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利烟云(中篇小说)
文/宋宪民
现在的人全一路货色,不论穷富老少,盯着一个“钱”字,一个个都变成了癫狂无知的疯子。一向言语文明的杨妈从张姐那儿返回时,一路上骂骂咧咧,直至将钥匙插入门锁内。
真怪了,捏在手里的钥匙反复转动多次,竟未打开原本很耐用的门锁。定神瞧一眼,她这才从繁乱的思绪中猛然醒过来,原来走错楼层,越过自家的二楼上了三楼。这时的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睁得溜圆,额头上也被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与杨妈住上下楼的三楼户主是才死过老婆不久,从某公司退休的一位总经理。住同楼的人见面后习惯上大多称呼吴总,因两人年轻时在同一单位同事两年,调走多年后他又成为某公司的总经理,那时关系相处也不错,因而杨妈喊他吴哥,听来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感。后来他还多次请杨妈吃饭,因为同是结了婚的人,她始终保持高度警觉,将关系设定在不即不离的正常范围内。在她入住此房不久,竟有缘与他做了上下楼邻居。相比之下,他毕竟是有钱的人,听说还有一处高规格的别墅。舍弃现成的别墅不住,而蜗居各色人等俱全的“贫民窟”,怎么想她也认为这人有病。后来杨妈顿然醒悟,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原来他是为躲避“雷区”才入住此处。至于做了上下楼邻居,不过一种机缘和巧合而已。世上巧合的事多了,不足为奇。如此等等,上下楼邻居自然相处融洽。那时杨妈常去楼上串门,直到他的女人离世,尤其近来一段时间,她却未敢涉足半步。
说来杨妈也寡居多年。前些日子有人牵线,试图让一双相邻的孤男寡女重组,美其晚年之好。双方年龄相近,性格无太大差异,又各有所依,将来不存在诸如赡养和房产纠纷等问题。为增添美妙的生活情趣和生活环境的新鲜感,楼上楼下还可游走居住,具备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如促成此事,无疑是黄昏恋中的一部天作之合。因当年的吴哥红极一时,有那方面的传闻,杨妈曾一度犹豫不决。其实那是次要的,男人有几个不花心的?何况,当初的吴哥还是很风光的头面人物。问题是近来的琐碎事,或者说烦心事太多,她才将此事暂且搁置起来。又因此事由对方主动提出,所以她就更沉得住气了。好在房内没人,若对方在家,听到响动后开门迎客,或让邻居看到眼前的情景,那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呢!似被人驱赶的撬门贼,膝关节本来不太好的杨妈竟甩开双腿,一口气跑回她所在的二楼。
打开门锁进入房内,背靠门板伫立许久,惊魂未定的杨妈才无精打采地一屁股蹲在客厅的沙发上。
即使居住楼房下端的二楼,平日外出回家时,担心一时疏忽而走错楼层,或因开错房门弄出笑话,一向谨小慎微的杨妈也神经质般数着楼层走,结果还是破天荒走错楼层,差点儿误入那个最不该走错的房门。想来全怪自己的知己好友张姐,如不是张姐向她灌输一上午的迷魂汤,她也不至于犯迷糊到这般迷失方向的严重程度。但无论如何她也弄不明白,这个向来清心寡欲、极少谈论钱财的张姐,退休居家才几年时间,竟蜕变为另一张既令人费解,又让人瞠目的新面孔,成为一个财迷心窍,张口是钱、闭口还是钱的钱奴才。
因为是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担心对方误入不可自拔的无底深渊,出于朋友间的深情厚谊,杨妈曾毫不留情地当面咒骂过对方,甚至以断绝来往的口气相威胁。然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只要耐住性子重复一千次,真理也会被美丽的谎言所颠覆。在张姐持之以恒的进攻与诱导面前,杨妈那道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终于出现裂缝,被撕开一道可攻占其主阵地的大口子。经过数次蚕食般进击,最猛烈的一次攻坚战即发生在今天上午。
关键时刻,在场面上从来不善张扬的张姐竟很会营造激发情志的环境氛围。选定的地点不似往日那般随意,而是特意安排在一个环境幽雅、气氛温馨的高级会所内。坐定后闲聊片刻,见时机基本成熟,当着应邀前来拱火的那位公司女经理的面,张姐便急不可待地一刀切入主题,先努一下经过着力修饰的紫红色嘴唇,然后才一脸神秘地向杨妈伸出两根涂着血色指甲油的纤细手指。
因浑然不清,杨妈只是洗耳恭听,并未随意插言。
年轻的公司女经理却忙不迭更正,随即伸出三根手指头。
见状,杨妈虽有所领悟,却难解其意。又一时猜不出完整的答案,便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将目光移到霓虹闪烁的天花板上。
这时的张姐两眼放光,激情四射,试图用一刀见血的方式彻底征服正处于犹豫中的杨妈,直截了当地说,你是我最最知心的亲密好友,公司经理又亲临现场,难道我还骗你,让你往火坑里跳?不瞒你说,现在公司刚涨了利息。你细算一下,一次投入十万元,一年是三万多的红利;存入五十万元,一年就接近两个大数目。如介绍投资人的话,还会获得公司的额外奖赏。与银行那点儿可怜的利息相比,岂不是死鱼变活鱼,让死钱长上一双会飞的翅膀?这么简单的道理,张口即来的账,连傻瓜蛋子也算得出来!
