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花生
文/程相崧
艾莲决定,今年的八月十五就不回农村老家过了。她在县城给儿子家看孩子已经两年多了,儿子家是个女孩儿,两岁半,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儿子儿媳单位忙,亲家老两口子身体又不好,看孩子的重任就自然落到了艾莲身上。农村老家离县城一共三十多里,并不算远。儿子在县一中上班,两个月大休一次;儿媳是县人民医院的护士,一般每周也有那么一两天的休息。每到他们休息,艾莲总是心里痒痒着,想回家看看。虽然小女儿也出嫁了,家里只剩下自己的老头儿喜田老汉。可除了老头儿,不是还有一头猪、两只羊、两只鸡、五只鸭子、六亩地吗?老头儿干活是一把好手,地又不算多,可都放到一个人肩上,也够他受的。忙完了地里的活儿,一回到家,羊啊,鸡啊,鸭子啊,呼啦就都围到身边来了,扯着裤腿跟你要吃的。平常的活儿还好,就怕浇地和耕耕种种这些时候。若不是老头儿有个从小玩到大的叫昆生的发小可以帮衬着点儿,她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挨过那些关口。
这样一想,艾莲就觉得老头儿喜田实在是有些不容易的。表面上是自己帮儿子看孩子,做做饭,洗洗衣服啥的,可实际上做了更大贡献的却是那个幕后英雄。这种想法强烈起来之后,艾莲就总会见缝插针地跟孩子提出回家。她琢磨着,虽然整块的时间找不着,可零碎的还是有的。她觉得这事儿说来也怪,人上了岁数之后,往日里看不到眼里的东西,也就看到眼里了。例如一个纽扣、一块布头儿、一个塑料袋儿,年轻人总是随手乱扔。老年人捡着,积攒起来,也许能派上用场,说不定还能帮上大忙。艾莲觉得,时间也是一样的。只要动动心思,零零散散的时间积攒起来,也可以做出不少的活儿。在正常情况下,儿子儿媳每人每周一个休息日,她如果每次都能回家干些农活儿,那一个月加起来,就是七八天的时间。如果碰上清明、端午、中元、中秋这些传统的节日呢,有时候一个月里就能回家帮着老头儿干上十来天的活儿。一个月里能两个人干上十来天,那是比全让一个人干强得多了。其中的意义还不仅仅是多了一双手,两个人干农活的时候,可以相互商量着。先干啥,后干啥,你没想到的,也许我就想到了,效率自然也就比一个人高了许多。
儿子儿媳的休息日是不用说的,她提前一两天就把包收拾好了。然后,先蒸好够吃两三天的馒头,放在冰箱里,再把孩娃儿该换洗的小衣服都洗干净,叠在一起。她一这么做,儿子儿媳便知道她打算走了。清明、端午、中秋,这些传统节日,哪一天放假,放几天假,她就拿不准了。每到那时,提前一两天她都会表现得坐卧不安。她不由自主表现出的那种迫不及待,自小在城里长大的儿媳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儿媳就曾跟她说过,要不让爹到城里住几天,陪陪你?艾莲脸腾地红到耳根,她心里明白,从小没摸过锄把锨杆,没见过棉花麦子的年轻人,怎能品咂透农人的心思哩?其实,她不是惦记着别的,她惦记着家里的农活。清明前后要给棉花打苗,端午差不多正赶上刨蒜,中秋又该拾棉花刨花生。一天的工夫,哪怕是一晌的工夫,她都觉得珍贵得要命。
这年,中秋来临之前,儿媳妇慧芬就颇为留意婆婆的表现。看她有没有收拾回家需要带的东西,或者跟从前一样,为家里蒸馒头,为孩子整理衣物。让儿媳妇感到异样的是,婆婆这次表现得却是出奇沉稳。她的包扔在床脚,跟几天前刚回来时一样,似乎再没有动过。她跟往常一样,吃过饭就领着小孙女儿下楼去玩,没丢了魂儿,也没跟个想要下蛋的老母鸡一样转来转去。慧芬就觉得,婆婆可能是把这事儿忘了。慧芬有些窃喜,她从心里不想让婆婆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回去。那样的话,带着个孩子,一两天的休息弄得比上班还累。可是,如果婆婆想走,她自然也不好硬留。吃饭的时候,她便故意跟丈夫扯起了放假的事儿。放在从前,他们说完这事儿,婆婆艾莲肯定就要提出自己回家的计划了。这回,婆婆竟然缄着口,什么也没说。艾莲喂小孙女吃完饭,拾掇碗筷去厨房洗了出来,慧芬有些沉不住气了。
“娘,中秋节你还回去吗?回去的话,我们就买点儿月饼、水果,你顺便给爸带回去。”
“我不回了!还回啥?前几天不是刚回去过吗?”艾莲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
