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猎枪
文/万户
1
先进来的是一条猎狗,挣脱了绳子,筋疲力尽地趴在门口,脚爪沾满泥点。屋内的灯齐齐地开着,男人摘下宽檐帽,掸了掸风衣上的雨水,像刚从一部好莱坞黑色电影的胶片里走出来。他点起一根烟,沉默地扫视着空旷的别墅。沙发上瘫坐着一个金发的老妇人。蚕丝睡衣皱在一起,深蓝色的眸子黯淡无光。羊毛地毯上躺着一个空酒瓶,红酒渍正在慢慢洇开,像一摊血。跪地清理的用人说:“费舍先生,屋子里不能抽烟,请您到外面去抽。”
费舍把烟引到门外,倚靠在门框上说:“遇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是好消息。”
没有人问费舍坏消息是什么。沉寂了半晌,费舍继续说:“坏消息是,我们找不到任何线索。第三天了,毫无线索。这山太大了,一入夜还飘雨。我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金太太,非常抱歉。”
“大老远把您请来中国,我不是为了听您说‘另请高明’的,费舍先生。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吧。”
费舍给猎狗重新套上了牵绳,又把它赶到门外,说:“您得承认一个事实,八十多岁的老人,要想一个人走出这座山,不太现实。更何况这里很多路都不通。除非……”
“除非他躲着我们。”简说,“说点我不知道的。”
会找私家侦探的主儿,身份都不一般。
但费舍想不通,这样一户住私人山间别墅、雇着七八个用人的人家,遇到人命关天的失踪案,为什么不找警察。但他也不会多过问。
“我只能建议您,再翻翻金先生的私人物品。比如,他最近有没有和什么陌生人通信?”费舍说。
“自从三十年前离开美国,他就几乎断了所有交际。”
“几乎?”
“几乎。但那些信件都是他口述,我们代写。”
“嗯……那金先生最近是否有反常的举动?是否服用过什么药物?”
“我们有私人医生,就住在这里。”
费舍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有话就请直说,费舍先生。”简说。
“恕我直言,金先生有没有和什么人结怨?或者……”
“除了这屋子里的人,没有人知道我们在武夷山。也不可能是绑架。这三天没有接到任何电话。”
“那……金先生有兄弟姐妹吗?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是独生子。我们也没有子女。”
费舍摩挲着下颚的胡茬,沉思片刻,忽然又说:“您之前提到过,金先生有打猎的习惯?”
“回国之后,他就不打猎了。这我也跟您说过。更何况他已经这么老了。”简苦笑说,“连个腌黄瓜罐头都要用人帮他拧开。”
“那他有没有带回什么打猎的工具,比如刀、弩,或者……枪?”
用人停下了清理的动作,怔怔地看着简。简坐了起来,一只手支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捋着蓬乱的金发,像一头离群的母狮。
“他说海明威最后的遗物,是什么来着?”简带着鼻音,哑着嗓子问。
“一把猎枪,夫人,”用人说,“海明威的猎枪。”
“他最近下过地窖?”简问。
简用手掌蒙住了眼,把双腿盘起来又陷进沙发,发出呜咽。
用人扶正了酒瓶,继续低头擦拭着地毯,密密的汗珠在额头上浮现。
“海明威?”费舍把剩下的半截烟掐灭,望向别墅院落背后的武夷山,喃喃自语道,“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海明威吧。”
一团雨雾缠绕在山腰间,像是老人一撮花白的胡子。
2
1961年7月5日,爱达荷州天气不错。如果鸟瞰凯彻姆小镇,能见到几十个黑点,像一群逗号溜出了一本大书,聚散不定,无处可去。他们穿着体面,互相久仰,却也风尘难免,满口抱怨着山路的蜿蜒,以及老生常谈的世事无常。
伪装成三流作家的嬉皮士,身着波希米亚风格的服装,兜里揣着本二手的金斯堡诗集,正在和一个真正的三流作家侃侃而谈。
嘿,那个穿大码雪纺衬衫、戴墨镜的波浪卷女郎,不是好莱坞那谁谁谁吗?对,靠在针叶树上那个。切,你可得了吧,听我说,人家做过玛丽莲·梦露的背景板。《乱点鸳鸯谱》,看了没?克拉克·盖博拍完这片儿就挂了。你说说这世道,上帝那儿都排长队了。啊?去年年底的事儿了,你不知道?
