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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陈宏伟:一身月色
2024-07-29 11:25:55 字号:

芙蓉·小说丨陈宏伟:一身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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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月色(短篇小说)

文/陈宏伟

在大别山腹地的浅山丘陵之上,在一片片高低错落的梯田之间,在离我家往南六里之外有座大堰的地方,就是我舅舅的家。那个村庄里的人全都姓段,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我,见到长辈就喊舅舅,见到同龄人就喊老表,保准没错。在家里,我得考虑很多事情,父母的眼光和判断,而在段寨就到了我的快活之地,我就是我,像稻田、水牛和其他贪玩的孩子一样自然。阿宽带着我在那个村子整日游荡,走遍了每家每户,还有村外长满毛竹和灌木杂树的沟沟坎坎,哪里人多,哪里有好玩的事情,我们就停下来看热闹。遇到的人都特别热情好客,这和我家所在村子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冷漠有很大不同。我对段寨角角落落的熟悉程度,丝毫不亚于我家所在的那个多姓杂居的村庄。

村口有两棵两人合抱粗的白蜡树,大人们夜晚搬来椅子坐在树下纳凉。阿宽带着我混在村里的同龄人中间,听大人闲聊。有人将渔网钉在白蜡树上,趁着月光织网,梭子引着线在手中上下翻飞,却一丝不乱,就算不会织网的人,看上去都是一种享受。而大人们讲述各自捕鱼时的奇闻逸事,我们听得最为入迷。段寨是个渔村,村子里很多人都擅长捕鱼。舅舅有两种渔网,撒网和挑网。如果他想搞点大鱼去集上卖,就会用撒网,一网扔出去,在水面画出个圆形将鱼罩住,称为撒鱼。如果他想弄点小鱼小虾自家吃,就会带上挑网,两根竹竿将月牙形的渔网轻轻抛入水中,慢慢画圆、收拢、挑起,称为搭鱼。我们在村子里游荡的时候,总可以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那是蒸煮渔网的气息。渔网织好以后,要放木桶里用猪血浸泡,然后上蒸笼猛火蒸煮,最后在阳光下晒干,渔网由原本的灰白色变成深褐色,这样才能避邪,也更加耐用。渔网为什么要避邪?我问阿宽。他说这是因为捕鱼多选在夜晚,而走夜路最容易遇见鬼。真的有鬼吗?我再问他。冷不防阿宽在黑暗中猛地伸手往我胸前一掏:当然有!像《画皮》里一样,鬼会掏人的心!他的动作吓得我浑身哆嗦,阿宽则哈哈大笑。他比我大三岁,在鬼的事情上比我更有发言权。听大人们聊天,我发现他们几乎都遇见过鬼,而且每个人都有绝招来对付鬼。

月圆之夜都是不平静的,那是月亮在发春!段裁缝说。他走路有点跛脚,是个老光棍,却有一手裁缝的手艺。村里的妇女们都喜欢围着他转,把各种旧衣服拆来改去,一会儿加胖、一会儿裁短,折腾不休。段裁缝乐此不疲,人缘也极好。我在他那里玩的时候,经常见他愁容满面地说:我只能吃二两米,可是二两米用锅根本做不熟,刚烧一把火,水就开了,但米还是硬的!然后就有妇女捎带脚地从家里给他带一碗饭。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孱弱的人,也喜欢用挑网去搭鱼。有人问:月圆之夜咋的?段裁缝说:那天逢月半,我夜晚搭鱼回来,月亮又大又圆,放眼可以看到很远。路过西大窑时,我恍恍惚惚看到从废弃的窑口走出来个女人,一身白衣,长发披散,悄悄地跟在我身后。我抬头往四周看看,野外一个人也没有,我不敢大声叫喊,就算叫喊也不会有人答应。我往前紧走几步,那白衣女人也立即紧跟上,与我保持三四丈远的距离。我慢走几步,她也慢下来。她虽然不说话,却像是故意跟我过不去。我咳咳嗓子,回头用眼睛瞪她,她就站住,转过脸看向一边。我虽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她的身形上判断在三四十岁,腰杆子很苗条。我想问她究竟是人是鬼,可又害怕她会更加靠近我,或者扑上来,别说我看不清她的脸,就算能看得清,我也不敢看呀,还是别跟我搭话为好……我和阿宽将拖鞋放在屁股下面当椅子坐,听着段裁缝讲述的故事,我浑身有点瘫软,怎样站起来都不会了。有人插嘴说:西大窑以前烧砖时砸死过人。又有人调侃说:老段,你肯定是遇到发春的女鬼了!段裁缝说:是啊,我得想想办法,除了那个白衣女人,野地里什么也没有,我当时想就算有只鸡呀,鹅呀,也能给我壮胆啊!我一咬牙将肩上的挑网取下来,缠裹在身上。我的渔网刚用猪血煮过,血腥味正浓,我不相信她不怕。我再不回头看她,爱咋的咋的,我走我的路。等跨过前面的田沟,看到了村里的灯光,我再回头看时,那白衣女人不见了。我忽然发现脚下不得劲,脚板硌得慌,往下一看,我脚上的鞋不知何时被那白衣女人脱走了。

