“文献名邦”(颜体,雍正八年进士李茂松题),四个红地描金大字。如果在城外的旷野上远观的话,德胜楼就像一只自天而降的生着朱红色翅膀的凤凰。(乌鸦说,其实它就是一只凤凰变的。老家在昆仑山上,西王母委派它为松郡太守。“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山海经·大荒西经》)打造这只凤凰的都是当时地方上的良工巧匠,总指挥也是西王母派来的,叫陆吾。他是主管建筑的神仙,“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凤凰的内脏有三层,48根柱子撑着,每根都是一棵大树。三重檐歇山式屋顶,翅膀上涂着琉璃,在丹炉里烧了七天七夜,流云漓彩,晶莹剔透、光彩夺目。檐头上挂着几十个黄铜耳环(风铃)。自从东汉文人王粲写了《登楼赋》以后,文人都喜欢写登楼赋。以前每到佳节,松郡的文人就要相约登楼作赋,知县、县丞、县尉、主簿、典史、巡检、司狱、课税……跟在后面(都是诗歌爱好者),小厮抬着砚台墨条压条、狼毫兼毫羊毫、小楷中楷大楷、屏笔联笔斗笔、好酒好肉好水……鱼贯而上,面对楼东的良田旷野,远山近树,铺开宣纸就舞文弄墨,将松郡的一切(天空土地、日月星辰、水井花朵、父老乡亲、画栋雕梁、特产美味) 再次感激一番。都是老生常谈,意思无非就是“这个地方太好在了,谢谢”“天地之大德曰生”,云云。许多人都写过,奚大椿也写过:“多媚兮春高献云,葳蕤兮夏浓妆荷。诚实兮秋奥得稻,暖响兮冬远盼雪。若楼下之琼楼玉宇,鳞次栉比、丹楹刻桷、王谢堂前燕者,皆登楼辈之陋室也,又何足道哉!”(《秋吟集》卷一)19世纪的某几个月,门楼上挂过几个被大刀砍下来的强盗的人头,就悬在“文献名邦”四个大字下面,钉子还在。楼下城内瓦楞、土墙、街道、院落、假山、怪石、月季、牡丹、青藤、水井盘根错节,彼此勾连又钩心斗角,珠联璧合,癞蛤蟆般爬在地面。家家户户终日闭门思过,深居简出,一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谦卑低调、感恩戴德地过着小日子的样子。入夜,松郡的一切赶紧归顺大地,高低长短重返混沌,甘于一片漆黑,几盏油灯像萤火虫那样明明灭灭。看上去,像是一群蹲在黑暗里打盹的乌鸦。
城墙和其他城楼拆掉后,德胜楼就无用了,多余,只有怀旧价值(供乡愁)。城中高楼林立,长颈鹿般日夜伸着脖子,夜晚也目光炯炯,不睡觉,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城门洞前有一条大道,从省城那个方向过来,车辆开到德胜楼附近就绕过它进城去了。什么县法院啦,消防队啦,气象局啦,消费者协会啦,第一人民医院啦,公安局啦,文化局啦……都在那些楼里面。德胜楼已经在地面上凹下去,几乎成了个盆景。只有东面还勉强居高临下。奚无用知道它正在一天天陷落,阳光照到他脸上的时间一年年不同,在他小时候,8点钟,阳光就能照到他的眉头,现在(他53岁)要10点半(太阳光已经接近垂直而射)才照得到了。诸葛南飞说,走了,玩牌去。奚无用跟着一起下去。赵国强是从哪里上来的?晓不得呢!大猪的牙齿还疼?好些了。今天会不会下雨?晓不得。两个人又说了六句话,就下去了。诸葛南飞(52岁)低眼看见砖缝里爬出来一个油绿色的小东西,就掏出来看,是一个螭。玉的,很温润,老东西,奚无用也看了一眼,不错啊。说话之间,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抓走了诸葛南飞手上的螭,两人转身去看是谁,已经不见了。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天那个方向一般人不太注意的。诸葛南飞说,先下楼去看看,一跃,先奔下楼追去了。奚无用说得对,是天上伸下来的一只手抓走的。那螭本是一条小龙,落地成玉,诸葛南飞过了一下手。
