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在上

文/熊幽

大灵山生长云朵、金叶、黑色金子和名贵药材，却不生长水稻。这条豪迈的山脉在莽莽武陵群山中，奋力突出重围后，昂起平均海拔1200米以上的身板，贯穿龙山县大安乡全境。其中万宝峰集万山宠溺为一峰，一鼓作气冲到1737米的高度，鹤立于东经109°13'—109°46'8"、北纬28°46'7"-29°38'之间，成为湘西最高峰。

这块以高山深壑为栅的孤绝之地，以往，外人不可能轻易抵达。随着公路和高速路向武陵山深处延伸，去湘西之巅走一走不再是梦想。

此刻，我和我妹上到了大灵山的山腰。

从海拔200米的州府吉首市起步，三个小时的车程，全是盘山路，数不清要转多少个弯啊！大弯、急弯没有唬住我，大安乡政府驻地大红村前这一长溜广阔烟地铺排着的大片大片金黄烟叶，震住我了，路边一副白底红字“中国高端烟叶生产基地”的牌子显示大安乡烟叶的档级。虽值白露节令，太阳威力不减，三五烟农匍匐在烟地挥汗割烟，片片连缀成金色绸缎一样的烟叶被触动而微微荡漾。净蓝的天空大堆大堆雪白的云絮倒映在金黄的烟叶上，金色绸缎仿佛在天上动荡了。

大安乡的烟叶自古有“金叶”和“小云烟”美称，因为海拔高，烟叶生长期长，加上大灵山93%的森林覆盖率，富含天地精华的高山云雾滋养的烟叶肥厚宽大、油分足旺。

眺望四周，绿是大灵山主色。群峰环耸，各种木本和草本中药材的阵列，从坡脚村屋农舍背后生机勃勃往上长。

此刻，不由地吟诵诗人尚勇先生写给大灵山的诗——

大灵山的灵

不在庙

而在药

她是一座有药性的神山

人间多疾

阴阳失和

山上遍种杜仲、黄柏、厚朴之属

灵山慈悲

秘语采药人

野生天麻、七叶莲、年年生发

凭谁问

黄连坪的烟火

是苦是甜

……

烟火有苦有甜，良药入口皆苦，比如黄连。只见林子的间隙，见缝插针的块块防晒网下种着黄连，这味大苦大寒、清热燥湿的药材，除了喜欢含腐殖质排水良好的沙壤土，还需要冷凉、湿润、荫蔽的环境。药农总结：“苦黄连，盖三年，晒三年，五六年后才变现。”还有黄柏、黄精、玄参、半夏、五倍子、白术等大宗药材，也藏迹于林中。当然，林子里缺不了杜仲。杜仲是我国特有名贵滋补药材，两千多年前的《神农本草经》已将其列为上品：“主腰脊痛，补中，益精气，坚筋骨，强志。久服轻身耐老……”最打眼的乔木队列属厚朴，褐色的树干标标直直，长圆形的大片叶子长在树枝顶端。别看它长得普普通通，野生的厚朴可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植物。厚朴作为一味中药，其功效与作用丰富多样，主要有燥湿消痰、下气除满、健胃养胃的作用。

还有一种树，有的人无意触摸一下，或是闻到风吹来的气味便会严重过敏，这便是漆树。其树皮灰白粗糙，小枝粗壮，叶子为羽状。漆树的汁液体有“黄金液体”的美誉。

漆树长在高高的大灵山，长在大安乡的历史深处，漆树是随着我国的漆器制作历史而生长的。漆器制作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从古至今，漆器被人们视为珍贵的实用品和工艺品。而生漆原料来自能分泌丰富乳汁的漆树树皮，这种乳汁在接触空气后会氧化成坚硬的漆膜。有文字记载的几百年前，大安的生漆生产已然兴旺，成为全国生漆生产重点区之一。《龙山县志》为此记下一笔：“漆，龙邑多种之，输常德、汉口、宜昌各埠，年值数万金。”