噢,你是严肃左派作家,不关心这些资本主义的腐朽玩意儿。我理解。谁不是呢。天堂还是地狱,就不归咱们管啦。嘿,话说回来,据说她跟新总统有一腿。当然是梦露啦,可别往外说。
太阳出来了,山蓝鸲叫东叫西,把喧哗骚动的人们召进太阳谷饭店。门口泊满了豪车,福特雷鸟和新款的雪佛兰。递烟喝酒,对付一口早餐,叫人把电视机打开。狗娘养的,咱美国人都快上月球了,电视还没换上彩色的?当共和党议员谈及古巴或越南,服务员会更斟马提尼,伴着苦艾酒中独特的花香和鲜烈的辛辣,把话题引向身后沉睡于苍野的野兽,以及当地隆冬的雪。
但说来也怪尴尬,这些给足了小费又似乎无所不知的贵人,其实没有一个被邀请参加今天的葬礼。
守灵的兄弟像三棵松树,母亲黯然倚入其中一位怀里,神父低头沉吟祷辞,可惜流程上出了些差池,给他的时间只够读完《传道书》上最空虚的那几句:“空虚的空虚,传道人说……一切都是空虚。”
棺材里躺着的,正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
恕他再难写下他的梦。
赴死前夕,也就是炎热的七月的第一天,海明威见了私人医生,医生说这老病那旧伤,海明威心里念着,也许它们不会再旧下去了。医生劝海明威去看心理医生,海明威和他大吵一架,因为海明威分不清心理和精神的区别。他无法接受自己精神上出现任何瑕疵。晚餐是芦笋、炸 鱼,饭后吃了牛油果,舌根寡淡,闭眼灌了几口劣质葡萄酒,忽然有些想念哈瓦那,佛罗蒂妲酒吧的黛绮莉,以及那个调出独一无二的黛绮莉的古巴女郎。但最终没能写下几个告白或告别的字。
次日早起,隔夜的酒仍在继续发酵,海明威把客厅翻得一片狼藉,终于找出压在花盆底部的钥匙。并不是谁藏起来的,只是他自己忘掉了。忍着头颅的阵痛,海明威推开地窖的门。
回书房时,他手中多出一杆双管猎枪。
固定枪把,拄牢地面,像安迫击炮;吻住枪嘴,顶到上颚,像吹奏管乐;一手握紧枪管,另一只扣动扳机,像解了颗纽扣。无言,巨响,轰穿炸烂了天灵盖。
发现尸体的是海明威的妻子,玛丽·韦尔什。玛丽夫人,也正是那个本该把地窖钥匙老老实实藏好、却没有老老实实藏好的“罪人”。
至少金是这么认为的。
早在两天前,金听闻噩耗,当晚便披着夜色赶来了凯彻姆。此地星图缭乱,偶尔灿烂,但决不会出现在海明威的目色里。来了之后,他没有去打扰海明威的家人,只是独自登上了当地最高的山,目送海明威终于变成一个虚构人物,忽然感到自己正漂泊在海上,又一次跟丢了故乡。更多时候,金只是在太阳谷饭店枯坐。他总会要一份法式薯条和一杯斗牛士,静静地坐在角落,看形形色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像潮水一般出入。
“我是不是说了别加菠萝?乔治跑哪儿去了?”
金重重地砸下杯子,酒洒了出来,溅到了放在吧台的书上。书的主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金发女孩,她正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字。服务生连忙道歉,解释说,乔治和他换了班。
“菠萝汁,菠萝汁也不要?”服务生问。
金摇头时发现,吧台对面,一个猫王打扮的白人正死死盯着自己看。
金向他打招呼,一字一顿道:“您好,您在看什么?”
“猫王”轻蔑一笑,一手拿酒杯,一手用纸巾擦着杯壁,绕过吧台,向金的方向缓步走来。
金静坐,不睬“猫王”。等他走近站定了,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慢悠悠地说:“您好。我们认识吗?”
“菠萝先生,你他妈为什么不滚回你自己的国家去,嗯?”“猫王”朝金的脚边吐下一口痰。
金依然淡定,凑到“猫王”耳边说了句悄悄话。着了魔似的,“猫王”猛地朝门口看去——那里站着四五个西装笔挺的大块头,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正在环顾四周。瞬间,“猫王”像是被去了势的猫,脸上的傲慢即刻消散,转而惊慌失措地看着金,几乎要俯下身去把痰捡起来,动了动嘴皮但没有发出声音,最后病恹恹地原路返回。
金目送“猫王”回座,慢条斯理地整理完领带,转头对邻座的女孩说:“抱歉打扰到你,女士。这是你的书吗?我赔你一本。……怎么称呼?”
“我叫简……简·米歇尔。”简打量着眼前精瘦、寸头的小个子亚洲男人,还没有从刚才的对峙中缓过神来。他有着两道剑鞘似的浓眉,目光锐利但很快移开,并没有让人感到不适或者充满恶意。简对他微笑,说:“书的事情不要紧。”
“要紧。你是个作家?”
“嗯……算半个吧。我是记者。”
“哪里的记者?《时代周刊》?”
“不,不,是《华盛顿邮报》的实习记者。”
“很高兴认识你,简·米歇尔。你将来一定会是个大记者,就像海明威的妻子那样。噢,对了,我是伊恩·金。”金伸手,简和他握手,“我们的名字挺像的,是吧?虽然金是我的姓氏。”
简笑着说:“我猜你还有个亚洲名字。
你刚才……看起来像个唐人街的黑帮头头。”
“我可没说我不是。”金打趣说,“你看人很准。我的祖籍在中国福建。听说过吗?
我的中文名字叫金如鹰。意思是,就像老鹰那样。我是个地道美国人。”
“你是个地道的有意思的人。”简说。
“你喜欢这本书?”金微笑着拿起她的书,用餐纸擦干了封面,随便翻了几页,又迅速翻到底,接着又慢下来往回寻,说,“我最喜欢这个结尾。对,在这儿。‘亲爱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
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最不典型的海明威,恰恰是最典型的海明威。”
金读罢合上了书,放回吧台,移回简的面前。书是简借来的,《永别了,武器》,还没来得及翻上几页,酒渍已经在封面海明威的老脸上洇开,像一颗发毛的太阳。简遇见过很多急于表现自己的男人,但用海明威做话题的,这是第一个。
酒保重新端上来一杯不加菠萝的斗牛士。金从兜里拿出五美元小费给了服务生,又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百元美钞递给简。
“请收下,简·米歇尔。”
“没关系,金……如鹰?”简拙劣地模仿着金拙劣的汉语发音。
“我坚持。请你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金尽管被逗笑了,拿着美钞的手还是迟迟不落下。
“如果您执意要弥补,”简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说,“请给我讲讲海明威吧。”
金一愣,随即笑逐颜开,说:“太好了。
你算是问对人了。”
金说着把美钞压在了书下面:“您要杯什么酒?”
“和你一样吧。斗牛士。”简侧了侧身,看着金的眼睛说,“要菠萝。”
金大笑,招呼酒保,又向吧台对面低着头喝闷酒的“猫王”说:“伙计,下一轮算我头上。”
“我是海明威的头号粉丝。”金挺直了背说,“咱们从哪儿开始?”