到了楼下,乌鸦从墙根角走过来,附着奚无用的耳朵说,走,去帮我看样东西(乌鸦的话只有奚无用听得见,他戴着个助听器)。诸葛南飞没找着那个强盗,回来了。就跟着乌鸦和奚无用走去德胜楼旁边的米市街。松郡有些地方拆了,有些地方拆不掉,私房,房主不同意。像奚无用家就是。奚无用一直盼着院子里那几家搬走,重新收拾他爷爷的花园。他妈也是,死也要死在老公公的院子里。他妈天天惦记着西厢(房管所的周春占着)那堂门,是奚大椿请木匠王慕堂打的,用了半年,雕了一组水浒故事。以前客人来他家串门,都要来看这堂门。有一天,一个老外逛进院子来,看这堂门看了半小时,问他妈卖不卖,愿意出8万美元。不卖,看看可以的,不卖。三个进了一个焊着铁门的院子。院子里面有几排房子,以前叫作东厢房、西厢房、花厅、中堂,现在看不出来了,破破烂烂、东倒西歪,晾着各种各样的布,垫单、裤子、短裤、衬衣之类。他们掀开一条床单钻过去,还没有干透。到了后面,突然拔起一栋砖混结构的长方形四层新楼,像是单位宿舍。却是独门独户。蔡向前的房子。奚无用说,这地方看着像是梦里面来过。(乌鸦说,你来过的,就是蔡家大院嘛,小时你跟着你爸爸来玩过。)奚无用就想起来,这个院子里面以前有个种着荷花的水池,水塘中间垒着一堆假山。里面有个洞,小娃娃可以在里面钻,从一个口进去,从另一个口出来。他很喜欢跟着父亲来蔡家大院,就是因为这个洞。他对蔡向前有点儿印象,是中学同学,不在一个班。诸葛南飞按了门铃,蔡向前开了门,人清瘦,穿着黑色府绸马褂,留着山羊胡子,念珠、灯笼裤、拖鞋。乌鸦说,我们再来看看那个华宁瓶(古宁州产的,宋代传下来的工艺,盛行于康熙年间,据说釉里面加了磨细的铜钱粉)。进来嘛!坐。好不好坐?意大利进口的。就进另一个有着铁皮门和手纹电子锁的房间去了(他在裤子上揩揩大拇指,在锁面上的一个小框里按了一下),且马上关起门来。奚无用扫了一眼客厅,沙发、茶几、电视机(用个布套着),像个会议室。诸葛南飞去了一趟洗手间,他家有两个洗手间,门上标着男、女。太有钱了!太有钱了!马桶是镀金的!蔡向前抱着一个瓶子出来,40厘米高,纤尘不染。奚无用兜底接过来就摸。宋代传下来的那种粉青,稍微偏点儿莫兰迪黄。丰腴诱人,奚无用不禁动情,细细摸着,想起当年金帝废宋徽宗与子钦宗赵桓为庶人。靖康二年(1127)三月底, 徽、钦二帝,以及后妃、宗室,百官数千人,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藏书、天下州府地图等被押送北方,徽宗一路抱着个定窑烧的白瓷瓶不舍。仿佛他摸的就是这个瓶。要多少?蔡向前说,3500。乌鸦说,2000。卖给你!乌鸦数了一沓钱递给他,蔡向前接过来扔在茶几上。奚无用说,你的古董放在哪里?蔡向前说,不能摆出来,逗贼。我样样都有,你想看哪样?奚无用说,泥菩萨可有?蔡向前说,我不玩杂件,只收官窑青花。这个华宁瓶不是我的,朋友托我卖的。奚无用道,你家倒像个会议室。蔡向前说,就是,就是,我是按照香港五星级宾馆的标准装修的。奚无用说,那种地方没得灵魂。蔡向前说,林混是谁?诸葛南飞说,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什么是财富?对于甲,一件旧衬衫就是一笔财富,而乙有1000万元还是贫穷的。财富是完全相对的东西,不能使人满足的东西……财富意味着对占有物的依附,人们不得不通过新的占有物、新的依附关系保护他的占有物不致丧失。这只是一种物化的不安全感。蔡向前说,就是,就是。再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又进了那个房间。关门。一会儿抱出另一个瓶子来,是个青花蒜头瓶,上面的图案是《十八学士图》。你知道值多少吗?类似的瓶子马未都家也有一个,那个在苏富比拍了360万元。哦!蔡向前以为奚无用要接过去看看,哪想奚无用只是虚晃一招,并未接(他不喜欢这个瓶瓶)。差池之间,瓶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片。奚无用大惊。蔡向前说,算我的,算我的。出去拿了扫把和簸箕来,将碎片扫进去,提到外面倒了。想不想看看我上个月才买的宝马,才开过一次。就带他们到车库里,一辆宝马X3停在暗处,微微有光。你晓得我舅舅是哪个?奚无用说,晓不得。我倒是见过你爹。蔡向前说,过世10年了。奚无用说,那个水池填掉太可惜了。蔡向前说,必须填掉,不然没地方盖房子。奚无用说,你哥哥在哪里做事?蔡向前说,昨天刚刚从澳门回来。告辞时,蔡向前说,吃个饭再走?几点了?12点半,好嘛。一行人就跟着蔡向前出去吃饭。奚无用说,走 ,去桂馨园。蔡向前说,那里人多,乱哄哄的,去五洲宾馆,顶楼有个旋转餐厅。诸葛南飞说,就去桂馨园得啦。好嘛,随你二位(蔡向前看不见乌鸦)。天上有块白云飞过,乌鸦就把瓶子托那块白云保管。白云说,好的,提着瓶子就往昆仑山去了。
