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山上的树
文/刘诚龙
山是活的。别以为不动的是死的,树立千年不动,树不是死的,树是活的;山立万年不动,山不是死的,山是活的。不只火山是活的,青山都是活的。我走在田谷坳上,我看到山生机勃勃,山扯开喉咙说话。我不懂。你不懂,我不懂的,仍是语言。鸟说话,你我都不懂,鸟自有鸟语;过了山界,听到山那边,人在说话,我也不懂,我知道那是人类语言。
山嘴长在树梢,树叶都是音簧,山风是音带。山说话比人说话,语言更丰富、高亢、沉雄、浑厚、欢快、清脆、婉转、轻柔,高音、中音、低音,这些天籁之音,都是山言山语。我到田谷坳山中走,风习习吹,山语圆润,磁性,轻声细语,似水如歌。也可以说,鸟是山的另一张嘴,她们的嗓子,仿佛经历了专业训练,随便一甩,甩出哆来咪发唆,甩出宫商角徵羽。
山风是一服中药。我大病初愈,伤了元气,病怏怏的,打不起精神。走在田谷坳山上,山风配百花香,合成气,一服一服地,漱口、灌喉、入肺、囤胃,再丝丝缕缕,行肝、抚脾、沁肾、醒脑、通经络、扪筋骨,与血巡毛体,身心舒泰、神清气爽。人,活在山中,活在树林里,活在鸟语花香间,是最好的活着。人从海里出来,再回海里,海是苦海;人到山上,活在山麓山腰与山顶,山是乐山。山不是屋,屋须有山,人建楼堂馆所于山外,最后归宿是在山里。
入田谷坳深处,不沾衣,原始森林不在了,山没那么深;山渐渐深,入山浅处,可遮阴。我走田谷坳,正是日头暴躁,追着人来烧,进得此山,吹面不寒,吹面更不烫,自然不是杨柳风,而是枞树风、株树风、翠竹风。枞树高耸,发枝散叶,还拦不住追杀的日头,阳光泄山,斑斑点点,条条线线;株树高举大篷,一星半星阳光,也不让杀过来;还有毛竹,毛竹撑起来的手指形叶啊,如楚辞汉赋,隆重铺陈。热吧?来,来田谷坳山上,人生若如山初见,管他何事秋风悲画扇。
若有一样不好,那就是灌木蓬蓬的了,金樱花木,三月萢树,成块成丘,他们都是带刺的,入得田谷坳,父亲与爷爷所居之地,山路弯弯,到底有路,行于挂青路上,时不时会有梽木扯你衣,时不时会有葛藤绊你脚。之外之山深处,已是无路了,牧牛的牛路,下面长满了蔓草,上面织满了灌木,走是不能走了,得蹲在地头,依稀辨认我那头青牛牯踩的脚印,脚印,那是牛的字迹,被山风这只橡皮擦,擦干净了,留得渐淡的擦痕。那条牛路,牛过不得了,或许,野兔可以过,山鸡可以唱着山歌,从从容容,悠悠然然,可以来,可以去,可以回。
寻访故迹,故迹已无处可寻,牛路,牛过不得,当年牧牛的人,更过不得,枞树底下,那块扑克地呢?跺脚跺出猪槽深的坑,被抹平,全平了。牧牛是耍活,把牛赶到山上,牛吃叶也罢,吃草也罢,吃土也罢,随牛去,我们或蹲或跪在枞树林,咋咋呼呼打牌。赢了,蹦起来跺脚;输了,蹦起来跺脚,紧实的山地,跺出小坑来。枞树林,可比公园园林,地面寸草不生,寸物没有。野鸡茅,青苔藓,车前草,芨芨草,早被姐妹和老娘割得根都不留,这些物体,都是要去垫猪栏牛栏的,枞树落叶,松针形的落叶,也全都被扫到簸箕里,自簸底塞到箕顶,一担一担,担回去,给猪牛做被窝。枞树底,干净,坦平。
枞树林里,我看到一棵枞树,死了。那里。哪里?那里啊,又一棵枞树,横挂在枞树之间,一棵枞树上,还挂着黑黄黑黄的针叶子,另一棵枞树,全是光身,光杆杆,一点绿色也没有,死了。转身看,死了的,还有竹子,一根,一根,那里还有一根,一根。竹子好大,根底碗口粗,竹子活着,砍回去,可以织一个打猪草的背篮,加一个筛米的筛盘。竹子用处大矣哉。枞树更是乡亲的抢手货,造屋做椽皮,做楼板,都靠枞树。
枞树与竹子,死了。死在山上,春来秋去,风吹雨淋,有好些年头了吧,死在山上,死后还在山上。我扒荆棘,我穿灌木,我走到枞树尸首旁,手拍树干,有人会,抚树意,树干了,死了不少时日了,青苔如烂布条,乱缠其上。我手拍树干,连连叹:好柴好柴。转去三代,都是农民;我这一代,只要回转一次身,都是樵夫。春夏季,寒暑假,腰缠砍刀,簸箕盛斧,直往山上奔。枞树最是目标,枞树不砍,砍的是枞树枝,嗦嗦嗦嗦,身子可比猴子,三五下,爬到枞树中央,先坐在枝丫处,打几声哦嗬,唱一首山歌,然后坎坎伐枝兮。棵棵枞树,都被爬过,枝干所剩无几,也得砍。老娘派了任务,跟吃饭挂钩,放学了,下午不打一担柴,回来莫吃饭。
这棵,还有这棵枞树,不是悬梁,怎么说也是干柴哪。当樵夫那会儿,若是见了这么大一蔸柴,心情估计像你讨婆娘,没得差,只有强。樵夫十年,从来不曾见这大这长的枞树柴,顶多见的是枞树蔸根。寒假,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担着斧头,到处寻枞树蔸,月半撞满月,好久才见一个。竹蔸常见些,整根竹子,可做一担柴,樵夫十年,都不曾见。暑假,我姐我妹,蛮多发小,成一个纵队,去几里外的石道冲打柴,那里竹蔸多,大清早去,大正午归,担得一担干柴回。