3
简把费舍领到地窖,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橱柜,左右两面墙分别靠着两个书架,房间中心是书桌,上面摊放着一摞书和一叠报纸。一本黑色的笔记本覆压在报纸上,显得有些突兀,仿佛它本不该出现在那里。费舍敏锐地察觉到,简的眼神扫到笔记本时人略有些不安。
“我猜,这些都是有关海明威的书?”
费舍浏览着一张旧报纸(底下的估计就是复印件),《华盛顿邮报》,时间是1961年7月6日。占据中心版面的是一个加粗的大标题:《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明威于7月2日在家中饮弹自尽》。报道附着一张海明威的黑白遗像。
“不,不是有关。这些全部都是海明威本人的书。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所有版本都在这儿。”简说,“别乱动桌上的东西。”
“明白。这可抵得上一个海明威图书馆。”当简转过身时,费舍偷偷从书堆里取下一本黑色封面的书,代替笔记本压在了报纸上。凭借着多年来养成的反侦察的本事,他把调包来的笔记本悄悄揣进风衣的内袋,继续手撑着桌子佯装看报纸。
“严格地讲,是博物馆。”简打开玻璃橱柜,拿出其中一个相框。
有关海明威的消息几乎充斥了报纸的整个版面——《7月5日海明威葬礼细节》《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为海明威致悼词》《海明威生前与福克纳之恩怨》《海明威和他的四任妻子》……其中,右边角落有一个标题吸引了费舍的注意:《独家采访:永别了,偶像!华裔富商伊恩·金亲述海明威收藏史》,文末编辑署名:简·米歇尔。
“不愧是侦探,你的确很敏锐。”简拿来相框,发现费舍正低头看报,“来,看看这个。”
费舍接过相框,照片左边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亚洲男人,手里提着一只野兔,右边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女人。
“这就是海明威的遗孀,玛丽·韦尔什。
她曾经是《时代周刊》的记者,我的同行。”
简指着老人说,“这个房间里的大部分藏品都是从她那儿来的。”
费舍点头,跟随简参观这个海明威博物馆。
“她陪伴了他人生中最后的13年,我是说,如果按照他们结婚的时间算的话。理所当然,她继承了海明威的大部分私人物品:手稿、信件,猫,还有他裱在客厅的相片,现在都在这儿——在法国和庞德,在中国和周恩来,在古巴和卡斯特罗。”
“当然,大部分还没有对外公布过。所以,嘿,把你的手机放下。”
费舍虽然之前也接过一些调查演员出轨的活计,但和这么多历史书里的名人如此接近却是第一次。不过,他还没有蠢到为此掏出手机,这么做只是为了分散简的注意力。
“不好意思,”费舍收起了手机,为缓解尴尬,又指着海明威和一个额头宽大而白净的小伙子的合照说,“这人有点脸熟。”
“菲茨杰拉德。写《了不起的盖茨比》的那个。”简说。
“去年还拍了电影。”费舍笑着说。
“老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投资拍《太阳照常升起》。”
“但是?”
“但是地球不会绕着任何一个人转,对吧?费舍先生。”
简对着玻璃橱窗中一根粗壮的钓竿继续说:“这是海明威用过的路亚竿,用来海钓的。”费舍看见橱窗里甚至有一台老式打字机,旁边还有一副鲜红的拳套、一盒古巴烟草。
“老金几乎不会来这儿。事实上,就连这个地窖都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为什么?他不应该巴不得把这儿当卧室吗?”
费舍一边搭话,一边通过书架的反光玻璃观察着简的表情。简并没有回答。
她对着一件残破不堪的金色斗牛服发呆,上面的箔片已黯淡、剥落,有些地方已经发黑,甚至有两三处不小的破洞。简的内心似乎有些波动,她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是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简说。
在这间隙,费舍已经溜到书架边,取下一本英文版的《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慢慢地将风衣内袋的笔记本拿出,夹在书里,小心翼翼地翻开。
这是一本日记。
扉页上用英文写着:海明威永生。
翻开第一页,1961年7月5日,晴,爱达荷州,凯彻姆。
“今天海明威下葬。在太阳谷饭店与一个《华盛顿邮报》的记者相谈甚欢。她并没有开口就问我是不是日本人。当我说我来自中国时,她并没有对我另眼相看。那种表现是装不出来的。她叫简。见到了海明威的大儿子。玛丽不见人。……教训了一个猫王打扮的美国佬。”
纸页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似乎被保护得很周到。
第二页,1961年7月10日,阴,爱达荷州,凯彻姆。
“拍卖会,又见到简。她说采访已见报,反响不错。她是个南方人,老家在弗吉尼亚。她刚从普林斯顿毕业,爱吃太阳谷饭店的炸奶酪,喝不了几口酒。玛丽心情好了一些,但不喜欢拍卖会,说是儿子们的主意,像在分食海明威的遗体。本来想跟她开个玩笑说,当年你们八国联军也是这么瓜分中国的,所以我爷爷才会跑到美国来修铁路,才有后来的事。但感觉不合时宜。我还是劝她,至少可以缓解一些债务上的压力。获得不少珍藏。可惜玛丽只奉献了小部分,更多在佛罗里达,还有一部分在古巴。”
第三页,1961年7月11日,阴,爱达荷州,凯彻姆。
“玛丽始终不肯拿出那把双管猎枪。”
第四页,1961年7月15日,阴,加州,旧金山。
“回了旧金山。见了加州的参议员。聊了几句华人工会的事情。打算在唐人街建一座海明威纪念馆。生意上的事情暂时先放放。想念简,傍晚和她通了电话。”
“你在看什么?”简说。
费舍慢慢地半合上书,给简看了封面,照着读道:“《没有男人的女人们》。是本短篇小说集吧?”