桂馨园是一家老店,打烊的时候都有红烧肉的味道。在德胜楼旁边的一条背街上,老房子,两层楼,临街。厨房是公开的,进门就看见大师傅在玻璃橱窗后面炒菜,一股火焰蹿起。呛得蔡向前咳起来。这个地方太乱了,还不干不净,要么换一家?奚无用和诸葛南飞已经上楼去了。奚无用和诸葛南飞最喜欢这家。差不多一个月要来一次。他家与别家不同。别家炒菜都要用电子秤计量,盐巴多少克、酱油多少克、猪油多少克、香油多少克、葱姜蒜多少克,碳水化合物、脂肪、钾、维生素、磷、硫、氯、铁、铜、锰、锌、钴、钙等各多少克,都要称准,不然就要亏本。桂馨园炒菜是玩“少许”,全靠炒菜师傅上手,材料多点儿少点儿他们无所谓。每次端上来的红烧肉分量都不一样,口感也不同。因为每次上手抓的盐巴、辣椒什么的,多少不一,总是有几毫克的差别。这个只有奚无用和诸葛南飞品得出来。大不了少赚几文,老板胡绍麟说。(其实年底结账,他总是多赚几文。乌鸦说。)
好饭馆 大堂里油烟过境
火焰在厨房唱女巫之歌
切韭菜的嬷嬷气味刺鼻
五台高压锅在墙角累得喘气
胖子们找不到座位 走来走去
走来 走去 他们擅长见缝插针
端盘子的小工送错了菜
桂馨园天天爆满,往往桌凳都要蔓延到街面上,严重影响交通。管理部门相当不满但无可奈何,胡绍麟的妹妹就在管理部门上班。奚无用与胡绍麟是熟人,马上腾出来一个小包间,刚够三人入座。蔡向前说,哪样贵点哪样。诸葛南飞说,我会点,哪样好吃我知道。她读菜单的声音就像在读一首诗:红油臭豆腐、两亩地(松郡叫法,玉米粒和青豆米合炒)、老奶洋芋……还点了他们吃了上百次的那几样:粉蒸肉、草芽(松郡特产)、木槌干巴、素炒豌豆尖、香椿炒鸡蛋、茼蒿豆腐汤。奚无用说,多了。蔡向前说,点!我买单。有没有多宝鱼?没有。烤鸭?来一只!好呢。大虾?没有。还要了一瓶茅台酒。菜铺了一桌子。开吃后,蔡向前滔滔不绝说话,声若洪钟,一层楼都听得见。从北京的朋友说到深圳的朋友、香港的朋友,从古巴的雪茄说到波尔多的红酒。无所不谈。天上的事我知道50%,地上的事我知道80%。蔡向前说。这个米,是元阳梯田的红米,来一碗?奚无用说。我很少吃米,碳水化合物,营养价值不大。蔡向前妙语连珠。奚无用和诸葛南飞各自埋头吃,盘算着下一筷子要搛什么,吃得汗淌。好吃!好吃!奚无用在桌子上击掌。诸葛南飞说,今天的粉蒸肉酱油放少了点儿。奚无用说,就是。茅台酒是1993年的,奚无用喝了半瓶多些,诸葛南飞喝了剩下的。蔡向前痛风,不敢喝酒。他挥舞着筷子,借助它来说话。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抬头看着天花板说,泥沙俱下,震耳欲聋。你们两个太没有意思啦,说两句嘛!另外两个一句话不说,只是低头吃。这个不咸,诸葛南飞夹了一块腌牛肉干巴给奚无用。(他们在吃这件事上喜欢交换心得,评头论足。)蔡向前说,饭局就是来说话的,我半个月没说话啦!听我讲两句嘛!讲嘛,讲嘛!蔡向前只顾讲,奚无用和诸葛南飞只顾吃。席间,蔡向前接了七个电话(进来四个,打出去三个)。奚无用的电话一声不吭,通常只有他妈、他哥哥和两个姐姐会打给他。诸葛南飞没有手机。吃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蔡向前夹了一块粉蒸肉(嚼嚼,吐掉),一块鸡(吞下去),一块臭豆腐(咬了一半),说了一大堆话,如果记下来的话,应该有17 000字左右(以语速每分钟150个汉字算,他说话快,一分钟可以达到180字)。下楼的时候,诸葛南飞问蔡向前,这家好吃不?蔡向前说,吃了些哪样?想不起来了。其实我还没有吃饱,不要紧,我正在减肥。桂馨园不贵,一桌子菜,够八个人吃的,才200块钱。最贵的是那瓶酒,3600块。蔡向前掏出手机,买了单。鸭子和多宝鱼一筷子没动,蔡向前打包带走,他说带回去给“林根”(他的狗)吃。后来才想起来,那瓶酒忘在楼上了。
