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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丨郭虹: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炼丹
2023-10-11 14:50:33 字号:

文学评论丨郭虹: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炼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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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散文: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炼丹

——余光中先生访谈录

文/郭虹

郭虹:您曾在《逍遥游·后记》中说:“我到当真想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炼出一颗丹来。”的确,读您的散文,读者往往被您的语言所吸引。比如《听听那冷雨》中,您用语言涂抹色彩,勾勒线条,布置光影;您用语言的音符弹奏旋律,用生命的律动来调节语言的速度和节奏。既有一泻千里的舒展,又有惜墨如金的凝练,长短参差,整散交错,给人以复合的美感。那么,您是如何锤炼散文的语言的?

余光中:中国的文字不仅具有形体架构、声音韵律之美,而且其本身所呈现的色彩、明暗、质地、软硬等等也能给人以想象的空间,倘能综合运用多种修辞手法,并佐以整散搭配、长短交错之句式组合,便能使人同时产生视觉、听觉、感觉上的美。例如我的散文《听听那冷雨》中有一段:

譬如劈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这一段我从“雨”字的形体到其蕴含,由表及里地展现了汉字之复合之美,并辅以叠音词及在音节松散的句式中嵌入音节整齐的成语,以造成一种音律上的纡徐有致和视觉上错综的美感。在我的一些散文尤其是“大品文”里,“我尝试把中国的文字压扁、拉长、磨利,把它拆开又拼拢,折来且叠去,为了试验它的速度、密度和弹性。我的理想是让中国的文字,在变化各殊的句法中,交响成一个大乐队,而作家的笔应该一呼百应,如交响乐的指挥杖。”这段话是1965年在我的散文集《逍遥游》出版之时说的,那时我是这么做的,至今也仍未放弃。

郭虹:2001年5月,海天出版社出版由著名学者季羡林主编的一套《当代散文八大家》丛书,这八大家分别是:冰心、季羡林、张中行、金克木、秦牧、汪曾祺、余秋雨,作为中国台湾及香港当代散文成就的代表,您位列其中。中国的散文创作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秦汉、魏晋、唐宋、明清,尤其唐宋时期产生了久负盛名的“八大家”。这套丛书名之为“当代散文八大家”,似有将20世纪的散文成就与唐宋遥相呼应之意。就民国以来的散文创作,除了《我所知道的康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长篇之外,以小品文居多。这一文类大多感性充盈,清新自然。但是您更欣赏的则是“韩潮”的澎湃,“苏海”的浩茫,庄子的超逸,孟子的担当,司马迁的跌宕恣肆。

丛书中您的集子名为《大美为美》,应该是提示文集所选散文几乎都是长文(杂文和文学评论除外)。您的散文从《左手的缪思》到《日不落家》,共十二集,不仅有《宛如水中央》、《在水之湄》等一类的精致小品,但更多是像《咦呵西部》《依瓜苏拜瀑记》《登楼赋》《高速的联想》等意象丰盈、充满阳刚之美、气势恢弘的长篇散文,学界称之为“大品散文”,号称“余体”。香港学者黄国彬在《余光中的大品散文》(《当代散文八大家·大美为美》,海天出版社2001年出版)中这样评价您的这一类散文:“出色而罕见,在五四以来的散文史上岳峙寡俦。以“‘大品’一词形容,庶几能标出其独特之处。”请您谈谈关于“大品”一说,您又是如何营构这类散文的?

