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百名作家、百座湘村,无数湘人、万般湘味。他们的笔下,有山野之趣,有儿时回忆,有湘村的往昔和今生……即日起,红网文艺频道联合湖南省作协,推出“文化中国行之文学里的湘村”系列报道,带你探访、游历美丽乡村。
外婆的花桥
文/谢晓衡
距衡阳市区东约四十公里的黛青色莽莽丘陵之间,有一个古老的小镇叫花桥。花桥,现已没有桥。过去曾经有桥,五十多年前,这里新建了一个汽车客运站,集市、粮站、工商、税务、邮政等都跟着迁了过来,老镇渐渐荒废,原来的花桥镇也随即退出了人们的世界。记忆中,我依稀见过的老花桥镇,是有一座其貌不扬也不雄伟的麻石平板桥,它长约四五米,桥身石栏上雕刻着龙形花纹,孤独地横跨在一条小溪流上。据老人们讲,此桥建于晚清道光年间,因为它,小镇便有了花桥的名称。
我母亲的娘家就在花桥镇的寿字阁村。小时候,我常跟着母亲到外婆家去玩,被那里的绿水青山深深吸引。那时候,我总是盼望着去外婆家,盼着坐汽车,而且我特别爱闻汽车散发的汽油味,闻着汽油味去外婆家总是令我兴奋不已。
寿字阁村四面环山。村庄里最显眼的建筑,就是外婆家那座有些年头的高大老宅院。它分别属于外公的五兄弟,1949年土改之后,宅院里除了自己住的几间外,大部分都分给了没有房子的村民。
从花桥镇下车,沿一条镶嵌在杂草和野花之间的有一块没一块断断续续的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前行大约四里远,再绕过一座长满茶树的小山坳,前方不远处的山脚下就是寿字阁村。外婆家的宅院,青砖黑瓦,飞檐翘角,古色古香。宅院的后面是青山,前面是一个很大的禾坪。禾坪与田垄之间蜿蜒着一条小溪,流水清澈,淙淙有声。田野平展地铺向对面的山下。时置暮春,稻田已经插上了禾苗,绿茵茵的一片,好看极了。
外婆和昌程舅舅早已站在院门旁的枣树前迎接我们。一阵叽叽喳喳的寒暄之后,我们跟着外婆和舅舅跨进宅院的大门。绕过一个天井,眼前是正厅堂,左手边就是外婆家的两间住房。我的眼睛在宅院里好奇地东瞧瞧西望望。那偌大的正厅,木窗上精美的雕花,明亮的天井,似乎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厅堂正面的墙上有一个神龛,空的。下方,靠墙摆放着一张长而窄、两端上翘的雕花案台。案台旁边还有扇谷子的手摇风车、灌溉用的脚踏水车、巨大又笨重的椿凳,包括墙壁上挂的牛轭、蓑衣和箬笠,每一个物件都让我感到新奇。
我们的到来引得外婆宅院里的其他住户都出来观看。舅舅便给我一一介绍,外婆家左边的那位七十多岁老婆婆是我母亲的大伯母,她是我外公大哥的遗孀。大门右边的这家是后住进来的农户,男的叫盛章,四十多岁,他矮墩墩的身材,脸庞糙黑,一口被旱烟熏黄的大板牙,我该称他为表舅;他的堂客叫翠娥,矮矮胖胖的个子,大扁脸盘,圆眼睛,扎着两条短硬的刷把辫子,我叫她表舅妈;他们家有一男两女三个孩子,刚才进村的时候,我还看见她背上用布兜背着一个半岁左右的孩子在稻田里面俫田。盛章家的对面,隔着小厅堂住着一位双眼失明的六十多岁的五保户。再往里面去,隔着一个小天井,住着一户后搬进来的人家。
花桥属于比较闭塞的山区,民风十分纯朴,村民们都非常地好客。村里人听说我们来了,纷纷过来与我们打招呼。一时间,我母亲应接不暇。听着他们用尖细又柔软的乡音俚语交谈,我感到新鲜又亲切。
那个年代乡村还没有电灯。晚上点着煤油灯或从山上采来的松树皮照明。躺在外婆家阁楼的木床上,开始我怎么也睡不着,满耳满脑子都是新奇的事。眼睛久久盯着窗外的夜空,繁星点点。乡村的夜特别的寂静,水田里不时响起阵阵蛙鸣。星星好像是催眠的神灯,望着望着,我就进入沉沉的梦乡。
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阁楼的窗扉照在我的脸上。耳畔响起山林里传来的布谷鸟的啼叫。我一骨碌爬起来,跟着舅舅和盛章家的大儿子“一俫”去看他们放牛。一群大大小小十几头水牛和黄牛,撒欢似的往山坡上快步奔走。它们时儿嚼着鲜嫩的青草,时儿昂头鸣哞。树林里的鸟儿也不甘寂寞,用婉转的叫声与牛唱合。山坡上遍布着羊角棘、灯笼花等各种野草。草叶尖尖上挂着亮晶晶的露珠,只一会儿,我的鞋子和裤脚已被露水洇湿。看到我那小心翼翼的滑稽相,“一俫”汲拉着两行清鼻涕哂笑着。
我站在小村后面的山顶上四顾张望。山谷中,青石板小路被茂密的树林簇拥着,弯弯曲曲向前延伸。我隐约看见路上还立着一个石砌的亭子,便飞快地跑下山坡。那是过去年代村里人修造的一个风雨凉亭,供路人避风躲雨歇脚之用。
乡间的空气异常清新甜润,带着草木和田野的芳香。晨曦之下,缕缕炊烟正从村里的屋顶袅袅升上空中,农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早饭后,趁大人们忙着他们的事情无暇管我之际,我一个人从宅院的侧门悄悄溜了出去。
宅院的后面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致。从侧门外的石阶下去,左边是土砖的院墙,右边是一排茅草搭成的小屋,中间一条一米多宽坑坑洼洼的碎石块铺成的小巷。茅屋一共四间,有茅厕,有放柴禾的,有农具间,有猪舍。猪栏里头圈养了一只与家中门板差不多大小的肥猪,它在栅栏内哼哼歪歪叫个不停。穿过小巷右转,有一个用竹篱笆和郁郁青青的灌木丛围起来的菜园子。园子约莫三十平米见方,里面清爽整洁,收拾得有条不紊。几块不大的菜地种满了豌豆、丝瓜、南瓜、冬瓜、苋菜、豆角、冬苋、蕹菜等蔬菜。一只黄鹂鸟站在菜园的瓜藤支架上,翘动着尾巴东张西望,发出悦耳的叫声。此时正是花开季节,园子里金灿灿黄艳艳的瓜菜花儿,你追我赶开得十分热闹。