戴着一副墨镜、抽着一支古巴雪茄的大侦探胡尔摩飔一直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小桌听着他们说话,一边在小本子上记着。他11点半才抵达松郡,经人指点,也来桂馨园吃饭。此人身负重任。两个任务,一是调查德胜楼的历史:为什么盖?意义何在?谁是主谋?参与者都有谁?实施者是谁?二是寻找一位绰号叫孔乙己的人的后代的下落。他住在松郡唯一的四星级宾馆里,整天在松郡城里转悠,明察暗访,旁敲侧击。对面包间里这一桌的声音太大了,他不听也得听。他们的谈话从头到尾没有提名道姓,人人都对自己的过往守口如瓶且言不及义,听不出个所以然。他一直注意着那瓶茅台酒,他们一走,他就把瓶子拎了过去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结果一滴也没有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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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作家鲁迅在一篇小说里面调侃过孔乙己之后,这个中年男人的社会地位就一落千丈,到他的孙子辈,孔乙己这个名字仿佛已和秦桧差不多了。当年(1919年)小说在4月出版的《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上发表。不到半个月,乌鸦就把这本杂志带到绍兴,它用大嘴巴咬着,飞到茴香酒馆,啪的一声摔在那张雕着龙凤、马鹿、大象的鸡翅木酒柜上。有位鲁迅在小说里写到的“穿长衫的”、戴水晶眼镜的、正在酒店靠窗那张桌子上边啜茶边发呆的朱先生见了,取过来就读,几分钟后便一览无余。绍兴人本来是只读律诗和文言文的,不知道什么小说。朱先生读过,发现是话本,只是腔调怪怪的,不像话本那么听着押韵。朱先生大惊小怪,拍案惊奇,什么孔乙己,不就是写的奚大椿嘛!此话一出,恍若惊雷,茶馆里穿短衫的马上围将过来,什么,什么?奚大椿?奚大椿被写了?被写,在绍兴自古以来都是大事,写在布告上,写在碑上,写在讼词里、地契上、收据里、户口册、县志上……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几个穿短衫的就央求朱先生念一遍。“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听了,大家先是发愣,然后就笑起来,青白脸色、穿长衫的、是了,是了,是的,就是,就是。朱先生干脆扬声用绍兴话朗诵一遍,惟妙惟肖,哄堂大笑。听过的人奔走相告,抬着到处说,对张三李四王麻子赵半仙说,在茶馆里说不够,坐在四合院大门外石头狮子旁边的台阶上说,回家上床说,在茅斯(厕所)里蹲着说,到夜里睡觉的时候,绍兴城已经尽人皆知(绍兴是个小县城,人不多,大家彼此都是认识的——青梅竹马、知根知底、肝胆相照,熟人、东家、帮工……)鲁迅虽然姑隐其名,没明说孔乙己就是奚大椿,还申明“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那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那是完全胡说的”。可是那些细节写得相当之准确,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鲁迅本来的意思是同情孔乙己,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鲁迅是爱孔乙己的,“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抄抄书,换一碗饭吃”,这句可以证明。