大安乡曾经一年生产生漆3500多担。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国家各项建设急需材料，生漆生产受到国家的重视，大安的生漆基地也享受到了国家播撒的雨露阳光。1958年，大安的生漆产量达5000多公斤，因此进入全国生漆生产受表彰先进集体名单。1959年召开的表彰大会上，周恩来总理将手书的“黑色金子林之乡”的锦旗颁给了大安乡。

多少年风风雨雨，大安乡漆树阵列没有溃退，如今发展到1万多亩漆林，村民人均可增加纯收入1000多元。

伫立大红村金黄的烟地，举目满眼葱绿。我想，也许处于高寒地区，大安所产皆是重口味的物产，我下意识吸着鼻子，想分辨这些物产的味道，我吸到了浓郁的青草味，醒鼻的芳香，太阳的味道，还有浓浓淡淡辨不清的药香，各种味道在我鼻息里交集，然后凝成洁净的山野味道。

朝更高的山野行进，各种中药材的阵列夹道迎来，药香越来越浓。翻过一座山坳，我和我妹几乎同时出现耳鸣耳涨，凭经验，海拔应该长上去了，与刚经过的大红村至少有百米垂直高度差。

然后，村道不再向上，而是横绕一道道山脊和山梁，越过几道大弯小弯，在万宝村车沟里自然小寨打止了。

土家语中的“车”，是指“水”。“车沟”，即指有水流过的地方。挨近四台湖北牌照的车旁停下，关掉引擎的一瞬，有山野溪水的跳跃和激荡声从深深的悬崖下传上来，水声经过藤蔓、竹簧、野草、树木的层层过滤，格外清脆，格外悦耳。

车沟里离万宝锋最近，海拔1300多米，住着五户人家，被称作“住得最高的人家”。

小小停车场边上，挨近山体横着一排上了年纪的木屋，木屋右手边矗着一栋年轻的两层楼房。木屋客厅，四位操湖北口音的女士稀里哗啦玩着麻将。

木屋主人田昌庆老人看来有些年岁了，他缓缓走过来，问是否要食宿，说饭菜需自己做，住宿刚好还有一间房。

果然，老人88岁了，几个月前上山割厚朴树皮时，小腿受了重伤，伤口还没痊愈，走路明显不利索。其84岁的老伴吴迎香更不利索，双膝盖因严重风湿变了形，每走一步都显吃力。早过了午饭时间，老人见远道而来的我们又累又饿，跟我们争着烧火洗米做饭。我抢先去坪场边的小菜园采摘辣椒和丝瓜，自己动手吃到了最新鲜的青椒炒腊肉，喝到了最新鲜的丝瓜鸡蛋汤。

随后，坐在楼房的阳台彻底放松。尽力抻展开五脏六腑，让清新无比的空气把全身的缝缝隙隙、经经络络好好洗一洗，滤一滤，让欲滴的翠色含满眼眶，恨不得把骨髓也换成满含负离子的空气。太阳虽然不眨眼，但咻咻的风吹凉了它的光。

顿觉全身通透、神清气爽，仿佛换了一套全新的脏器。

一些树木从悬崖下探上参差的头颅，大叶子厚朴主阵，一棵山白杨枝繁叶茂风头正劲，几棵椿树在坎上两棵花色正艳的紫薇面前失了色。山风阵阵，树叶哗哗翻飞，面子里子都露了白，在风面前没有秘密。

看哪里，哪里都铺排着浓重的绿。除了这楼下的坪场和路，都被树木花草藤蔓占据了。

太阳朝房子后山倾斜，车沟里人家坐西朝东。我的视线透过艳丽的紫薇花枝，穿过浓重的厚朴枝叶，越过又深又宽的沟谷，与对面大坡深深浅浅的曲线交融，与近处声声鸟鸣和泉水的流动声应和。大坡从东边深不见底的沟壑长上来的，巍峨厚重，朝西北倾靠的时候，生出一些山脊、山坳和山湾，西斜的阳光照过去，那边的万事万物便镀上了一层金。

