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的芦情

文/吴灿娜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美丽的洞庭之畔，下塞湖洲上，迎来了一群不请自来的文人骚客，他们早已被一路走来的桃花粉，梨花白，油菜花铺天盖地的鹅黄所惊艳，但当他们迎着瑟瑟湖风，登上机船渡过漉湖，踏上下塞湖洲子时，他们的心还是被惊到了，一群人呆呆地望着眼前，张着嘴巴，却一下子发不出声来。

一望无际的洲子，绿草如茵，平铺地面的三叶草，抱团成长的香藜蒿，香气四溢的野芹菜，雨后拔地而出的芦笋儿，都自由自在地张开着贪婪的身体，恣意地生长。

并不一坦平阳的洲子上，有自然圆润的小丘，有面积宽阔的滩地，它们之间时不时有不规则的河流自然楔入，湖水荡漾在山丘与山丘之间。河湖边的湿地上，有踩着高跷的鹭鸶在频频地点头觅食，成群结队的候鸟盘旋在湖泊的上空。站在小丘上，虽看不到洞庭衔远山，吞长江的壮景，却仿佛让人领略到了洞庭湖波澜壮阔的浩荡，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下塞湖小家碧玉般的一湾柔情。

这里有被开垦过的痕迹，但也看得出，近年来，湖区人民对这片水土的保养和呵护，退耕还湖后，鱼儿回到这里安全产卵，水鸟在这里自由栖息，各种野生的植物在这里自然地生长，昔日的下塞湖满血复活。

“我们要牵一群牛来就好了。”不知谁突然冒出一句来，“这里有吃不完的青青河边草。”

“那可够它们撒欢了，这么多草，青青的，嫩嫩的。”

那可是真正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哈！

“我们应该带根钓竿来，坐在芦苇荡里垂钓，那是多么的惬意！”

“假如我现在有支猎枪……”

“会有人把你送进监狱！”

“我还没有掏出来呢……”

“你掏出来试试——”摄影师的镜头对准了持枪者的腰部以下。

“哈哈哈哈……”一行人笑得在地上打滚。

越往里走，越让人感到湖洲的静美和神秘，摄影师一边慢慢地转动他的镜头，一边稍带诱惑地感叹道：“其实，这里最适合谈爱。”

一语道破大家的心声，在这全身心放松的环境里，人的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自由驰骋在这静谧的芦苇荡，借机撒野起来。

“哈哈，一听就知道你是有故事的人，快抖出来给我们听听。”

“对，老实交代，这芦苇荡是不是你的高粱地！”

“没有，真没有，我虽然是湖区长大的，但我一直在外读书，我和你们一样，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我们谈爱的时候，哪有这种神秘的仙境啊！”

“哈，还是有故事！”起哄的骚客们一拥而上。

摄影师被人团团围住，按倒在地，嘴里求饶：“真没有故事，真的没有。”双手举着相机还在慢慢地移动镜头，突然，举在空中的双手不动了，“坏了，坏了，故事来了。”

大伙盯住了他举着不动的相机，在水天相接的地方，透过芦苇的缝隙，一个女人展着“顺红旗”的舞步，无所顾忌地闯进了他的镜头，丰满 ，但不失妖娆。

“好一个妖贼！”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来下塞湖偷野生芦苇笋的。

大家安静下来，跟着镜头悄悄地往里走，隐隐听到了美妙的歌声：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

小偷还有这雅兴？大伙儿从四面包抄上去，准备先找到她偷采的芦笋，再控制她人。

没想到她一个鹞子翻身后，踩着碎碎的舞步徐徐靠近镜头来，突然发现了趴在草丛中的摄影师，两只漂亮的眼睛惊恐中透露出惊喜，“强子？你是强子？！”

摄影师一下子懵了，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朋友，不知所措地从草地上站起来，不知怎样摆弄他微微发福的身体，“你……你是？你认识我？”

他知道他后面这句问话的多余，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叫强子，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了，没有人叫过他强子，只有读高中时，班上的同学都叫他强子。首先只是玩得好的几个哥们这样叫他，后来全班男同学都叫他强子，接着，班上的女同学也开始叫他强子，后来，甚至班主任老师也经常叫他强子，二十多年没人叫过他强子了，今天突然听到，他感觉是那样暖心和亲切。他脑子里急速搜索着当年班里那些青春靓丽的面孔，却怎样也与眼前这个女人搭不上边，只有那“强子强子”的叫声有点像当年那个长辫子女同学的声音，声音柔柔的带着甜味儿，让人想把声音吞进肚子里去，却又让人不敢干脆地答应。难道是她？

“强子你真的不认识我了？”还是那样柔柔的，带着甜味儿。

“‘达坂城的’？你是‘达坂城的’！”

“达坂城的石路硬又平呀，西瓜是大又甜呀，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啊，两只眼睛真漂亮……”文人们又起哄了。

“是啊，我们是县一中的高中同班同学啊！”

“你一直在沅江？”

“嗯，一直在这。那年你考上了本科，我只考了个专科。”

“你的辫子呢？漂亮的大辫子！”

“剪了，前年剪掉的。”

“难怪变样了，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你了，还是前几年听同学说起过你，说你搞了个规模很大的芦笋种植基地，成了女企业家，大老板。”

“什么大老板啊，就是利用湖水退去的田地，种植了几百亩芦笋，没想到近几年来芦笋销售那么好，让我发了点小小的不义之财。”

“现在生意越做越大了吧！”