鲁迅自己也是这样营生来着。可是小说发表后,闲人(小说里写的那些“穿短衫”的)就认定写的就是奚大椿,听出来的都是负面意思:“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这不是个背时倒霉的憨包嘛。“多乎哉,不多也。”鲁迅写的这些,当时大家习以为常,绍兴人是以读书识字为荣的,满口之乎者也的人在绍兴城是蛮多的,不仅仅孔乙己这么讲话,识字的人都这么讲话,白话里面夹杂着文言,宋代以来就有的风气。绍兴是文献名邦,咬文嚼字的传统已经有千百年,谁不写字?谁不以知道回字有四样写法为荣?“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君子固穷”“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绍兴全城都鄙视小人。奚大椿这个名字来自《庄子集释》,是他父亲奚斯翼取的,不知哪一代,奚家有了这个规矩,子子孙孙的名字都用《庄子集释》取名。奚大椿在茴香酒馆一贯就是那个样子: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这是真的,大家喜欢奚大椿的脸,诚实亲切、憨厚可信。不只是表面,他不是一般的知书识字,而是博览群书,写一手苏体字。许多人家的春联都是请他写,相信他的字是有神力的,他写的福字,贴在门上,那就是神符呢。)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这是鲁迅编的,奚大椿的脸干净白皙,有时青白,有时藕白,而且天生唇红齿白,从来没受过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孝经·开宗明义》)“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 奚大椿平时是有点儿邋遢,基本上不怎么洗衣服,长衫上墨迹、油污斑斑点点。大部分时间都在磨墨读书(《易经》《诗经》《论语》《庄子》《花间集》《白氏长庆集》《拍案惊奇》等)、写诗填词,超然物外,信奉“君子固穷”(一个义人所有的虽少,强过许多恶人的富余)。没时间洗衣裳,干脆就不洗,穿得油光水滑。不拘小节,随地吐痰、两手一撮揪住鼻头就擤泡鼻涕,也是分分钟的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是有祖先无数例子和榜样证明过的。读书比洗衣服重要。文绉绉的“多乎哉,不多也”,绍兴人并不以为耻,能这么说话,说明一个人斯文无害,高深莫测,前途无量(范进七十还中举呢),值得尊重。邻居都以与这种人为邻为荣,谁愿意和二流子、瘪棍、阿三、骗子、强盗、武夫、文盲为邻哪。圣人颜回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太仓的吴大师吴梅村不是以“一钱不值”为荣吗?“营生”倒是比较可耻的事,君子固穷,营生乃小人所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嘛。在绍兴人看来,奚大椿就是一位君子。“排出九文大钱”,邻居街坊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如果不排,而是“滚出”“掷出”几文大洋,那不是无礼、傲慢、找事吗?鲁迅的本意,孔乙己并不是一种恶,只是一种他不甚欣赏的有碍进步的生活方式。(奚大椿对鲁迅的进步论颇不以为然,进步就一定好吗?太阳进步过没有?奚大椿曾经与鲁迅就此争过几句,不欢而散,后来鲁迅去了日本,争议就此搁置。)那时候在绍兴城里,尊重,甚至暗中敬畏奚大椿的可是不少,他们私下认为他是颜回的转世(何况他还会号脉,只是不想以此谋生)。以消极无用为荣,历史上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的不乏其人,希腊叫作犬儒。