“是《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费舍先生,过来,揭晓今天的谜底吧。”
“好,稍等,等我读完这段。”没有一个侦探能拒绝一本私人日记。费舍想亲自去找另一个谜底。或许是真正的谜底。他快速翻动日记本,从20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70年代,百来则记录,每篇篇幅都很短,不足纸页的四分之一,即使稍长点也不会过半,大多数单词都是and、then、that,以及Hemingway。的确像海明威的风格。
翻到最后一面单页,密密麻麻的文字闯入费舍的眼帘。
时 间 停 止 于1984年。9月29日, 雨,加州,旧金山。
“亲爱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他死。”
“亲爱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他死。”
“亲爱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他死。”
“亲爱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他死。”
“亲爱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他死。”
……
这些扭曲但又如此整齐一致的文字,像从纸页里伸出来的无数只手,死死攥住了费舍的心脏。更奇怪的是,这一页中竟然有几个字被水渍模糊了。那当然不是1984年旧金山的雨,而更像是……年轻的泪水。
费舍心惊肉跳地合上书本,放回书柜,把夹在中间的日记本重新揣回怀里。
简并没有察觉到异常。费舍对眼前这个老妇人和她失踪的丈夫产生了更多好奇。
她站在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前,说:“这是他失踪前几天,一个老朋友从美国寄过来的。
距离他上一次收藏海明威的东西,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木盒躺在玻璃橱柜中,简直像某位法老或者王室成员的微型棺材。
简面如死灰,下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着,说:“放在这里面的,就是海明威自杀用的那把双管猎枪。”
简打开扣子, 开启木盒, 里面空空如也。
简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极力控制着脸上表情的变化,眉头却已经打成了一个死结。
她说:“费舍先生,看来您有新的任务了。拜托你了。”
“这是新的线索。往好里想,简太太。”费舍说。
费舍并不甘心。他转身回到书桌前,偷偷地把笔记本还了回去。费舍又朝后翻了几页报纸,他愣住了。
费舍发现自己判断有误。
“还有什么需要找的,费舍先生?”简站在地窖的门外,被用人搀扶着说,“我已经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待一秒了。”
1961年的那份报纸底下还有更近年份的报纸。
费舍搭话说:“简太太,我在瞻仰您的新闻成果呢。”
费舍继续翻动着报纸,因为他相信,这堆报纸里必然有一份是来自1984年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没有别的意思——可以说说您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除了狂热地崇拜着海明威以外。这或许会对侦破案件有所帮助。”费舍一边迅速地扫视着报纸,一边说。简并不回答。
费舍没有猜错。其中有一份《洛杉机时报》,日期为1984年11月3日。
“或者,简单点说,金先生为什么会崇拜海明威呢?”费舍尽力搜寻着伊恩·金的名字。
找到了。在犄角旮旯处,落着这样一个标题——《来自中国的复仇:华裔地产富商伊恩·金涉嫌谋杀,疑似已携妻子逃离国境》。
简说:“或许……或许是因为他永远成为不了海明威吧。”
费舍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报纸,脸上流露出肯定的表情,接着刚才的话茬说道:“是吗?简太太。但您可是个玛丽·韦尔什式的伟大女记者。”
费舍把双手插入衣兜,向门外走去。
踏出门,费舍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进来地窖时,他没有发现门口悬着一个骇人的牛头石雕。
“米诺陶洛斯。”简眼神幽暗地望着牛头石雕,说,“听说过这个传说吗?”
4
“我是不是越来越像海明威了?”
和金结了婚之后,这是简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金,或许已经可以叫他老金,老金的海明威狂热症日复一日地加深。
老金开始在自己的影子里见到一个胸毛茂盛、肌肉发达的美国人。老金的私人医生最挣钱的业务是毛发管理。蓄起络腮胡的老金说话像海明威写作一般精练,从不拖泥带水,因此常使人费解。老金说,没听说过“冰山原则”?他毫不客气地称婆婆妈妈的人是“大娘儿们”,哪怕对方是客户或伙伴。
他从来不和任何来自纽约的人做生意,因为海明威说,纽约是个“问题城市”,就连那里的鸟都不知道该怎么飞翔。海明威去世之后,老金的生意就一直在走下坡路,没有人再愿意和这个脾气古怪的华人“算盘精”做生意。老金的解释是,海明威也会把自己最满意的句子一句一句删掉。不受点挫折,又怎么能称得上是个硬汉。
硬汉总是孤独的。但现实让老金的孤独感深重了百倍。
现实是,老金单单养出了一身硬汉的病,却实在没有硬汉的命。老金身上流淌着亚裔的血,在拳击擂台上总是被非裔拳手抡到神志不清,要命的是,老金逼迫高他三四个重量级的对手拿出百分之百的力量,哪怕累到抓着边绳喘粗气,用海明威鲜红的拳套擦拭着鼻血,还要不断挑衅。他的枪法并不好,得用臭来形容,棒球的技术也是一样,他从来只能打出一个力度不够的直球。他去过世界各地的草原和雪山,亲眼见过虎豹豺狼厮杀一整个羊群,但几乎每一次,都让它们在三五声枪响的掩护下溜走。当地人总是微笑着称他为“心地善良的黄种人”。他抱怨说,主要不是海明威的猎枪。他还特地远赴西班牙学了斗牛,但是教练为了他的生命安全,最终没有放他下斗牛场。老金穿着一身海明威的亮片斗牛服,站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像个偷穿父亲衣服的小孩在假扮奥斯卡小金人。
