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 生生不息
——王跃文《家山》的时代意义与民族精神
文丨陈茂智
最先读到王跃文老师的长篇新著《家山》是在2022年第6期的《当代》杂志,这是《家山》的简约本;最近读到单行本《家山》,全书54万字,再次领略了这部小说的无穷魅力。展卷阅读,有如亲临佑德公、远逸公、远达公等众位沧桑老者把酒品茗的现场,耳闻目睹他们细说沙湾往事,演绎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人情世故,甚为过瘾。这部书被誉为“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诗”,恰如其分,半点不为过。
一、于日常叙事中,描摹时代变局。
《家山》写的是1927年到1949年这一时期中国南方湘西地区一个叫沙湾村的村史,以一个村庄的繁衍生息、数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展现了一个时代的兴替变化。书中用大量笔墨写沙湾村的日常琐事,营构出一个农耕时代宁静、美好的乡村城堡。这个看似封闭的城堡,却有千丝万缕的灵敏天线连接山外的世界,城堡之外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传导进来。如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农民运动、“四一二”政变、红军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一系列重大事件都直接间接地波及沙湾这个古朴、宁静的村庄,这些日常叙事,看似不动声色,却在静水深处映照出一幕幕波诡云谲、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卷。一些涉及当时社会治理的问题和社会现象,如解禁女子缠足、征税、办学、扩红、修水利、大灾互助、抓壮丁等等,都自然牵涉拢来。《家山》的魅力,就在于把重大事件、社会热点难点问题,以平静的叙述方式展示出来,使这部小说成为一部人与村庄血肉相连,人与自然浑然天成,人与时代交相呼应,人与社会水乳交融的文学精品。
“世界在变!”既是作品所反映的时代主流,也是作者贯穿全书的故事主线。书中主次人物、大小事件,各种动静形态,无一不体现“时代大变局”这一宏大主题。从军报国又有地下党员身份的陈劭夫,留洋归来陪侍父母的陈扬卿,职业革命者、共产党人陈齐峰,他们睁眼看世界,躬身力行参与社会变革,是搅动整个沙湾社会的风云人物,也是高举文明、进步和革命大旗的先进分子的代表。
二、于人物命运中,展现民族精神。
《家山》主要描写沙湾村陈家、朱家以及涉亲达故的竹园村、舒家坪村等几个村落,有名有姓的人物数十个,其中以沙湾陈家陈修福(佑德公)、陈劭夫父子,陈远逸、陈扬卿父子,陈修根(村长、道士)、陈齐峰父子,陈远达、陈修高父子,陈修权(四跛子)、刘桃香夫妻,朱达望、朱克文父子,以及陈齐岳(梆老倌)、陈齐树(知根老爷)、陈有喜等为主要人物。这些人物在作者笔下,个性鲜明,形象生动,构成了《家山》文学长卷中栩栩如生的人物谱系,他们的命运与家庭、家族的命运,与村庄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互相交织、紧密相联,他们身上具有深植数千年中国乡土的生存秉性,有来源于历经深重灾难所具有的生存智慧,更有延续数千年长盛不衰的生存血脉……这些在大灾大难面前屹立不倒的生命支柱,构成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精神,这同时也是人类生存繁衍生生不息的文化土壤。
