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阿姨

文/朱江

长沙人大都性子急，有话敢讲，有事敢担，要何事就何事。长沙人聊天是哦喝喧天，外地人会以为是在吵架，做起事来就三扒两撬，雷急火急。但长沙的气候不性急，这个时候了，天底下的树叶子都还是乌青的。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那你莫急，冬天再来。

熊阿姨是老长沙，长沙生来长沙长，她跟大多数长沙人不同，她性子不急，这一点像长沙的气候。多年来我一直称其为熊阿姨，不喊师母或熊华老师。熊阿姨是张锡良先生的夫人，亦善于书，尤精小楷，湖南她那一辈书家中，能写她这样一手精致小楷的不多。熊阿姨出名早，年轻时就得了很多荣誉，是湖南为数不多的，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加入中书协的书家。这段历史，知道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现在的青年人，大家只晓得是——张夫人。我以为原因有二：一是张老师的影响太大；二是熊阿姨过于低调，多年来一心一意站在张老师背后，给予支持与体贴，鲜少参加书法活动。

熊阿姨生而好静，不事张扬，她话少。大家讨论点什么抑或是闲聊，她反正是耳朵多，嘴巴少，你问她，她都要得、都好，眼睛里满是和蔼。如果你急于赶什么事，她会同你讲：“急么子吧，事快三份毛，不晓得嗳？”馀闲斋有客到，（馀闲斋是张老师的工作室，与其住所比邻，是同一层楼）熊阿姨作为女主人，会礼貌地招呼，但不多寒暄，也不失热情，大方得体，有老派大户人家意味。熊阿姨今年六十有六，老二位生活上的事自有儿媳照料，并不真劳熊阿姨操心，所以她手中的毫管并没放下。她单有一间自己的书房，在住所这边，她写字、看书都在这里，她不用馀闲斋里的大画案，除却吃饭、散步，成天就在书房里，当然也会因事外出，但少。

这间书房我去过两回。第一回去，屋子收拾得很清爽，窗明几净。一进门，她的平尺小楷以及成扇整齐地摆了一大桌，又展开二十几张由赵行兄手绘清供、熊阿姨小楷古文的条幅作品，皆极娟好。她说这些作品是展览要用的，都没盖印。近期的款字落得细，印都大了，嘱我再刻一对细的。

“0.6公分吧。”

我拿尺比了比款字。

“好。”

“斋号刻什么内容？”

“不刻斋号，就刻‘山水洲城’吧。”

“要得，蛮好。”

确实蛮好，老长沙让小长沙篆刻《山水洲城》，再合适不过。印刻好送过去是去年年底的事，熊阿姨顺便请我钤印，就在她的这间窗明几净的书房。作品比第一回来见到的要多一些。我问熊阿姨用印有什么要求，她端出一盒子印章来，说是落款用这对细的，闲章、押角就听我去安排，但一条，尽量少用，多了显得花。旋即又打开一本册页：“你看喽，该本册子二十三年了。当时候印盖多了，又大，看不得！”

于是，照办。

事毕，我又打开那本二十年三前的册页，有九开十八帧，我一帧一帧地看。全文抄录了王勃《滕王阁序》、范仲淹《岳阳楼记》、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白居易《琵琶行》、苏轼前后《赤壁赋》。好不好？好，而且稳！洋洋几千字，字字小心翼翼、通篇一丝不苟，无一笔非全神贯注而能成。然拘谨有多而轻松少，看得人即佩服又紧张，没有她近作中散淡闲适的静气。我问熊阿姨：“该本册页，展览会用不？”熊阿姨说要用，她似乎知道我为何会有此一问，又道：“展览就是要拿各个时期的作品作对比，来说明问题。人是慢慢细细才静得下、坐得住的，作品也是该样。”

诚然，所谓字如其人、人如其字，熊阿姨在长期的修炼中，人安静了，字也就有了静气。静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修养。说一个人安静，似乎寻常，其实安静是很难做到的。如至今有那么多好玩、好看、好吃的诱惑，有几个真坐得住的？熊阿姨静，但也不一味地青灯孤寂，她热爱生活、关心世事。她将馀闲斋里的几盆菖蒲养得郁郁葱葱，轮流放在张老师的台灯旁，嘱咐张老师，必须伏案一日看三回，以缓解眼睛的疲劳。她在自己的书桌上，置了一个豆青胆瓶，时插两枝闲花。她就在此间，气定神闲，静水深流。

二零二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