除了早些年生意上的运气,老金甚至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出海寻钓,钓友动辄钓上几百磅的蓝鳍金枪和巨型石斑,他却早已习惯空手而归。老金总说,那是因为老子用的是海明威用过的最重磅的路亚竿,一般鱼不咬,咬不动。一定是有一条大鱼,全美国,不,全世界最大的鱼,《老人与海》里的那种大马林鱼,在等着我。你们走着瞧。
你们这帮老娘儿们,读过《老人与海》吗?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1966年的秋天。
金和简有了一个叫欧内斯特·金的男孩,取的正是海明威的名字。黑眼珠黄皮肤棕色头发的男子汉,上天赐予的宝贝,老金已到不惑之年,在中国能算是老来得子。更让老金兴奋的是,欧内斯特完全像是一个美国之子,他是海明威的儿子。
欧内斯特学会走路比说话还早。第四个月,他那莲藕般的腿就已经能够站立。两周岁,欧内斯特就能把他父亲的手指攥得发青发白。五六年后,父亲的手就是用来比试腕力的了。小学第一堂课,老师问同学们最敬佩的英雄是谁,有一半的男生回答是父亲,而欧内斯特喊出了海明威的全名,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欧内斯特与老金的父子关系融洽得相当微妙,因为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父亲,他叫海明威。
岁月像书页在老金身上翻过去,渐渐地,他不再沉迷于海明威的那些硬汉癖,和妻子说话时也不再粗着嗓子,重新把心思放在了生意和家庭上。他不介意自己最终成为不了那个梦想中的英雄,因为老金已然满足于时光在自己的亲生骨肉身上留下的浓墨重彩的印记。
凭借着坚挺的胸肌和运动员般的下肢力量,欧内斯特当上了高中橄榄球队的四分卫,和啦啦队的俏姑娘们谈恋爱。如果有人不尊重他,欧内斯特会毫不犹豫地挥出拳头。他也是戴过海明威的拳击手套的男人。
欧内斯特穿着飞行夹克,戴着墨镜,耳机里放着最躁动的Metallica。他爱看《夺宝奇兵》,觉得印第安纳·琼斯就像是海明威的另一个名字。但最爱的当数在电影院看的《第一滴血》,他和老金从影院出来时,脑海中一遍遍浮现系着红色头巾的兰博那无比坚毅的神情。他问老金,爸,你参加过越战吗?老金看着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儿子,说,没有,但是海明威参加过一战和二战。欧内斯特说,还有西班牙内战。老金说,还有第二次希腊土耳其战争。欧内斯特大笑,说,我以后也要参军。
这还得你成年之后再说,小子。老金说。
“今天是你的成人礼,欧内斯特·金。”
老金说,“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一份独属于男人的礼物。嘘,别让你妈看见。麻利点跟上,小子。”
车库门缓缓升起来的时候,欧内斯特完全怔住了:里面停着一辆坦克般的越野车。
他像一只兴奋的公牛,不断地朝空气挥舞起拳头。“老天,我不是在做梦吧!切诺基!去年在底特律车展我就看上了,这是最好的成人礼!”
“小子,这不是你的。咱们男人的东西要靠自己挣。能用钱买的算哪门子礼物?”
欧内斯特有些心灰意冷,但不确定老金是不是在开玩笑,只是勉强地笑笑,说:“你可别逗了,爸。”
“我要送你的礼物,比切诺基还要硬、还要男人一百倍。来根烟吗?”
除了真正的坦克,他实在想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切诺基更硬的东西。欧内斯特接过了烟,借着火点着,车子也被老金点着了火。发动机发出隆隆的声音,父子俩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激动的神情,就好像车前走过了一个穿超短牛仔裤的翘臀大妞。
“我必须得放点儿躁的音乐!”欧内斯特叫着,“等我一下,爸,我去拿盒卡带!”
“把烟掐了,别给你妈看见,臭小子。
快去快回。”
欧内斯特重重地砸下车门,掐灭了烟。
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盒卡带,封面是个长着天使翅膀的金发小婴孩,孩子的食指和中指之间还夹着一根烟,像是刚才熄灭的那支。
塞进卡带机,激扬的电子键盘声像镭射一般穿透身体,伴随着失真的吉他音,紧接着是男人尖锐的由远及近的啸叫,带来极富动感与节奏的鼓点。欧内斯特嘴角上扬,几乎要在车座位上跳起舞来。
“这是什么?”老金问。
“1984 ! Jump !”
“什么1984?今年是1984年。我知道,你爸还没老。你跳个啥跳,等会儿够你跳的。”
“这张专辑就叫作《1984》!这首歌叫Jump !爸,范海伦!摇滚乐!最硬最躁的摇滚乐!”欧内斯特向老金比起一个金属礼,靠在车椅背上,“咱们去哪儿?赶紧出发!”
“够劲儿,海明威也一定喜欢这歌儿。”
老金正跟随着音乐摇摆身体,他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出车窗说,“到那儿你就知道了。我带你去过好多次。”
父子俩一路高速行驶,引得不少路人回头。经过自己的高中,欧内斯特探出头去向操场的美国国旗喊着:“老子今天成年啦!老子叫欧内斯特·金!”老金满足地笑着,踩下油门,出了小镇,驶向郊外的伊甸大道。
空阔的公路两边已经没什么建筑,目之所及是连绵的山丘与荒野,有一辆列车在远处的铁路上悠悠地行进,再也没有什么声音能传到这里。
老金永远不会告诉欧内斯特,这是他、他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的来路。
天空高远,日光强烈,公路的沥青几乎快要融化,一股炙热的气流冲进老金的鼻子里,他侧过头看欧内斯特,这个真正的男人穿着一件带铆钉的黑色皮马甲,棕色的汗毛在太阳的暴晒下,犹如一簇簇沙漠中的荆棘。
老金不自觉地把车速降了下来,而欧内斯特坐在副驾跟随着音乐摇头晃脑,挑衅老金:“老头,开这么慢,怕压死蚂蚁吗?”
老金笑了,在一面宣传剃须刀的巨型广告牌前猛地左转,继续踩油门,急转弯吓得欧内斯特抓紧了拉手,老金喊道:“那咱们抄条近路!”