余光中:我一生经营四大文类: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迄今写作不辍。最早锐意攻坚的,是诗;第一首诗《沙浮投海》写于南京,时年二十岁。至于写散文,则始于二十四岁,第一篇《猛虎与蔷薇》虽然是在评论文章,其实是刻意在写美文。不过我认真写抒情散文,从小品发展到“大品”,而且在散文艺术上抑“五四”早期小品而创“现代散文”之说,则是在上世纪60年代的初期。在《剪掉散文的辫子》一文中,我指出当时流行的散文,承袭“五四”之余风,不但篇幅短、格局小,而且有三大毛病:一是学者的散文,包括国学者文白夹杂的语录体和洋学者西而不化的译文体;二是伤感柔媚的花花公子体:三是清汤挂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浣衣妇体。后来我又鼓吹,散文家应力矫时弊,一扫阴柔,追求大格局、新气象的阳刚文风。我把理想中的“大品”称为“重工业”,像贾谊的《过秦论》,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像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在我这一类“大品”集里,可称代表作的应包括《逍遥游》《咦呵西部》《望乡的牧神》《听听那冷雨》《我的四个假想敌》《风吹西班牙》《红与黑》《桥跨黄金城》等等。至于《圣乔治真要屠龙吗?》和《山东甘旅》等等,则都长逾万言。当然仅凭篇幅之长,仍不足以称大品。真正的大品,还得内容丰富,见解出众,风格则兼具知性与感性,语言也能屈能伸有弹性。近年余秋雨的文化散文,把读者带到文化现场的景点去,夹叙夹议,寓见解于抒情,也称得上大品。不过黄国彬称我的散文大品,是因为他谬赏拙作在推向高潮时能把感性“开足”,尤其是动感,于是语言节奏与气势臻于交响乐的盛况。这却不是余秋雨所要的效果。也有某些论者认为我的大品太浓,太盛气逼人。我的答复是:长此以往,会有此病。我对文体,有心多方面试验,小品与杂文的产量也并不少。大品散文是我的壁画巨制。我想大画家该不会安于只画速写与水彩吧。

郭虹:散文的天地非常广阔,凡诗不到之处,都得使用散文。但是好的散文应该是感性饱满而理性坚实,不仅能怡人性情,更能启人心智。因此,散文写作讲究运用记叙、描写、抒情、议论多副笔墨。比如抒情和议论就必须依托于记叙和描写之上,否则,就会给人以空洞、露骨、无病呻吟之感。1979年您在《左手的缪思》新版《序言》中曾谈到散文的感性和知性的问题,但并非综合运用这几种表现手法就能达到文情并茂,情理相生。1993年您为苏州大学“当代华文散文国际研讨会”作专文讨论了“散文的感性和知性”(《蓝墨水的下游》,九歌文库1998年出版)的重要性及经营等问题。现在,请您就这个问题做一些具体的阐述。

余光中:散文是相当庞杂的文类,与其他文类的分界也不很清楚。例如抒情文、写景文就近于诗,散文家若无诗才,这两种散文就写不好。又如叙事文,就近于小说,如果其中对话不少,就近于戏剧。议论文如果功架十足,过分严谨,又近于正规的学术论文。介于其间的还有身份暧昧的杂文,此体写得太抒情,就成了小品文,或者高不成低不就的散文诗;另一方面如果说理太多,又成了议论文。议论文和杂文,应属知性散文;抒情文、写景文、叙事文等等,应属感性散文。要称得上散文大家,必须兼擅两者,才能左右逢源,软硬兼施。偏才的散文家或擅言情,或擅议论,真正的通才既有能想的头脑,又有善感的心肠,才能无往不利,情理交融,让读者亲近作家的完整人格、风格。同一大家的杰作,风格也呈各异的比例,例如苏轼的赤壁二赋,《前赤壁赋》始于写景抒情,却继之以议论,那议论以水月为喻,来说人生的常与变,盈亏虚实之间不必拘泥于变,自可安心于常。东坡为客解变化之惑,是智者的形象。可是到了《后赤壁赋》,“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却把情绪置于变中。东坡不再是智者,但是他毕竟“摄衣而上......踞虎豹,登虬龙......盖二客不能从焉”,却还是一位勇者。前赋较具知性,至少是兼融知性与感性;后赋就舍哲学而营叙事,以感性为主了。