“坡那边是桑植，张家界市的地盘了。”一位网名叫“赵钱孙李”的小姐姐在阳台上摆下茶盘，说跟朋友刚从对面的八大公山歇凉回来。小姐姐请我喝茶，我请她讲讲歇凉的感受。小姐姐是资深的驴友，远远近近的景点大都走玩过了。但大灵山是第一次来，“今年吉首热得恼火，上大灵山歇凉一星期了。”小姐姐眼睛亮亮的，是经大灵山的翠绿洗过的眼睛。小姐姐说，他们花了六天走遍了大灵山的沟沟壑壑，花一天去了对面的八大公山走了走。

“感受呢？”我追问。

小姐姐抿了一口茶，眼睛闪了闪，措好了词：“游草原，去闻清新的草香，游花海，去呼吸浓郁的花香。”又抿了一口茶，“登大灵山，沐浴着的是浓浓的药草香。”然后又补充：“心肺通畅了，爬高山虽然喘，但心肺不堵。”

小姐姐就差说“换了一套脏腑”这句了。

不忍提及两个美得“绝绝子”的地方，我担心读者还没做好接受这“绝绝子”美的心理准备。

但是，怎么也绕不过这口盛满高山涌泉的水井。

就是木屋和楼房之间紧靠山脚的泉井，拇指粗的一股山泉叮叮咚咚的一直流，一直流。满，则溢，若停流，后山会憋出病吗？

聪明的主人在井壁钻了个小孔，井水便永远不会漫过山泉的出口了，要喝泉水直接用水瓢去接就是。水井就成了天然冰箱，有几瓶啤酒、一二西瓜浮在井里。我妹好奇，伸手去试试井水凉不凉，即刻收回手喊，“哇，冰水！冰水！”

我跟我妹会意一笑，她知道我车的后备箱带有三只空水桶。

我表面平静，其实内心迫不及待想去攀爬万宝锋，想早点体验站在湘西之巅的感觉。

万宝锋与车沟里有着400多米垂直高度差，在后山偏北的方向。我时时看向西北，眼力根本够不着，山太高，林太密，云太厚。

稍不留意，此刻的云变成了铅色，是雨做的云，越集越厚压在后山顶上。

“要下雨了。”喝茶的小姐姐建议我们明天早上登山，她凭几天的观察：“后山除了长树，还长云和雨，下午时不时要下场雨。”

果然，噼里啪啦，下的是大颗大颗的雨，雨打着屋瓦，打着厚朴的大叶子，打着芭蕉。心静下来，才看到水井上方的土坎长着两篷绿郁郁的芭蕉，一篷正对着我们住的房间窗户，正巧合了李清照的《声声慢》：“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余情。”

雨下了一阵，我们被带入“雨打芭蕉闲听雨，道是有愁又无愁”的静谧而略带忧郁的场景。

哪位画家随意在中天画了浅浅一痕上弦月，铅云裹挟着太阳落到了西山背后。

黄昏，鸟成了主角，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鸟鸣，使得只有五户人家的车沟里异常幽静。我和我妹跟着几盏路灯走，鸟就在路坎悬崖那些树上流动着叫，有的碎碎念着，有的急吼吼的，有的悠扬抒情地唱，辨不清是什么鸟，我只认得我家院子桂花树和银杏树上的野斑鸠、牛屎雀、白头翁、翠鸟等几种鸟，熟悉它们的叫声。现在耳边响着的鸟声很陌生，十里不同音，鸟语也有方言吗？

在我有限的认知里，鸟跟猫喜欢在凌晨和黄昏活跃，猫在凌晨总习惯到主人床边挠醒主人，催该起床上班了。而鸟在黄昏除了呼儿唤女归巢，是不是也在提醒人类伙伴放下农活回家休息呢？

在没有通电和公路之前，车沟里的人祖祖辈辈靠公鸡打鸣和太阳的升落作息，而朝夕相伴的鸟类，早晚启动的闹铃可能没少出力吧。

湖北的几辆车走了，冷清了许多。

（节选自熊幽的《灵山在上》。本文获大灵山杯·生态散文大奖赛优秀奖）

熊幽，女，湖南湘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理事。作品见于《民族文学》《散文》《文学报》《湘江文艺》《湖南文学》等文学杂志，散文集《岩上光阴》获第30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