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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陈诗悠:与桐花共梦
2024-06-05 14:53:18 字号:

生态文学丨陈诗悠:与桐花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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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供图

与桐花共梦

文/陈诗悠

那年,我刚考进山中,成为一名乡村教师。四月里的一个午后,阳光肆意地洒在学校附近那条长长的溪流上,溪水潺潺,泛着透亮的光。

我沿着溪流,闲散地走,无意中看到溪流对岸,有一树如雪般的白花。那树白花,自开自落,花朵不时飘到清澈的溪水中,或掉落在溪岸旁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真是美得如一场梦境。

头一次见到如此场景,顿时,我心血澎湃,想马上过去看看这树花。但怎么过去呢?我与这树花隔着宽宽的溪水。

我在岸旁伫立良久,决定脱掉鞋袜淌水过去。这深春的溪水浸入脚底,冰凉中有刺骨。而水中的石头,历经一个冷冬没有蠕动,生着溜滑的水苔,我走在其中,跌跌撞撞,终是抵达花树之下。

当坐在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时,白色的小花仍在肆意地落,落于我的发梢,落在我的衣襟上。我用手轻轻接住一朵,仔细一打量,发现是油桐花。然后想起一句诗:“南风不识春潮去,染遍桐花送雪来。”

这净白如雪的桐花美得素淡,白色瓣子里,涂染着淡淡的橙红。这般点缀不至于单调,就如人与人之间总归有故事才好。桐花如此浑然天真,又静雅一片,给人清新又明亮的氛围。

我坐于石头上许久,看桐花如雪般飘落,听溪水如乐曲,内心澄明,久久陶醉。如若此时,有书本在侧,读上几段,记住每个桐花一瞬。或读累之时,闭目躺于石头上休憩,不觉花落满身,一定有《红楼梦》里湘云醉卧芍药裀的酣畅。

在山中生活,抬眼一望,原来油桐花到处都是,只是这边山脚一树,那边山脊又是一棵。零星点缀,没有热烈,反倒显得冷清和孤寂。但我一直记得,我曾见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桐花雪,那个场景一直住在我心中多年。

那是在山中教书的第三年,也是人间四月天,那天阳光柔和,山林翠碧,清风一阵一阵从山间荡过来。丈夫带着我和孩子进山中来。我们在一个山林深处的转弯处,看到了七八棵油桐树很集中地长在一处,那宽大的枝丫上开满了油桐花,如同盖满了一树又一树的白雪,那白花漫不经心的随风飘落下来。飘得路上、草丛、枝叶、梯田、农舍上满是,简直壮丽又浪漫极了。看得我们入了迷,差点和对面开来的车辆相撞。

还好虚惊一场,于是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宽阔的草坪上,专门下车来看油桐花。这时,看到一个老人拿着一把很大的竹扫帚,在离他家最近的那棵油桐树下扫桐花,他在扫,花在落,美得如一幅画。只是待他把雪白的桐花扫成一堆后,我一眼瞥过去,发现桐花又落满了一地。连那竹扫帚在地上留下的痕迹,也早已被桐花覆盖了。

公路两旁的桐花,也在不断地飘落。那些飘落的花,被毫不留情的车轮碾成花浆,花浆里还有泥土,泥土那黄色浆汁里又掺入新的桐花,渐渐花浆的颜色也变成了白色。而那些被车碾去一半的桐花残瓣,委在地上,破碎、孱弱,总免不了让人伤感。

但桐花就是这样一树一树的开落,不计成本,不计代价,也从不停歇。她多么疯狂地开,也就多么疯狂地落,落到不能开为止。这或许就是植物的力量,更是桐花的宿命吧。只有这样,她才觉自己来过这世界,或许,生命能如此美过,也算是一种庆幸。

桐花如此尽情飘落之后,油桐的树叶开始慢慢长出。油桐树的叶子形如爱心,长大后甚至比手掌还大,它脉络分明、饱满又有流动之美,犹如人体的血脉一样,布满叶片的全部。树叶的色泽也由鹅黄变得青绿又厚实,微风一吹,在万绿丛中显得特别打眼,憨憨实实,似飘如摆。而这个桐子叶竟是我们乡下人手中的“家力伙”。

记得,在我年少的时候,每当暮色苍茫之时,外婆总会沿着窄窄的田埂,走到屋后的高涧边摘上好一些桐子叶回来蒸各种粑粑吃。那时,我非常不解,为什么每次外婆揉好粑粑,总是会摘这样的叶片来包裹?另外的树叶不行吗?

这时,外婆慈祥地摸摸我的小脑袋瓜说道:“因为桐子叶上有一种清冽的香呀,用它包裹住粑粑,通过蒸煮,把香味传递到粑粑上,就会让粑粑更加瓷实、软糯,吃起来口齿生香。”所以到如今,我都记得用桐子叶蒸煮出来的粑粑味,那粑粑上染有桐子叶的气、桐子叶的绿,桐子叶给予的香甜。这童年的味道,也总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忽闪着光亮,穿透生活的种种。

多年后的一天,朋友来山中找我玩,见到溪流边那树油桐叶长着肥绿又硕大。她激动地说:“这油桐叶长得太好了,我要采摘一些回去蒸粑粑吃。”而这句话,瞬间把我拉回到童年的岁月,好像还没有蒸煮,我就已经闻到那股桐子叶包粑粑的香味了,顿时口水在齿间满溢。