绕过菜园往前走,与田垄相接处有一口长方形的水井。我好奇地登上井边平整光滑的石阶,但见井水清澈见底,印衬着蓝天白云。满溢的泉水正从井角的小口子汨汨地流出去。那口井被分成三段,右边我站立的一段略高,是村民们饮用的井;中间一段稍低,供村民洗菜之用;左边的一段更低,用来浣洗衣服。泉水最终汇入村边的溪流里。
站在井边,伴着篱笆菜园,默默聆听此起彼伏的鸟语蛙鸣,眺望田野尽头青色沉郁的山脉;头顶上,湛蓝的天空飘游着悠悠闲淡的白云……现在回忆起来,这种景致不正是人们苦苦寻觅而不得的田园牧歌式的意境吗?只是当年我还不甚懂得,陶渊明之所以写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胸襟与真正内涵。
隐隐听见母亲的呼唤。我依依不舍地回到外婆的宅院,原来是“一俫”的母亲请我们到他们家去吃饭。因为害羞,我不愿意去,便爬到昨晚睡觉的阁楼上躲藏起来。不一会,“一俫”的母亲一面叫我一面上得楼来。我母亲在楼下一个劲地对翠娥说:“翠娥嫂子,算了啰,他是个细伢子,认生,随他去吧!”翠娥舅妈已经上到了楼梯口,她顺着木楼板就看见了藏在柚木笼箱背面的我,准确地说她是看见了露在笼箱架子下面我的一双脚。这时楼下的母亲就对我说:“俫仉,快下来,莫辜负了你表舅妈一团心意!”
听母亲如此说,我便从笼箱后面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跟着表舅妈下了楼,与母亲一起来到“一俫”的家里。咋一进屋,感觉他们的家黑咕隆咚的,光线很暗。前面一间是住房,里面一间被隔成两半,一半是灶屋一半是猪圈。房子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气味。表舅妈让我们在一张有些破旧的桌子旁坐下,没过多久她就把几碗面条端了上来。我和母亲的面碗里都有一个荷包蛋,而他们自己家人的碗里只有面条。我看见那面碗内侧粘着几许柴火落下的烟灰,就用筷子去拨弄,母亲在我的手背上悄悄拍了一下。母亲急着将我们碗里的荷包蛋夹到表舅和表舅妈的碗里,他们又飞快地将鸡蛋夹回到我们的碗里来,如此这般地让来让去了好一阵子,他们夫妇有些生气了,最后还是依了他们。大家默默地吃着面条。那个半岁的孩子在床上哇哇哭了起来,表舅妈连忙走过去给孩子喂奶。
几天的时间,我与村里的孩子们已经混得很熟络,整天跟着他们到山上旷野或小溪边疯玩,回城的时候我真有些舍不得离开。外婆的花桥之于我,简直是快乐的伊甸园。
我们回城的时候,乡亲们又是送鸡蛋,又是送花生,要么就是晒干的竹笋和自制的腊肉。翠娥表舅妈对我母亲说实在没有什么可送给我们,她却硬将一大捆自己做的红薯片塞进我母亲的背包里。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接受表舅妈的礼物。拉扯之间,表舅妈板起脸来,露出生气的样子,我母亲只好作罢。倒是我们,并没有带给乡亲们一丁点儿的礼物,唯有数不尽的内疚和道不完的“谢谢!”
沿着村前的青石板小路往镇上走。乡亲们一直送我们到村口小桥边那棵老槐树下。我们不停地向乡亲们挥手道别。翠娥表舅妈背上背着孩子,她哂开嘴露出豁缺的牙齿,微笑地扬起一只因为劳作而布满皱纹和裂口的粗糙的手掌。她往前又跟出了十几米远。我看见她那粘着黄垢的眼睛里分明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光阴荏苒,五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像一双无形的手,让许多东西改变了模样。外婆那飞檐翘角的老宅院,现已成了一片野草丛生的瓦砾。一个崭新而美丽的乡村在翠娥们的眼前渐渐地呈现出来。
(文中图片皆为作者提供)
谢晓衡,笔名谢川,作家、诗人,1958年出生,现居湖南衡阳。中国残疾人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赋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80年代起在《湖南文学》《芒种》《桃源诗刊》《女子文学》《羊城晚报》《深圳特区报》《衡阳日报》《仙女湖》《自强文苑》《当代作家》等国内报刊杂志及文学网站发表散文、诗歌、小说。曾获《中国作家》杂志“献礼新时代征文”小说优秀奖,第二届全国基层网络文学艺术作品大赛小说一等奖。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苍茫岁月》《桃花村的女人》《一再疯狂》《雨母山恩仇记》,诗歌集《蔚蓝的诱惑》,散文集《永远的红杜鹃》,短篇小说集《瞬间的记忆》等。
来源:红网
作者:谢晓衡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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