张姐的话不无道理,凡有头脑的人谁算不出这笔账?为打消杨妈仅存的那点儿顾虑,坐于对面的女经理适时助力,恰到好处地帮腔说,我们的公司不仅实力雄厚,手续齐全,强大的背景支撑也自不必说。算我违规,今天向二位大姨透露一条尚未公开的内部消息,因近来储户蜂拥而至,资金爆满,公司很快就会降息。到了那时……
张姐趁热打铁,又突然使出一招,几多神秘地对杨妈说,你还不知道呢,这位经理与公司老板是亲姐弟关系,人家是在百忙之中……
年轻的女经理心领神会,遂露出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
在没有确切认证的半信半疑中,杨妈点头默认,模棱两可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说,这事儿确实风光,张姐也不止说过一次。可是,凡事总要有个细心斟酌的考虑过程。
你这人哪里都好,好得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算骨头里挑刺儿,唯一的不足是凡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都过去俩月了,难道你还没考虑成熟?这时的张姐不屈不挠,进而用现身说法启发诱导,不厌其烦地说,说实话,最初投入的三十万元,你大哥那样的狗熊脾气,连招呼我都没向他打一声,就别说后续的事了,何况你还是一人独揽财政大权。可现在怎么样呢?仅红利部分就接近所投入的成本,那龟头知道此事后,恨不能将我捧到天上去。
说起知心好友张姐,杨妈确实有一种道不出的真挚感情。当初曾在同一单位,还共处同一科室不说,因张姐入职早她两年,又脾性相投,不论科室业务还是家庭琐事,哪一样也没少帮她的忙。即使科室分离后,两人依然是无话不说、知己透底的亲姐妹关系。因而,张姐对她的家底自然了如指掌。张姐目标所指,即刚才所启发过的五十万元,她银行折子上的确是这个数目,伴随逐年累月的注入,不过稍多出几个微小数目而已。这个存款数,也是在两人闲聊时,杨妈无意中向对方透露的一个具体数目。
辛辛苦苦奋斗一生,平日里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存折上能累积到这个数目,说来不算多,可对没有多大奢望的杨妈来说却是个天文数字,在将来的养老问题上起码不拖累孩子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随着大女儿春雪的出嫁,陪送的嫁妆不说,因出嫁后需要购房,她又续加了六位数的赞助,折子上只减不增,要说原来的存款,算来已所剩无几。现在的存款数目,其实是死人留下的一笔事故赔偿金,想起来就令她泪崩。如仅凭省吃俭用,从肋骨上剥,从牙缝里抠,几千元的退休金,猴年马月她也存不到这个数目。
几年前的某个时日,一次意外的车祸事故夺走了丈夫脆弱的生命。作为胜诉和弱势一方,经多方协调,杨妈最终拿到五十万元的事故赔偿金。她曾信誓旦旦,好钢用在刀刃上,无特大家庭事项绝不轻易动用此款。春雪已经出嫁,该给予的也全部付出,可忽略不计。就眼下而言,唯守闺待嫁的小女儿秋露,结婚时的嫁妆算得上大笔开支,无论如何也不可亏待自己的小女儿。而自身的事呢?有几千元的退休金兜底,外加随时的充血部分,养老送终问题无须担忧。倘若听信张姐的话,用鸡生蛋、蛋生鸡的方式运作此款,到秋露出嫁时,应该有一个不小的存款数目,既可大胆花钱,颐养天年,又能给孩子们留下一笔极为可观的身后遗产。
可转念一想,现在社会上令人眼花缭乱、以假乱真的骗局多如牛毛,不知多少人因此上当受骗,莫说诱人的红利,甚至连陈仓老本也白白搭上,可谓触目惊心,令人望而却步。近年来找她入这行那行的,其实张姐并非第一人。那些以种种名堂和巨额红利引诱她加入其中,或购买这产品那产品的朋友熟人比比皆是,其洗脑方式令人神魂颠倒,触及灵魂深处,在一张张可将死人说活、让枯木逢春的铁嘴钢牙面前,张姐不过小巫见大巫。所谓“搞平台的玄又玄,做保健的身上缠,拉存款的吹上天,干保险的不要脸”,便是最形象的描述,只是她与张姐的关系最亲近,可信度高一些罢了。
因而,杨妈越发顾虑重重,犹豫再三,她还是用敷衍应付的口气回应张姐,说,张姐,等想好了,我会随时电话联系你。再说,这样的大事,我也得听取孩子们的意见。