在家族的延续上,有这样几个例子。沙湾原来是朱家的,陈家娶了朱家的女儿,本来没有生养。娘家人看不过,用话刺激了女儿,女儿就叫丈夫娶了肖家寡妇做小,肖家寡妇过门时已带了身孕,头胎是个儿子,之后连续生了六个儿子,陈家人就把已养大成人的大儿子送还给龙潭张家,帮他置田买房、娶亲成家,最后张家人丁兴旺也发了家。作品开头写了沙湾陈家与舒家坪的一次械斗,外甥德志来四跛子家给舅舅拜年,舅甥俩酒喝得好好的,听说舒家坪的人打进来了,外甥德志留不住,起身就走,半路提了根梭镖就来跟舅家人拼命,接战时遇到的恰恰是亲舅舅四跛子修权,修权是学过打的,就让过外甥,叫他悄悄躲开。外甥趁着酒劲,红起眼睛就死盯舅舅拼命,舅舅接连让过外甥七八回,甚至自己拔腿走开,却被外甥抱住双脚,还拿梭镖来捅,舅舅见让不过,回过身来一刀就把外甥剁了。四跛子杀了外甥,愧对自己姐姐,后来他老婆桃香生了二儿子,满月后就送到姐姐家赔给姐夫延续香火。还有孤儿陈有喜,从小被佑德公收养,长大后帮他买田买房,后来入赘到竹园刘家,生了三儿一女。当然,这种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让现代人觉得难以接受,但就是这种古老、淳朴的人情观念和文化传统,让屡遭战乱动荡的中华民族生生不息。
在民族道义上,例子也很多。如两村互殴、舅甥相搏出了人命,陈扬卿痛心疾首说:“为一句话就打架出人命,我听着是个笑话。倘有外敌入侵,你们敢刀刀枪枪上阵杀敌,算你们有本事!”第一次长沙会战,师长陈劭夫身先士卒上阵杀敌负重伤,在沙湾疗养期间,他以抗战亲历的故事发表演讲,鼓励家乡青年参军卫国;在得知第三次长沙会战进入紧要关头,他毅然告别父母和妻子,日夜冒雪赶赴前线。陈齐树的满儿子陈有仙(外号五疤子)在乡间吊儿郎当,但在抗日战场却立下战功,成为家族的荣耀。
三、于人情世故中,尽显家国情怀。
《家山》在语言文字上不求新奇,在故事情节上也不猎奇,在塑造人物、营造情境、描写景物上同样少见奇异笔墨,全书自始至终都是轻声慢语的日常叙事,言说的都是乡间司空见惯的人情世故。这种炉火纯青的文字的功力让人着迷,看似随口而出,却是匠心独运,营造出画面美、人情美、风俗美的独特美学境界。
人情世故的日常叙述,给作品增添了厚重的文学气韵,作者有意如此,更多地通过这些“只知道家谱,不知道国家,不知道世界”的乡民言行演变,体现乡土中国芸芸众生的家国情怀。书中的佑德公、远逸公无疑是沙湾乡绅中的道德标高,待人处事秉持公心良知,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看得深看得透,处理问题果敢、服众,令人敬佩。比如在对待政府征税问题上,佑德公总能站在政府和国家层面上思考,带头交捐纳税;在红军家属遭受灭顶之灾时,佑德公从容应对,以宗族亲情集体掩护他们脱险;在全面抗战时,他不顾绝后之忧,支持儿子陈劭夫、鼓动族中青年以民族大义为重奔赴战场。还有陈扬卿,他受同样留洋的两个哥哥所托,回家陪侍父母,他力图用所学知识改良社会,用一技之长回报家乡,通过兴修水利、治理河道来造福百姓。书中说“他读过的书,他看过的世界,他一身的本事,他想的事情,沙湾人哪搞得清呢?”也就是在他一心为公的感召下,村民一呼百应,自筹资金投工投劳自建水库……识好歹、知善恶,种种善心义举,都从日常的人情世故中找到答案——公者无私,自得民心!
一个族群的团结凝聚,一个民族的繁衍生息,需要乡村伦理和乡风民俗的维系。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沙湾仍然保持良好的伦理秩序,无疑是乡土中国传统文化所赐。创新乡村治理,实现乡风文明,这也是当今我们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现实意义所在。由此出发,《家山》这部作品无论是历史观还是时代性,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正如《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施战军所说:“在当代文学的高原上,《家山》是深山,是大山。”
读完《家山》,我在书的扉页上写了两句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曹雪芹留下的句子,也是《家山》带给我的阅读感受和收获。
来源:湖南文联
作者:陈茂智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