这时,欧内斯特才反应过来,他们的目的地正是坐落在伊甸大道中段,科帕奇牧场的多明金斗牛场。欧内斯特对它并不陌生,打从他拥有第一把属于自己的剃须刀开始,老金就带他过来看斗牛表演。因为这个斗牛场就是老金投资开的,起这个名字也是为了致敬海明威热爱的斗牛士路易斯·米格尔·多明金。比起几个人争抢一个破球,或者一天之内和不同的姑娘约会,斗牛让欧内斯特感受到更多老派的尊严与荣耀。
多明金斗牛场有着实打实的硬核配置。
斗牛士是老金从西班牙请来的,包括他的老师巴瑞欧。考虑到安全性与趣味性,多明金斗牛场采用骑式与站立式相结合的半斗方式:首先,由骑马的长矛手与花镖手削弱公牛的体力;接着,佩剑、执红帔的主斗牛士会携副手继续落地对峙;最后,给予公牛悲剧的致命一击。
马与公牛由科帕奇牧场专业的饲养员培育。牛角不会做任何钝化处理,多明金甚至还养着几头年龄超过五岁、重达上千磅的巨型公牛,好比蛰伏数年的重量级拳手。而可怜的马,不会被配备任何防具。马被公牛角刺得内脏遍地、肠子横流是常有的事。
另外,欧内斯特还很喜欢父亲给他讲的一个小故事,他也因此学会了一个西语单词,acosar。所谓acosar,就是针对小公牛的一种训练。这种训练要将牛犊与其他牛隔离,疯狂追赶、威胁、挑衅它们直至走投无路,逼迫其转身出击。初生牛犊的利刃就在这个时刻磨亮了。老金教育欧内斯特,真正的力量和血性只有在绝境中才会觉醒,否则就只能一辈子忍气吞声。这才叫真正的成人礼。
欧内斯特早已经跃跃欲试。可是斗牛的确考验技巧,而且危险系数过高,即便是在多明金斗牛场,也常有事故发生。巴瑞欧会带着几只没长出角的牛犊给欧内斯特上课,但是海明威之子怎会满足于此?欧内斯特按捺不住内心躁动,总爱翻过观众席头排的木头栅栏,朝不远处的公牛拍屁股,当公牛拱过来的时候,他又能眼疾手快地及时跳回安全区。这个操作让斗牛士心焦,但总会有粗脖子的糙老爷们提起酒杯,拍老金的肩膀说:“金老板,这是你家小子?够有种!”
“真的?”欧内斯特的心脏扑通直跳,几乎忘了自己正坐在梦寐以求的座驾上,他声音颤抖着说,“爸,你允许我上场了?你没在开玩笑吧?我做长矛手?花镖手?我会骑马,巴瑞欧经常夸我的马术!”
“要不你做主斗牛士得了,想什么呢,小子。连你老子都没进过圆形广场。老实做巴瑞欧的副手,记住,别干出格的事儿。”
老金左手控制方向盘,右手抓起后座上的一件金光闪闪的亮片服丢到欧内斯特怀里,“收好你的战袍,这是海明威的斗牛服。”
“我能执剑吗,爸?巴瑞欧有一柄特别好的钢剑!斗哪头公牛?帕克?尼尼奥?麦卡锡?还是莫比乌斯?我可不想欺负牛犊,没劲。给我头最大的!”
欧内斯特还在喋喋不休,老金已经停稳了车。
午后太闷热,来多明金斗牛场的汉子们都要在门口买杯冰镇的百威啤酒或者可口可乐。
“今天这公牛可是块硬骨头,估计得有上千磅吧?”
观众席上,一个挺着啤酒肚、戴棒球帽的男人和旁边的人搭话。纯黑色的公牛后颈扎着一根长矛,肩胛骨顶端刺着六支花镖,就好像梳着个时髦的朋克发型,鲜血从背脊流到肋骨,滴到尘土飞扬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牛屎味和血腥味,四面都是嘈杂的交谈、吵架和起哄声。消耗公牛体力的任务完成,长矛手和花镖手已经狼狈离场,又有一匹枣色的马被牛角扎瘸了腿,还被拱掉了一个马镫。只好等到一切结束后再去收拾。
现在,场上只有一头千疮百孔、怒火攻心的公牛,等着主斗牛士带来最后的审判。
“长矛手和花镖手技术不行,都给这畜生扎成刺猬了,它还生龙活虎的呢。”
“可不是嘛。这可是金老板亲自挑出来的公牛。”
“哪个金老板?什么金老板?”
“你来多明金不知道金老板?你没看见门口泊的那辆切诺基?”
“谁他妈是金老板?你说那个中国人?”
“对。小点声……你可别让人听见。伊恩·金,搞房地产的,唐人街那块儿有名的富豪。这场子就是他开的。”
“伙计,我可不在乎什么金老板,老子是买票进来的。他妈的,看这天是不是快下雨了?这牛斗得可真够闷的。”斗牛场上空飘来两朵乌云,暂时遮蔽了阳光。
“好,好,伙计,我就随口一提。今天他儿子要上去斗牛,你可知道?”
“他是和什么印第安女人搞出来的吗?”