这天下午,回到我的宿舍,我和朋友真的拿着糯米粉开始揉捏起来,虽弄得脸上、衣服上都是面粉,但看到用心揉成的粑粑,真是欣喜不已。然后拿洗净的桐子叶刷上点油,把粑粑包裹进去,最后放锅里蒸煮。当那一股股热气腾腾的诱人香雾,不时迎面扑来,真让人有种岁月安然,无欲无求的满足。

但吃起来,仍旧不如童年时的桐叶粑粑味道浓郁和张狂,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种味道在过去的边缘上打转、撕扯,但就是无法抵达。所以童年的味道亦是回不去的地方,假如能一模一样,那也就不叫记忆了吧。

夏天时,一个个桐果,悄悄躲藏于大片的桐子叶之下,成长得肆意又谨慎,调皮又安静。但总一不小心,你就会透过桐子叶,看到那圆而澄亮的绿果,不时露出一个大屁股来,让人喜悦又惊奇。

我喜欢这肉嘟嘟的桐果,绿得发亮,亮得肥美,美得好像能吃,如一种美味的夏日水果一般。但可惜的是,桐子是不能吃的,它们甚至是有毒的。当它们挂在叶片间越来越沉,越来越来黄时,圆圆的果实里面却正在积蓄能量,或翻腾酝酿着什么。待到秋天一来,桐子就渐渐变成暗红色,之后开始干瘪,进而变成黑色。随着水分的失去,又被日晒雨淋,桐果慢慢都会掉落下来,落到草地上,落在溪水里。

这时,山中人家就着急起来了,他们纷纷拿着竹篮子热火朝天地捡起桐果来。他们越捡越开心,越捡篮子越重。因为捡得越多,就能榨出更多的桐油来。

农人们把暗黑的桐果捡回家后,会坐在一条小板凳上,耐心地把每个桐果掰开,从里面取出四颗大蒜一样形状大小的桐子,这些桐子便可以炸出清澈又黄澄澄的桐油。

在农村,桐油的用处相当大,可以用来照灯、做油漆,当孩子身上长了湿疹、或烧伤都可以用桐油消炎、阵痛。还有一个相当土的办法,用桐油煎鸡蛋,治疗孩子肚子痛的病,非常有效果。

记得在我年少的时候,经常无缘无故的肚子痛,母亲则会拿一个圆圆的大勺放些桐油,她一只手摸长长的勺柄,把勺底放在烧着微微柴火的灶上。当勺子里的桐油滚烫起来,马上用另一只手抓一只鸡蛋轻轻在勺壁上一敲,这时蛋壳开了,溜滑的鸡蛋瞬间滑进勺里。鸡蛋在圆溜又窄细的空间里,有节奏的炸响着,不一会就煎成喷香又金黄的熟鸡蛋,然后不翻面,随即撒上切得细碎的葱花,再闷上点胡椒粉。这喷喷香的烟火味,一时间让人产生强烈幻觉,像在炒一盘精致的菜,顿时馋得我口水直流。

然后,母亲马上把这个热气腾腾的鸡蛋,倒在一块缝制好的白纱布上,拿绑带绑到我的肚子上。瞬间我的肚皮热乎乎,疼痛的感觉也在慢慢消退。待到肚子不太痛了,我就开始惦记起肚皮上那个美味的鸡蛋来了。我一边躺着假装捂住疼痛的肚子,一边用脏乎乎的小手去掐一块块的鸡蛋往嘴里送。

当母亲叫我拿下来不要再绑时,这个香喷喷的桐油鸡蛋早被我一点不剩的,吃进了肚子里。

桐子树,全身都是宝。我入深山后守着这一树树的宝物真是美好极了。只是如今,人们的生活富足了,很少有人会去采桐子叶做粑粑吃,也鲜有人去捡树下的桐子榨桐油。

那年冬天,学校溪流旁,那棵桐子树上的叶片全落光了,只留下黑冷的枝丫插入灰暗的天际。此时,竟还有几个干瘪的油桐子挂在树枝间,他们顽强、沉默又勇敢,和山中的冷风、霜冻、大雪对抗着。不过,那种风尘里,有一种掩盖不住的疲倦和无奈,让人心生悲凉。

但是,这就是时代的变迁吧。就如人类一样,时代不同了,人类就有不同的使命安排。那么植物也存在于这个变化的时代当中,随着时代承受着不同的命运。所以我从挂在树梢上的那几个桐子上,似乎看到了油桐的前世今生,它们的繁华,它们的平静,它们的落寞,仿佛一一在我眼前流转。这似乎也就是我们芸芸众生的面目吧。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我还在深山里教着书,春天油桐花安静地开落,如处子般温情、浪漫。夏天的油桐叶长得宽大厚实,我迎上去,可以盖住我的整张脸。秋天的桐子,把山里的万物都照亮,它是秋天里的一匹黑马,急得大家生怕错过了什么。冬天里,油桐树孤寂、沧桑如一位老者,真担心她挺不过这一冬,但第二年她却又花开如雪。

但是,有一年的春天,学校溪流旁的那棵油桐树,真的没有挺过来,她永远冬眠了。我在她的树下徘徊了很久,都没有见她开花。直到夏天来了,它还是一树光洁暗黑的枝丫,我才真正明白它这次是长眠,也是与世界的永别,它可能太累了。但我永远怀念她给过我的美好,她给过人间的富足。

陈诗悠,乡村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湖南“生态文学”专题培训班学员,毛泽东文学院21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青春》《西部散文选刊》《爱你·教师文学》《文史博览》《初中生》《湖南日报》《湘声报》等,散文《梁思成夫妇做客芸庐》获2021年“我心中的凤凰”全国大型征文活动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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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陈诗悠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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