第欧根尼、堂吉诃德、桑丘、波德莱尔、卡夫卡、加缪……都是这种人。中国则以庄子、长沮、桀溺、陶潜、王维、李白这些人为代表。诗人多是孔乙己一族。奚大椿自己就是个诗人,他刊有《秋吟集》,印了20册,“秋风昨夜吹真雨,一梦南游到北溟”一句在坊间一时传诵。大隐隐于市,对无用的精神生活的追求(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超过了“营生”和“捞”。颜回、奚大椿们的“固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并不妨碍绍兴人过日子,或发家致富、我行我素、阳奉阴违……大家彼此尊重,各有各的活法,彼此相安无事。他们过去对奚大椿的唯一的不满,就是总觉得他那种唯唯诺诺的常态,骨子里暗藏着一种傲慢、不屑、刻薄、超凡脱俗,谁都不放在眼里,却从来不说“人不知而不愠”。那种过分的谦卑就像是一种讽刺、一种看不起人,但是大家并不确定。鲁迅妙笔生花,看上去仿佛只是如实白描,里面却暗藏机锋。读出褒义可以,读出贬义也可以。“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你这一说……读过鲁迅的小说后,大家才发现被鲁迅揭发出来的奚大椿原来是如此落后、低劣、背时、刻薄、酸腐、反动、可笑、可怜、可鄙、可悲、可恨,如此地拖着时代的后腿。根本不值得尊敬,倒可作为镜鉴、反面教员。对于孔乙己,鲁迅自己并没有优越感,更不是憎恨。但是潜意识表露出来的“高人一等”“不屑”“同情”“比你(孔乙己)较为神圣”、较为开化、较为先进……还是矮化了孔乙己。鲁迅为孔乙己虚构了一个未来:“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这个情节令绍兴的读者们很是着急、担忧、不安、担心、害怕,奚大椿下一步会不会成了强盗哇?开始,大家还觉得小说嘛,不能认真。但是天长日久,鲁迅名声日著,课本里也收着这篇了。孔乙己成了反面教员。绍兴城不仅爆发哄堂大笑还开始了普遍的自我反省,奚大椿,奚,为什么?这是个什么椿?他觉得自己比谁“大”?莫不是含沙射影?邻居渐渐地疏远起奚大椿来,人人以奚大椿为戒,谁也不想被牵连,成为话柄,影响生计、影响前途。日后大家见到奚大椿,就像是瘟疫来了,远远地装作没看见了(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奚大椿经常被指指点点,像是贼人。小孩遇到他,就跟在后面,晃着小拳头喊:孔乙己!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绍兴著名的茴香豆也遭人嫌弃,无人再做了。茴香豆成了一个隐喻,只要嚼茴香豆,那就是孔乙己。奚大椿觉得匪夷所思,本来嘛,我奚大椿堂堂正正,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邋遢、固穷我的,与你们何干?“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生活形式不止一种。穷富不是人生标准。(像萨特说过的,人与物不同,事物或器具的特质可以被预先确定,它们的本质先于其存在:人的存在则表现为种种可能性,经领会、筹划、选择获得本身的规定性,所以人是存在先于本质。而存在决定本质。乌鸦插话。)人生价值、意义不只是一种。孔子是一种,曹操是一种,浮士德是一种,圣女贞德是一种,老子、庄子、奥勃洛摩夫、高老头……都是种种。在奚大椿看来,德高望重,光明磊落,活得开心才是正道,穷途潦倒是无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奚大椿的教条。奚大椿每天天一亮就洗把脸,有时候脸都不洗就出门,到处去闲逛。