这天晚上,艾莲躺在床上,莫名地就有些伤心。她也不知道为啥,仿佛是为了儿媳妇刚才那话。她知道,儿媳妇是好心问她,但那还是让她感觉儿媳妇是在嫌她,在撵她了。她刚刚有了这样的想法,却又马上感到自己多心了。她想,别说孩子们不是撵她,就算撵,既然决定不回去了,也要厚着脸皮留下。她心里说,你们是我的孩娃儿,我是你们的娘哩。你们的家不就是我的家?总不能一不高兴就把我撵走吧?更何况,我给你们看了这么长时间的孩子哩。
这些想法,让艾莲自己也感觉怪怪的。这两年,只要能抽出一天半晌的时间,艾莲就会争取回老家看看。她觉得,像儿子这样从外面上了大学,又回到家乡,回到县城工作实在是太好了。她从没羡慕过谁家的孩子本事大,把家安在北京上海。她觉得如果真是那样,才是麻烦透了。那样的话,即使有个两三天或者更长的空儿,也没法儿回去干活。她觉得离家近就是好,像这样在县城给儿子家看孩子就是好。把儿子家的事情安排停当,出门到街上雇一辆三轮到汽车站,再从车站花两块钱坐趟客车就能到她那个镇上。镇上到村里就不远了,二里地的路,提前打个电话,让老伴儿骑着三轮车到车站接一下。前前后后花在路上也就是一两个小时,余下的时间,还能干不少活儿。
她从前是那么欢喜见缝插针地回去,用儿媳妇的话说:奔命一样!她听了不动声色地笑笑,可心里说:咋不是哩?她人一回到村里,村子里那些人也都笑她。她男人的发小昆生,热闹脾气,平素最爱说笑话,远远地看见她,便打招呼说:“莲婆子,这么满脸堆笑的,是刑满释放了吗?”她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也迎合着说:“刑期未满,只是取保候审!”这样说笑一回,自嘲一回,可她心里明白,老昆生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他的一对儿女都没考上学,在村里过活,扛着锄头打坷垃。可是想去城里“蹲监狱”,还蹲不成哩!
这一次,艾莲不想回去,是因为家里没有了活计。回到家没啥事儿可做吗?也并不是。庄稼人的活儿,是无论怎么忙也忙不完的,更何况正是秋收秋种大忙时节呢?她记得清清楚楚,从前八月十五,哪年也没有认认真真地过过。八月十五前后正是收花生的季节,村人一早就扛着抓钩出去,刨上一天,然后在竹笆上摔上一天。这样忙到傍晚,还要趁着月光干上一气儿。活儿干完,往家走的时候,人们才会觉出这天的月光分外皎白,天空也分外幽蓝,恍然大悟,原来八月十五到了。辣子鸡没有炖,月饼也没有吃,中秋节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她这样想的时候,眼前头就是满地绿油油的花生秧子了。十来天前她回家收拾棉花的时候,花生叶子就已经出现了一些黄色的斑点。每趟从城里回家,她总是先到地里看看。那时候,她站在花生地边儿上,还盘算着过些日子回去,给老头子搭个帮手哩。可是这才几天,她就改变主意了。这到底是为啥哩?一想起这个事儿来,她就觉得实在是没法儿向人言说。那话怎么能说出口哩?她觉着,那话从嘴里说出来,会让人羞臊得要死呢。可是,那件事儿她说不出口,三十里外的老头子就做下了哩。
那样的事出在老头子身上,又发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她觉得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节选自2024年第3期《芙蓉》【青年作家小说专辑】程相崧《亲亲花生》)
程相崧,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第五批齐鲁文化之星,山东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作品散见于《十月》《作家》《山花》等刊物。小说集《金鱼》入选2018年度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并荣获第五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长篇小说《山民》入选山东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并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改稿班。
来源:《芙蓉》
作者:程相崧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