将渔网裹身上是一招,但有时也使不上,如果鬼在水里呢?树影下的黑暗里坐着一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认不出他是谁,他嘴里叼的烟头一明一灭的,瞧他那自信满满的语气和神态,绝对是有故事的人。那晚是下弦月,看不太清楚,但小儿子疝气发作,他妈说要弄几条黑鱼或者鲇鱼回来,吃了便能好。我背着撒网,到大堰里去撒。老远我看到好像有一条狗趴在堰坝上,它见到我,竟然一出溜钻进了水里。我觉得好生奇怪,狗怎么会往水里钻?它可不会潜水啊!也怪我多事,没加细想就朝水里撒了一网。如有神助般的,那一网撒得特别圆溜,但网一入水,我发现坏事了——讲到这儿,那个人停了下来,像在兜里摸烟抽。段瞎子,别卖关子了,坏了什么事?有人迫不及待地问。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不觉膀胱胀得厉害,想撒尿却不敢独自去旁边的黑暗处,甚至动都不敢动。他既然能撒网捕鱼,怎么可能是瞎子?我悄声问阿宽。阿宽坐我旁边哧哧地笑,然后贴着我的耳朵说小声说:他眼睛一点不瞎,但他爹是瞎子,所以他也得个绰号叫段瞎子,他爹是老段瞎子。我心里暗暗称奇,不过这种将绰号像姓氏一样传承下去的风俗倒也让人无话可说。

网一入水,就被什么东西拖住了。我往岸上拉渔网,没拉动,感觉水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弹,不像大鱼的蹿蹦,也不像挂住了石头或树枝。我一拉,水面就冒出一团水泡。我一松,又冒出一团水泡。我心想坏了,肯定就是刚才那条狗。但这又完全不可能,狗在水里都是昂着头,绝不会沉到水下面去,它没那本事。我不能扔下网不管,又不敢下到水里去摸,就拼命往岸上拉。我豁出去了,就算把渔网挂破也在所不惜,大不了回来补补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万幸终于将渔网从水里拉上来了,我看到里面绝对不是鱼,而是毛茸茸的一团,绝对是鬼!我不敢细看它,背起渔网就走。回到家里,我将渔网往蒸锅上一扔,劈柴烧大火,蒸了两个小时,等天亮我揭开锅一看,那个鬼变成了一盘黑黢黢的菖蒲根。

村庄之外的田野看上去影影绰绰、扑朔迷离。我听得心惊肉跳,而又沉醉入迷,感觉膀胱要爆炸。

(节选自2024年第3期《芙蓉》短篇小说《一身月色》)

陈宏伟,1978年生于河南,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国作协会员。小说集《如影随形》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5年卷。出版长篇小说《陆地行舟》《河畔》,小说集《一次相聚》《面膜》等。曾获万松浦文学奖、杜甫文学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副院长。

来源:《芙蓉》

作者:陈宏伟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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