逛到哪里算哪里——茴香酒馆、蕺山街、张秀才家、李先生家、“斯万家那边”、小西门、大东门、老槐树、怡红院(他进去瞅瞅又出来)、无名桥、炉峰寺、戒珠寺、柯岩(他喜欢那里的一块石头)、兰亭、西街、义仓(青黄不接的时候,可以讨得几升米)、八字桥、东桥街……当然还要去柯桥的几家古董店(不买,看看,摸摸,帮店家掌掌眼,讨口茶,有时候还得个香饼),天黑才回家。是的,有时候奚大椿会顺手牵羊,小偷小摸。好人家一般都不在意,人到了这个地步,何况是个读书人,那就要行个善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厚道人家做事为人的基本道理嘛,像丁举人那样一毛不拔、冷酷无情的在绍兴并不多见。鲁迅不知道的是,奚大椿好庄子,长衫里天天揣着一本上海扫叶山房印行的郭庆藩注的《庄子集释》,每日出门,奚大椿都要抓阄似的随手抓一卷,抓到哪卷就意味着这一天的运气如何,他自创的小游戏。并不一定读,打小儿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大多数时候只是护身符似的带在身上。有时会蹲在某条河道边的槐树下或洗衣石上翻几页,他最喜欢的是第二卷中的这一段:“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獬,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这些线装本日日上手,早已油腻卷曲,乍一看,像是一根已经炸得焦煳的油条。鲁迅不知道的还有,每天出门,奚大椿不仅带着《庄子集释》,还带着一块石头。这块石头非同凡响,据传乃是贾宝玉从荣国府里带出来的那块通灵宝玉。这块石头后来离开了宝玉的肉身,在人世间像瘟疫那样频繁转手,这人转给那人,南京转到苏州,苏州转到无锡,无锡转到绍兴……只是瘟疫会死人,这块石头却活人,谁到手谁石来运转。石头本来拳头大小,好事者嫌它大象无形,就雕成各种吉祥辟邪之态——桃啊,南瓜啊,蝙蝠啊,葫芦啊,灵猪啊,吉羊啊什么的,雕成这样卖掉(价高一筹),再雕成那样卖掉(再次涨价)。石头越来越小,到奚大椿他爹手上的时候,已经成了一条螭。雕得活灵活现,相当之美,可以玩于掌心,也可以挂在脖子上。奚大椿他爹感觉这石头不仅雕功好,而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灵性,戴在身上心情立爽,所有惜之如命,日日夜夜戴着,须臾不离身。过世之际,他爹将奚大椿的手捉过来,给他握着:天天要戴啊,子子孙孙永保命!奚大椿小时候就见过这个螭,他爹喜欢,他就喜欢,到手后自然时时刻刻挂在脖子上。出门找个背静处,取下来摸摸。奚大椿虽然穷,但是很从容、很坦荡,就因为身怀《庄子集释》和这条螭。这些鲁迅当然不知道,奚大椿守口如瓶,秘而不宣,人不知而不愠嘛。奚大椿自己也读过《孔乙己》,觉得鲁迅这后生的小说,笔力和深度还不够,说法还欠考虑。(《孔乙己》是周树人37岁时的作品,奚大椿是他的长辈,50多了。)一日在桥上撞见,奚大椿说:太没有意思了嘛,我是长辈,街坊邻里的,这么整,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周树人脸一红,赶紧走了,并不解释。奚大椿经常与几个闲人蹲在墙根,喝上几口,乜斜着眼睛,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在茴香酒馆他倒是一言不发,对小说评头论足的事,他从来没干过。奚大椿说不上来那篇小说不足在什么地方,就此专门请教了乌鸦,乌鸦说,这篇小说导致读者对孔乙己的负面评价胜于正面,鲁迅其实应该中立、宽容,就像他写那个拉黄包车的车夫一样。或者在“老中国的黄昏”“传统的善良隐逸之辈的末日”“灵光消逝的时代”……这些更深刻的方面有所发挥。文笔是不错,就是偏激了些。《孔乙己》发表后,奚大椿在绍兴就不得安生了。有谣传说,有些人在茴香酒馆聚会,商议将奚大椿赶出绍兴,以免他继续败坏绍兴城的光辉形象,孔乙己已不是奚大椿一个人的事情,这个名字几乎成了绍兴城的隐喻(乌鸦说,隐喻就是言此意彼、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指鹿为马)。