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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笛安:喜悦之地
2024-07-16 09:52:52 字号:

芙蓉·小说丨笛安:喜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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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悦之地(中篇小说)

文/笛安

“其实你已经吃完了,你就是想拖时间。”

“没有,没吃完呢。等我吃完咱们就走。”

“你敢拿出来让我看看吗?雪糕早就没了……”

“可是雪糕的那根木棍上还有甜味儿!木棍上的那种甜味,跟直接吃雪糕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

“你每次都要把木棍咬碎,你不怕不小心咽下去?咽下去会死吧?”

“死不了,最多在内脏上面划一道痕迹,应该跟把手划破差不多……能自己长好。反正我又看不见内脏,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如果它就留在你的胃里不走了,和你的胃长在了一起,你不还是会死?”

“孙橘南,我们才10岁。你现在就什么都害怕,那你长大了可怎么活?”

“我9岁!别因为你自己是留级生,就污蔑别人跟你一样10岁了!”

“那这样吧,你敢不敢打赌,我现在就把这根雪糕棍掰碎了咽下去,我保证明天我还能活着来上学,你就说你敢不敢吧……”

“我才不赌,你要是死在回家的路上,那怎么办?”

那个9岁的孙橘南就是我,和我说话的10岁的男孩,名字叫祁连。遥远的记忆已让我不那么确定,他有没有把雪糕木棍吞下去。但是第二天,他真的没有来上学。班主任说他们家搬走了,他已经转学,我不太相信。但是仔细想想,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班主任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必然会一脸严肃地敲一下黑板,提示我们绝不可做危险游戏,比如吞下雪糕吃完之后的木棍。

所以我只好相信班主任。我倒是没有在心里责怪祁连,临走之前为何不跟我告个别——我们林染的孩子之间,不流行这一套。

9岁的时候应该是四年级,我们学校差不多是五点半放学。到了四点半左右,班主任冯老师会拿起窗台上的那个暖壶,打开木塞,习惯性地抬头说:“孙橘南?”我就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暖壶,去锅炉房打开水——我是胳膊上戴着两道红杠的生活委员,这算是我的工作。虽然我很惧怕锅炉房,但是能让我离开教室在操场上待一会儿,这种惧怕就可以忍。暖壶里的开水,说是全班同学都可以喝,但是没有人会真的去碰它,谁都知道这里面的热水只属于班主任;并且,谁都知道,我每天早晚两次去把这个暖壶打满开水,是班主任给我的荣耀。

深秋的下午,天色已经开始暗淡。祁连站在锅炉房的门口,远远地看着我走过来,他说:“开水还没烧好,得等一会儿。刚才卢大叔跟我说的……”为了等着巨大的锅炉工作完毕,我只好跟祁连聊天——在班上我们几乎没怎么单独讲过话。我问他为什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教室,他说:“我们田径队要训练啊。”

可他显然没有专心训练。

从那之后,每天我拎着暖壶来到锅炉房,都会稍稍等一会儿,祁连也不是每天都会出现——田径队的教练也有看得紧的时候。如果我能等到他,我们俩就在锅炉房的门口坐一会儿,不会超过十分钟,然后我就拎起暖壶回教室去,他返回田径队继续训练。除去这锅炉房门口的几分钟,我们俩在其他时间和地点都不会和对方说话。在教室里,在放学后回家的路上,即使看到彼此,也视而不见。没有同学知道,我们俩其实很熟;我也从没想过,我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四个月,直到祁连突然消失。但在9岁或10岁的时候,三四个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

后来我上了初中,在地理课上,地理老师给我们讲“祁连山脉”,那时我心里像是一惊,因为这条山脉的名字实在熟悉——只不过,震荡都是转瞬即逝的,关于他的记忆随即又沉淀了下去。不过有些时候,我们在锅炉房门口相互说过的某些话,会非常鲜活地在我的意识深处重新闪烁一下,可能是因为有些事情,我只跟他一个人讲过。

“你说啊,”我很认真地望着不远处的双杠,“为什么谁都没通知过,可是全班同学都知道,这个壶里的水只有老师能喝?就好像有人在咱们教室里发射了一个电波,每个人都接收到了,但是不知道是谁发射的。”

“谁说只有老师能喝?”祁连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我就经常偷偷喝。你每天早晚要去打两次水呢,冯老师喝得完两壶吗?她膀胱会爆炸的……我还拿它浇过花呢。”

“可是——”我困惑地看着他,“这是热水……”

“所以花死了。不过也不一定就是我的原因。万一那盆花它自己本来就有什么病呢……”他漫不经心。

“那盆放在最后排窗台上的君子兰,是你烫死的?”

“喂,我可只告诉了你。”

我始终都没弄懂,他是怎么做到精确地只挑起左边的眉毛的——我对着镜子练习过,根本不可能。

然后我就醒了,在黑暗中恍惚地盯着黑暗发了一会儿呆。意识到了我刚刚梦到了我的童年。枕边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八分。我想大概在一点的时候我还浏览过娱乐新闻——自从我成为一个寡妇,睡眠就得靠天吃饭了。有时候两小时,有时候四小时,万一某天真的连贯地睡了六小时以上——这算罕见的风调雨顺。我知道此刻试图重新入睡几乎没有可能,闭上眼睛,也无非是从一片混沌的黑暗强行走进另一片更浓稠的黑暗而已——可是我的身体很累,尤其是肩膀与脖颈连接的那个地方,又酸又沉,像是年久失修。客厅里有一阵开门关门的响动,我不确定我的房客刘小明是打算出门还是刚刚到家。这一声响动倒是彻底唤醒了我,我重新从枕边把手机摸出来——放弃尝试入睡的那一瞬间总是有种愉快的。

原来在一点十分的时候,我们的另一位朋友,凌瑰丽发了两条信息给我。第一条是:你醒着吗?紧接着的第二条是:刘小明跟你说了没有……

她的气急败坏已经准确地透过屏幕,传递了过来。

我翻身而起,快步走到房间门口,打开门,客厅里的光先闯了进来,赤脚踩在地板上有点凉。刘小明果然还没有回他自己的房间。他刚刚挂好了外套,回身讪讪地看着我。

“橘南姐?”他笑笑,“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真的假的?你想清楚了没有?”我捏紧了手机,似乎只要这样,就代表我在和手机那端的凌瑰丽团结一致地质问他。

他的笑容变得更加柔软甚至是讨好:“我这不是——也不能总住在这里给你添麻烦吧?”

“这什么逻辑?你搬回去住就得以身相许啊?那是你的家,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她又把你当成什么了?”

“就这样吧,我不容易,她也不容易。”他转过身,白皙而瘦弱的侧面对着我,薄薄的一片。

“等你真的知道什么叫不容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有点不安地意识到,我刚刚那句话的语气其实很像我妈。

(节选自2024年第3期《芙蓉》笛安的中篇小说《喜悦之地》)

笛安,本名李笛安,生于山西太原,毕业于法国巴黎索邦大学法国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著有长篇小说《告别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南方有令秧》《景恒街》,“龙城三部曲”《西决》《东霓》《南音》;中短篇小说集《怀念小龙女》《妩媚航班》。曾主编《文艺风赏》杂志。2018年获“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是首位获得该奖项的80后作家。

来源:《芙蓉》

作者:笛安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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