我常以旗杆喻知性,而以旗喻感性:有杆无旗,就太硬了,反之,有旗无杆,又太软了。风格就是长风,有杆有旗,就飘扬多姿。钱钟书的散文比起梁实秋的来,较富知性,所以多理趣;梁实秋则较多情趣。鲁迅与周作人兄弟之间,也似有理趣与情趣之分。王鼎钧与张晓风似乎也形成类似的对照。我自己的散文也不妨如此并观。偏重抒情而富于情趣的代表作,应包括《听听那冷雨》和《我的四个假想敌》;偏重理念而富于理趣的代表作,则应举《开卷如开芝麻门》《自豪与自幸:我的国文启蒙》《天方飞毯原来是地图》。

郭虹:幽默是一种天赋,能给人一种高层次的心灵欢乐和精神享受,有的人曾为自己不幽默而沮丧苦恼。其实,幽默也是一种潜质,需要后天不断地挖掘和培养。正如生活需要幽默一样,文学艺术也需要幽默。因此,西方文学艺术家、文艺理论家很重视这种手法的运用和研究。中国现代作家如林语堂、梁实秋不仅研究幽默,他们本身也是幽默大家。我想这样评价您也不为过。我们知道您不仅欣赏梁实秋的情趣,更欣赏钱钟书的理趣。您曾于1972年6月作文专论《幽默的境界》。幽默也是您作文和为人的一贯风格。您最早的一篇幽默散文《给莎士比亚的一封回信》写于1967年。后来又陆续创作了《麦克雄风》《开你的大头会》等篇,尤其《我的四个假想敌》和《催魂铃》因情趣、理趣兼备而深受读者喜爱。2005年天下远见出版公司出版了《余光中幽默文选》,这本集子收录了您自1967年至2003年的幽默小品十五篇和幽默长文九篇。关于幽默及幽默的艺术,请谈谈您的见解。

余光中:幽默起于人生之荒谬与无聊,对于生命的困境甚至悲剧,是一贴即兴的解药。现实逼人,不留余地,勇者起而反抗,仁者低首救难,惟智者四两拔千斤,换一个角度来看,竟能一笑置之。金圣叹抗粮哭庙,临刑竟能自嘲,说杀头是天下最痛快的事。英国的作家兼重臣汤玛斯·莫尔得罪了国王亨利八世,被判叛国,在断头台上竟从容将胡须捋开,说胡子无辜,并未得罪君王。这种黑色幽默能把悲剧化成喜剧,真是幽默到家,非常人所及。钱钟书年轻时笔锋犀利,伤人无数,一时成了文坛的独行侠,左批鲁迅的严肃,好为青年导师;右刺林语堂的幽默文学,称之为“卖笑”。在《余光中幽默文选》的自序《悲喜之间徒苦笑》里我这样说:“幽默常与滑稽或讽刺混为一谈。大致说来,幽默比较含蓄、曲折、高雅,滑稽比较露骨、直接、浅俗:所以滑稽能打动小孩子,而幽默不能。另一方面,幽默比较愉快、宽容,往往点到为止,最多把一个荒谬的气泡戳穿,把一个矛盾的困境点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幽默最好的手段。讽刺就比较严重、苛刻,怀有怒气与敌意。讽刺可以用来对付敌人,幽默却不妨用来对待朋友甚至情人。”萧伯纳与王尔德并为爱尔兰大作家,均以辞锋犀利闻名。不过萧伯纳是庄谐交加的讽刺家,唯美的王尔德却是轻如鸿毛、细若游丝的幽默家。我的幽默感近于王尔德,所以他的四部戏剧由我译成中文,乃理所当然。王尔德若懂中文,想必欣然而笑,未必会说出缺德话来。