“你可真逗,人家可比我们更像美国人咧。”
“放你娘的屁,老伙计,我问你,这是哪儿?答错的话下一轮你请。”
“多明金啊,这是哪儿,才哪儿到哪儿啊,怎么就喝高了呢。”
“错,这儿是美国,咱们美国人的地盘。
有他们这群野蛮人什么事儿?干个杯吧。”
“嘿嘿,快看,轮到那小子上场了,就是那个穿着金色斗牛服的副手,屁大个小伙子,居然敢放他上去斗牛。”
“瞧他娘的,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浮夸的斗牛服。好戏就要开场咯。”
欧内斯特跟在巴瑞欧的身后进场了。老金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啤酒杯,就好像欧内斯特小时候攥他的手那样。有那么一刻,老金忽然很想在众人面前大声地朗读海明威的作品。
巴瑞欧戴着一顶墨绿色的法式双角帽,帽檐点缀着雷纹图案。绒球装饰的发网、靛蓝色的领巾和长腰封,彰显出西班牙贵族的气派,他套着一双土黄色的长袜,步履优雅而飘逸。巴瑞欧身着银灰色斗牛服,外肩披一袭纯黑无袖长斗篷,腰间配着一柄细长的剑,远远望去,简直像个神职人员。而那块心形的哔叽红布,就像宗教仪式中盖在牺牲品上的祭帕。红布打褶、对折,覆于一支藏有尖铁的木杆细端,巴瑞欧左手持木杆的粗柄,这便是最终用来刺杀公牛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唤作穆莱塔。一些粗鄙的观众会以为,穆莱塔是用来刺激公牛的视觉的,殊不知它醒目的大红色单纯是为了挑逗看客,使其肾上腺素飙升。
相比之下,副手欧内斯特的装扮着实有些喧宾夺主:一身黄白底色的斗牛服缀满闪光的亮片,胸前用金线绣有群鸟,翠云飞往荷叶边衣襟,肩袖处挂着纯白的流苏,像泻下一股清泉。而那双让人有些出戏的粉色长袜,就像两只舔着粗粝砂地的舌头。欧内斯特虽然没戴帽子,但那一头靓丽的棕发也足够引人注目。他手里也攥着一支穆莱塔,而腰间则别着一把短匕。
太阳又从乌云中探出来,把斗牛场的中心区域照亮,就像舞台的追光灯。巴瑞欧向观众席行礼,说:“这场斗牛表演,献给真正的男子汉——欧内斯特·金!”言毕,用左手高举起欧内斯特的右手,接受观众们的掌声与喝彩。老金站了起来,双手放在身后,注视着欧内斯特,眼眶有些湿润。但儿子并没有看他。欧内斯特把百分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场上。
黑牛在二人背后踉跄,尽力保持着身躯的平衡,那条响鞭般的长尾似乎也在为之鼓掌,牛眼珠里散发着残存的野性和执拗,它正在为最后的狂怒酝酿力量。很快,巴瑞欧便命令欧内斯特撤出中心区域,自己则手执穆莱塔,席卷起杀伐的风暴。
公牛盯住穆莱塔,前蹄刨着砂地,鼻孔中喷出一股水汽,紧接着把头一低,以弯曲而粗壮的尖角对准巴瑞欧,猛蹬地面,拼死向前拱去。巴瑞欧目光突变,身姿却仍宛如一个舞者,用穆莱塔卷起风沙,一个身位即避开了公牛的猛攻,顺手拔出一支插在公牛肩胛骨的花镖。花镖落地,鲜血瞬间飙向半空,溅到了在附近躲闪又不知所措的欧内斯特的脸上。老金在观众席上既兴奋又担心,一边和邻座的人炫耀说,那是他儿子,一边又撕扯着嗓子朝欧内斯特喊:“离远点儿,儿子!”但欧内斯特并没有听到。他紧张极了,汗水沾湿了衣襟,他正尽力克服内心的恐惧,也想将自己那支沾满手汗的穆莱塔舞动起来,帮助巴瑞欧去分散公牛的注意力。
但他的老师已一再嘱咐,不得私自打开那块红布。
公牛扑空后一个急停,发出痛苦的哀嚎,接着又迅猛回头,再一次向巴瑞欧撞去,只见巴瑞欧神情自若,淡定侧身,将穆莱塔从左手换至右手。无头苍蝇似的公牛甩着角,又被闪出约十米远。观众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巴瑞欧乘胜追击,主动挑衅公牛,将穆莱塔旋出一道道幻影,在迅捷的步伐与灵巧的闪避中,又将长矛和花镖往公牛的肌腱更深处推去。此时,公牛眼神已然涣散,越来越难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欧内斯特在一边喊道:
“现在可以了吗?老师?”
“我可以的!相信我!”
“我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他一次次准备拿出自己的穆莱塔,但依然被巴瑞欧制止。巴瑞欧从腰间抽出钢剑,准备为这幕悲剧画上最终的句点。老金在观众席上,心快提到嗓子眼了,但同时也感觉攥紧的拳头有着从未有过的巨大力量,一个真正的男人的父亲的力量,一种海明威式的力量。欧内斯特朝观众席上的老金看去,他的父亲似乎变成了一个胸肌发达、体毛旺盛的美国男人。“海明威”沉静地凝望着欧内斯特,向他举起酒杯。
巴瑞欧继续与那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畜生周旋了几个回合,执剑刺破了它的肺与心脏,它的行动终于慢了下来,再也无法主动发起进攻。这时,巴瑞欧终于唤来欧内斯特,与他分别手执穆莱塔,继续戏弄着奄奄一息的公牛,享受即将到来的胜利的欢愉。
欧内斯特欣赏着眼前这头重量高于自己六七倍、通体纯黑的野兽,看着它即将站不稳脚的狼狈模样,心中升腾起一股征服的快感。
观众席上的老金也笑了,这是难得的轻松时刻。老金感觉那更像是一头隐形的巨兽,一只黑暗的怪物,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住在自己的身体里,在后来的人生中不停地撕咬着他的灵魂,用尖角刺破他的尊严。如今,他的儿子终于替他驯服。欧内斯特与公牛对视着,咬牙做出凶狠的模样,同时向牛叫嚣:“来啊,来啊!你这畜生!”