这一棵又一棵死在山上的树,死在山上的竹,就这么死着,没谁来捡。山上的树,活的,是有主物,见之,眼里急出血来,也不是你的;死的,是无主物,谁先见,归属谁。枞树,我是掮不起了,形容老矣,不复当年掮雪压树了,其时也,雪落高山岭,冰结枞树枝,枞树撑不起严寒,倒了。树们冻得死,乡亲喜得死,冰天雪地里,胶鞋里一脚的冰水,跑到山上,砍雪压树。好好活着的树,是不准砍的。雪压树,半死,还没死,只看哪个跑得快,掮得动,那树就是你哥的屋梁,那树就是你姐的嫁妆。要买文具盒,要交学杂费,堂兄曾带我到铁炉冲各个山头砍树,小腿粗的,碗口粗的,半夜砍回来,卖煤矿做矿木。
站在田谷坳山峰之巅,望铁炉冲,望石头谢家,望邵阳高铁北站,但见得一栋栋房屋,或聚或散,矗立山边田岸。三层五层,外墙都贴了白的、灰的、淡黄的、浅绿的瓷板,屋顶不见青瓦,或是玻璃阳光房,或是平顶种瓜秧。红砖房有,不多;木板房,没绝迹,却是墙壁阶前,长满青苔,无人住。无瓦,不用枞树作椽皮了,有柱,都是钢筋水泥做台柱,门是铁门,漆的朝霞红;窗是铝合金窗,财主家也不安雕花的花格子窗;方凳、板凳,还是木的,不是做的,都是买的。都懒了,老爹不给崽,伢子不给准婆娘,去山头砍株树,砍杉树,砍樟树,做家具。家具,都是买来,一车装回,简单、轻松、精致、美观。
建房,不用树,家具,不用树,山青青,树苍苍,没谁到山上,偷砍树了,树放肆长,乔木,灌木,都放肆长,长得山青青,树苍苍,草绿绿,水灵灵。树,生在山上,没人砍;树,死在山上,没人要。树木与翠竹,活得自在,居然是水泥钢筋赋予的。城乡建筑材料的改换,不只是改换了村庄形象,也拯救了各样树种的命运。
树的命运,或有四种,一者自生自灭,生于山上,死于山上。死于山上,肉身化于山上;二者他生自灭,山头无树,寸草不生,干部群众,掮着锄头,挖坑种树,树勃勃生长,死了,死在山上,肉身化于山上;三者是他生他灭,树是人种的,树命是人给的,树正自然长,不曾自然死,就吃人刀斧;四者自生他灭,由你植,由你伐,好吧,本来生命是你的,要杀要剐,树做不得主。而树是天生的,是天养的,如何让你砍头,锯尾,断筋,削身?树之四种生死,以好恶排次序是,自生自灭,他生自灭,他生他灭,自生他灭。
朋友晒美食,这回晒鲜蘑菇,睹物不思人,睹物思旧岁月。采蘑菇,太爽了,春夏,或夏秋,空山新雨后,蘑菇生丛树。挎一只竹篮子,蹦蹦跳跳上山,就在枞树底下,株树底下,或是梽木棚下,蘑菇簇拥着,一堆堆生长,一蓬蓬生长,爱得死,喜饱了,采撷归,母亲洗之至净,把毒蘑菇清出来,柴火煮,鲜得不得了,全家围在炕桌,每人一碗,吸溜、吸溜,喝得好带劲。
人间美味莫过蘑菇。梅雨时节,想来正是蘑菇生长进行时,雨停,散步,迎面见发小,问,山上还有蘑菇不。发小答,不晓得,好多年没进过山了。那蘑菇,也是自生自灭了,那八月瓜,那牛奶子,那糯米条,那野葡萄,那算珠仔仔,都没人去摘了吧。没人去山上了,乔树蓬蓬长,灌木丛丛生,把人路都遮了,都盖了,都拦了,都灭了。人不打扰树,树便很自在,人不打扰树,是最深的爱树。树没有人,树过得自在,人没有树,人过得憋闷。山可以无人,人不可无山。
山没有人,山能活得绿意盎然。对门山,多年前,有人烧山灰,山灰没烧多少,一座山都成了灰;屋背山,清明节有人放炮烧纸,把山给烧了,原来满山苍翠,好几年是一片光秃。我见两山,心疼。没几年,再回家,屋背山,翠竹万竿,对门山,万木葱茏。树,他灭了,树能自生;自生了,不曾他灭,树能再生。
树生了,山醒了,水灵了,山水都活了。
(原载于《草原》2024年第3期)
刘诚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第十一届湖南省政协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作品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新民晚报》等报刊杂志。出版散文杂文集《腊月风景》《暗权力》《旧风骚》《一品高官》《恋爱是件奴才活》《谁解茶中味》《历史有戏》《回家地图》《将进食》等。曾获第七届毛泽东文学奖,多篇作品入选《中学生课外读本》。
来源:红网
作者:刘诚龙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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