依我看,确实没那样做的必要。见启发诱导和自身说法仍不见效,张姐遂改用吹捧与抬举并存的办法对付杨妈,略一思索说,你我相处这么多年,彼此间的关系比亲姐妹还亲百倍,再也没人比我更了解你的行事风格。在班上时,谁不知你是一个眼光远大、行事果敢的人,比方说……你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尤其取得的那些辉煌业绩,想美言几句,我都想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来。但是,过去的辉煌代表不了今天的现实。如今的人谁不这样说,上班时为公家干事,退休后给自己干事,我们姐妹也要抢抓机遇,为自己和家庭创造美好的明天与未来。作为再亲不过的亲姐妹,大姐对你再重复一遍,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张姐的激发与勉励果然起了作用,其实也是被逼到墙角的缘故,似乎有些松动的杨妈再次表态,说,张姐,你再给我一点儿思考和斟酌的余地好不好?很快我就会……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不怕水不淌,尿多了泡倒墙。即使如此,也算前进了一大步。于是张姐见好就收,以试探的口气对杨妈说,如今是经济社会和信息时代,很多的好事稍纵即逝,效率有时比生命还重要,你总得有个时间概念吧?
此刻,已无路可走的杨妈只好明确表态,但也给自己留足了可供伸缩的活动余地,依然模棱两可地说,三五天内可以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终于想通了!大姐静听佳音。说完,张姐竟激动得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伸展双臂拥抱了杨妈。
然而,杨妈这才意识到刚才的答复有点儿轻率。可在她们的正面强攻和迂回包抄面前,不这样回答又如何脱身?在茫然无措中,杨妈匆忙告别张姐和那位年轻的公司女经理,又浑浑噩噩地返回,因而才错走楼层,又错开了楼上吴哥家的门锁。
在客厅的沙发上歇息片刻,杨妈紊乱的情绪才稍稍安定下来。抬头瞧墙上的挂钟,恰好是上午十一点整。正是筹备午饭的时刻,这也是一天中的第一要务,宁肯放弃其他事不干,也绝不可贻误女儿秋露的午饭。可现在却不宜动手,因为早了反倒将自己置于被动境地。在时机上适当推移,其实是被女儿逼出来的。准时做好饭菜,见不到女儿的身影;凑合着打发自己的肚子,秋露却突然而至,时常弄得她手忙脚乱。即使电话里落实也经常拿不准,说来又不来了。后来,她索性电话也不打了,等女儿回家后仓促上阵,打突击战。因夜里没有睡好,可趁机小憩片刻,过一会儿另行筹划。
当挂钟的时针指向十一点半时,包里的手机忽然鸣叫起来。昏睡中被惊醒的杨妈,想到的第一人便是张姐。张姐的电话如影随形,十个中有九个是她打来。晚上可早早关机,但白天的电话不能不接,尽管有一种避之不及的恐惧感。掏出手机一瞧,却是小女儿秋露的名字,她这才放心地接了电话。
秋露在电话里说,因单位上有事,中午不回家吃饭了,直到反复敲定多次,杨妈才确信了女儿的话。这样可不动炉灶,随便打发一下自己的肚子即可,然后静心思考那件已占据她全部思维空间,本想快快逃离,却又挥之不去的大事的可行性有多大?安全系数有多高?不用心思考不行,盲目行事会吃亏上当。
她睡了个安静的中午觉,上午太累太累,眼下最需要的是休息。
(节选自2024年第1期《芙蓉》中篇小说《高利烟云》)
宋宪民,山东济南章丘人,长期从事文联管理工作,现退休居家专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见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芙蓉》《小说界》《当代小说》《胶东文学》《作品与争鸣》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小说《黑陶世家》《女书记》《妇女界》《大星地》,出版长篇电视文学剧本《皇姨》《济南国相曹操》,《葱乡故事》拍摄并由央视播出。作品曾获全国农民小说奖、济南市文艺奖和“五个一”精品工程奖。
来源:《芙蓉》
作者:宋宪民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