钱钟书和梁实秋的幽默文章均属小品。我的这类文章里却也有一些“大品”,例如《如何谋杀名作家》《沙田七友》《牛蛙记》《我的四个假想敌》《饶了我的耳朵吧,音乐》等等,不下十篇。幽默是敏锐的心灵,在精神饱满生趣洋溢的状态下,对外界事物的自然反应。这种境界有如风行水上,自然成纹,不能做假,也不能事先准备,刻意以求。世界上多的是荒谬的事、虚妄的人,天生诙谐的心灵,当可左右逢源,随地取材,用之不竭。刻意取笑的人往往是贫嘴,是笑匠。真正的幽默感其实也是一种灵感,不招自来,但是要等善于表达的人,才能信口道来,信手写来,而成就语妙天下的美谈。有一次,电视台记者对我说:“有人又在电视上骂你了。”我笑答:“真的吗?太感动了。隔了这么多年,还没忘记我。可见我的世界早已没有他,他的世界却不能没有我。”幽默,正是教伤口变出玫瑰来的绝技。

郭虹:您的作品中有一些诗文同胎现象,即同一题材以不同形式来表现。所以您常常是双管齐下。您的散文《牛蛙记》与诗歌《惊蛙》便是一例,《记忆像铁轨一样长》的同胎,包括《九广铁路》《老火车站钟楼下》《火车怀古》等诗。这种现象中国古代也较常见,比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与《赤壁赋》便是。这种诗文同胎在您的作品中分量还真不少。那么,当面对同一题材,作者该如何选择表现形式呢?

余光中: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常把“诗文双绝”引为美谈。这情况和西方颇不相同:西方的大作家少有诗文兼擅者,虽然弥尔顿、雪莱、柯尔律治、阿诺德、艾略特等名诗人也是文章高手,但其文章多为评论而非抒情散文。英国文学史上多的是大诗人兼批评家,但是英国大诗人而能写出《赤壁赋》或《阿房宫赋》的,却绝对罕见。试看唐宋八大家里,除了苏洵不擅诗而苏辙、曾巩诗才不高之外,其余五家可都是诗文双绝,而且每每诗文同题而风格各异。例如散文两写赤壁,前后二赋各有妙境,意犹未尽,更发而为赤壁怀古的名作《念奴娇》。又如在长诗《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之中,把陈慥取笑成惧内的丈夫,落得“季常癖”一词的笑柄;但是在《方山子传》的文章里,却把这“懦夫”写成了豪侠兼隐士。其实杜甫也曾同题分写:例如在名诗《画鹰》之外,他还写过《雕赋》一文,而题咏曹霸画作的两首诗外,又写过《画马赞》一文。不过诗文相比之下,他的文章大为失色,只能当做写诗之前的草稿而已,因此,无法赢得“双绝”的美誉。我自己诗文都多产,而且同题分写的例子也不算少。从1974年到1985年,我一直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沙田山水之胜,入我的散文则成了《沙田山居》与《春来半岛》,而以之入诗则有《山中传奇》《山中暑意七品》《山中一日》《松下有人》《一枚松果》《插图》《松涛》《初春》《黄昏》《蛛网》《夜色如网》《十年看山》《沙田秋望》等篇。1985年秋天,定居高雄,于是轮到南台湾的山水风物进入我的作品:成文的有《隔水呼渡》散文集中从《隔水呼渡》到《木棉之旅》的五篇长文;成为诗的则多达六七十首。我的中学时代在四川度过,印象非常深刻,悠久的记忆可见我的《思蜀》一文,入诗的包括《蜀人赠扇记》《回乡》《桐油灯》《火金姑》等篇。此外如美国经验入散文的非常多,可以《四月,在古战场》《塔》《咦呵西部》《望乡的牧神》《地图》为代表,而相应入诗的也有不少,包括整本诗集如《万圣节》与《敲打乐》,以及《白玉苦瓜》的前六首。有人问我,兼擅诗文的作者要写某一主题时,究应选择何种文体。我的答复是:诗是点的跳接,散文是线的联系。某一美感经验,欲记其事,可写散文,欲传其情,可以写诗。

来源:红网

作者:郭虹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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