大家已经忘记奚大椿是一个活人(长期患着风湿,一条腿是瘸的),要吃要喝,有老有小,要过日子的人。而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又不是杀人放火。子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以赛亚·伯林也说:浪漫主义的结局是自由主义,是宽容,是行为得体以及对于不完美的生活的体谅。外地隐喻集团的好事者越来越发现绍兴满城都是孔乙己。(他们查出来,绍兴自唐至清登文进士科者共1965人,其中唐12人,五代7人,宋618人,元24人,明560人,清744人;登武进士科者273人,其中五代2人,宋12人,明117人,清142人……还得了。)奚大椿是有家室的人,老妻靠浆洗贴补家用,儿子奚南溟是个裁缝。奚大椿天生好酒,在娘胎里就崇拜李白,李白怎么喝他也怎么喝,喝得分文不名也无所谓,开心就好。开心比宝马轻裘更重要。不开心,那不是畜生的活法吗,又活着干什么 ?(人不学不如物,蜂能咏诗作对,交朋结友,情之至矣。物尤如此,况人乎。——《秋吟集》序)活着干什么?后来成了他穷困潦倒的借口甚至光荣事迹。奚大椿不仅经常问自己,还问别人,奚生(活着干什么)?大家不厌其烦,最怕他问这个,无言以对会显得自己像个傻子。走走走,老子活着干什么关你屁事!鲁迅打小儿就听过奚大椿醉醺醺地问奚生?鲁迅还没回答,奚大椿提起长衫的一角,自问自答: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这倒是让鲁迅开始思考起活着干什么这个问题来。鲁迅是从与奚大椿完全不同的方面来理解活着干什么的:“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孔乙己在后面嘀咕,老子曰: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贵开始)。鲁迅觉得完全是一派昏话,不予搭理。在鲁迅看来,“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这种活法是不足取的,即便是李白的活法。这种生活方式不仅无意义,无用,苦痛,不幸福,而且不正当,必须“除去”(李白这种活法不是独一无二,而是一个传统,要“除去”的太多)。奚大椿一家在绍兴住了300多年,“清白家风”,一直过着安贫乐道(能喝上两杯就满足)的生活。现在忽然间无地自容,千夫所指,奚大椿悲从中来,日日闷闷不乐,越发借酒浇愁。忽一日,在一棵柳树的阴影中遇到乌鸦,乌鸦说,不如迁居到云南去。奚大椿说,不毛之地,去得吗?乌鸦说,去了你就知道了。乌鸦的话奚大椿素来是奉为圣旨的。心一横,就举家搬到了云南,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1919年12月,鲁迅返回故乡绍兴,整理书籍,到祖坟扫墓,周家新台门周宅经全族商议出售给东邻朱某。鲁迅在给许寿裳的信中说:“在绍之屋为族人所迫,必须卖去,便拟挈眷居于北京,不复有越人安越之想。而近来与绍兴之感情亦日恶,殊不自至其何故也。”)
(节选自2023年第1期《芙蓉》长篇小说《翡翠蜥蜴》)
于坚,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散文集《人间笔记》《棕皮手记·活页夹》《云南这边》《印度记》《巴黎记》《昆明记》《建水记》等40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年度杰出作家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等。作品被翻译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种文字。
来源:《芙蓉》
作者:于坚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