倘若那公牛是一个直立的男人,此刻必会捶胸顿足、仰天长啸,将这份屈辱发泄殆尽后,亲手给自己一个痛快。可惜,它只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牛,更不幸的是,它还是一头公牛。它太累了,终于一个趔趄,重重地倒在砂地上,扬起漫天沙尘。又一片巨大的乌云遮蔽了斗牛场上空,投下巨大的野兽般的一片阴影。倒地的公牛仍在喘着粗气,胸腔和腹腔如奔浪起伏。观众席已然沸腾,有人朝广场扔下一顶牛仔草帽,所有人痛饮杯中酒。
巴瑞欧向欧内斯特点头致意。
欧内斯特向自己腰间的匕首摸去。观众们再次屏住了呼吸。
“希望你没有忘记脊椎骨的位置,小子。”巴瑞欧说。
欧内斯特挤出一个笑容,却根本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巴瑞欧背过了身,朝观众示意,给这个男孩一些鼓励。老金在观众席叫起来:“那是我的儿子!今天是他的成人礼!他叫欧内斯特·金!那是海明威的名字!那是我的儿子!”
观众们挺给面子,跟着欢呼起来。
“嘿,伙计,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赌什么?”
“我赌中国人的小屁孩搞不定那头公牛。”
“赌注呢?”
“下一轮酒。”
“成交。你输定了。这头牛早就不行了咧。”
欧内斯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油布袖套,免得衣服被公牛的鲜血所污。接着,他抽出匕首抵在胸前,绷紧了身子,缓缓靠近公牛的残躯。
这时,观众席上响起一个男人的尖声:“滚出我的国家!”
欧内斯特距公牛仅一个身位,他选择继续前进,同时转头恶狠狠地朝那声音的出处瞪了一眼,但也正是在回头的那一刻,他突然踩到了一个硬物——那匹枣色马留下的马镫——马镫绊住了欧内斯特的步子,他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倒在公牛跟前。
公牛还没有失去意识。相反,它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欧内斯特。欧内斯特吓得魂飞魄散,匕首滑出两三米远,手指与身体贴着砂地,竟一时使不上力来。一股血气涌上欧内斯特的头颅,许多念头涌现出来,他想到自己或许可以赤手空拳征服一头公牛,这是海明威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他想这样一定可以得到父亲的认可。他想,这件事之后,一定没有人会再对他的出身指手画脚。
他与公牛仅仅一拳之隔。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吞噬了欧内斯特。一瞬间,他似乎完全理解了他的父亲——不管是老金还是海明威——理解了他们苦苦追寻而不得,但又不得不继续追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就是面对力量的恐惧,以及拼死克服这种恐惧的欲望。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
人的伟大和渺小皆在于此。
公牛也是。这头将死的公牛,似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读懂了海明威的句子。
它选择奋起,它选择像一头真正的公牛那样面对自己的死亡。
当巴瑞欧猛地回过头来,当老金越过观众席的栅栏狂奔向自己的儿子,当看客们乱作一团时,锋利的牛角已经在欧内斯特·金的心脏与肺部,留下了三个孔洞。阳光最后一次从乌云的缝隙里射出来,洒在欧内斯特的脸上,他宛如初生受洗的婴儿。
太阳雨就是在那一刻下起来的。公牛也是在那一刻真正闭上眼睛的。
后来,斗牛场的观众回忆,混乱中有五声枪响。老金只给了公牛一枪。
5
老金失踪的第五天,简在夜里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和老金又回到了太阳谷饭店,二人年轻如初,吧台上形形色色的人,在聊什么玛丽莲·梦露和约翰·肯尼迪。他们各自点了一杯斗牛士,金没有因为酒保忘记去掉菠萝而大发脾气。至于两公里外的葬礼,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局外人。因为,金只是个半字不识的精明房地产商,他来凯彻姆是为了和海明威的儿子商量在旧金山建一个纪念馆的事儿。而梦里的简,似乎是个好莱坞演员,刚演了一部并不叫座的彩色电影。简和金礼貌性地聊到海明威,聊到“冰山原则”。简说,刚自杀的那家伙说,生活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生活真实的样貌有大部分都藏在底下,我们都看不到咧。金说,不愧是个作家,也许真是这么回事儿吧,我可没心思去猜这些。简说,我都没见过冰山,美国哪有什么冰山。金说,我见过,我去过南极的冰山。没啥特别的。不过就是冰做的山,和这酒杯里的冰块,还有你眼里的泪水是一个东西。你知道福建的武夷山吗?我的爷爷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在中国南部,人们淳朴善良,那里遍地都是野生的水仙花。武夷山比冰山好。嘿,简·米歇尔,听我说,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不管冰山不冰山的,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可是,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是叫欧内斯特吧?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可再也看不到他说的那个冰山咯。在梦的尾声,简仿佛真的独自走进武夷山深处,听见山涧流水和树叶的声响,以及不会出现在海明威小说里的嘤嘤鸟鸣。
凌晨五点,简被费舍的电话吵醒。
“有线索了。”
费舍从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的嘴里,打听到附近曾响起一声沉闷的枪响。男孩领着费舍和简走近一棵参天古树,指着树皮,说,那里。那里镶嵌着一颗粗壮的子弹,怎么拔都拔不出来。简问孩子,有没有看到一个老人,孩子撇了撇嘴,说,没看清,只看到一个背影。
三天后,在返回美国的飞机上,费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金发老妇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本书,封面是海明威,但他的胸前洇开了一块水渍,像一颗发毛的月亮。飞机即将起飞,费舍系上了安全带。再回过头时,老妇人不见了。太阳照常升起,透过舷窗,在空座椅上投射出一块干净明亮的区域。
(原载于2023年第3期《创作》)
万户,湖南师范大学电影专业(创意写作方向)研究生。获第十三届未名诗歌奖。作品见于《江南诗》《文学港》等刊物。
来源:红网
作者:万户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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