“没做了。”

“没做了？”大家都惊诧地望着她

她确实没做了。而且是她自动自觉的不做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有幸参加了当地的一个关于洞庭湖生态环境治理的现场会，当她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视频资料，听到上级领导和专家对洞庭湖生态环境现状的堪忧和治理举措时，她的心一下子失去了往日参加那些产品发布会或者优秀企业家表彰会的风光和平衡。她没想到，她就是一个破坏生态环境的始作俑者，自己的企业发展并不像她心里一直感觉的一样光明磊落。

曾几何时，由于围湖造田，泥沙淤积，环境污染等形成的恶性循环，造成了洞庭湖水域的一场慢性灾难。原本烟波浩渺，一碧万顷的洞庭湖开始呻吟，洞庭湖病了，漉湖病了，曾经水天相接，湖光跃金的漉湖日渐消瘦，水面慢慢减少，湖面也渐渐萎缩了。

她就是在湖水退去的湖底，开始种植芦笋的。开始是挖了几亩地试试，第二年又搞了几十亩，后来，随着湖水的日益退却，她开垦的面积也就越来越大，她像许多急功近利的人们一样，将漉湖看着是天之资源，肆意地开垦，无限地利用，当她的种植面积超过三百多亩的时候，她开始看到了她人生的风光，她的经济效益已翻倍的增长，她也成了当地的名人。

“现在正值芦笋收获季节，嫩绿的芦笋味美可口，广受消费者的喜爱，产品供不应求，你怎么突然不做了？”

“有点心虚了呗。”

她虽然算得上当地的纳税小户，她也为当地做过许多公益活动，但她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那次现场会后，回到芦笋种植基地，一眼望去，蒌蒿满地芦芽短，一垄垄的绿色，一根根嫩绿粗壮的芦笋，让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她以往一直都沉浸自己经营的这片美景里，“春风荻渚暗潮平，紫绿尖新嫩茁生。带水掐来随手翠，槕船归去满篝轻。”平时她最喜欢采摘芦笋的感觉，那些嫩得一掰就断的芦笋，给人带来丰收的喜悦，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而今天，面对这些在雨天里冒芽，破土而出的笋儿，她却提不起手来去触碰眼前这些心爱的宝贝，她第一次发现，这大片的芦笋并不像人们所赞叹的那么欣欣向荣，她甚至觉得这个芦笋种植基地就像一块巨大的伤疤，死皮赖脸地贴在早已被病痛缠身的漉湖的肚皮上。她觉得对不起漉湖，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弥补内心的不安。

直到有一天，公司负责销售的负责人告诉她，他们打包外销的产品，被外商质疑芦笋原料可能重金属超标，她突然决定：我不做了。

一个弱女子，解决不了种养的重金属污染，控制不了漉湖湖水的潮涨潮落，也治理不了洞庭湖水域污水排放，水质污染，左右不了候鸟的飞来飞去，鱼儿的种类繁殖……她能怎么办呢？既然自己解决不了眼前的一系列连锁问题，那就检点自身，管好自己，忍痛割爱，把曾经自己辛辛苦苦开垦的几百亩田地退还给漉湖，还湖区一域湿地，留大自然一片净土吧。

从此，她低调地退出了公司，加入了益阳市生态环境治理志愿者服务队，参与到守护好一江碧水的各项行动中。自发地去清理漉湖湖泊内的一些垃圾，湖水退去后，沉淀在湖面的垃圾比比皆是，废弃的轮胎，残破的渔网，丢弃的矿泉水瓶，装满垃圾的塑料袋。开始一段时间，光被她捡拾拖走的垃圾就有好几车。她很少与服务队一起活动，每天都是一个人拿着夹钳，提着蛇皮袋，在漉湖的芦苇荡里钻进钻出，在湖边草地捡拾着垃圾。

当文人骚客们寻找到她偷芦笋的证据时，才发现，那是满满的一袋垃圾，塑料袋，矿泉水瓶，纸烟盒，废旧电池，昔日的烂渔网……

“哈哈哈哈，我们还以为抓到了一个偷野生芦笋的妖贼呢，失敬失敬！”

她告诉大家，现在，老百姓的觉悟都提高了，都知道了芦苇的生态价值，很少有人再上洲子来采摘芦笋了。芦苇是一种具有极强生态保护功能的植物，被称为湿地的灵魂。芦苇的根茎四布，有固堤之效，芦苇能吸收水中的磷，可以抑制蓝藻的生长，大面积的芦苇，不仅可以调节气候涵养水源，形成良好的湿地生态环境也为鸟类提供栖息，觅食，繁殖的家园，芦苇的叶、茎、根都具有通气组织，具有净化污水的作用，因此，为了保护芦苇的生长，附近还关闭了好几家造纸厂。封湖以后，捕鱼的，猎鸟的，偷芦笋的现象真的很少了。再说，如果真有人来偷芦笋，偷了也带不出漉湖，有人监督的。

“我刚才采了一些芦笋，你能帮我带出去不？”

“肯定不能。但我可以看看你采的芦笋吗？”她拿起他们怀抱里的芦苇笋一看，就哈哈大笑起来，“你们采的大部分是泡芦秆，不能吃的。”

“那什么样的才能吃？”

于是，一群文人骚客，在一个美女妖贼的带领下，上蹿下跳，在芦苇丛里乐不思蜀。大家似乎闻到了芦笋炒蘑菇的清香，尝到了芦笋炖河鱼的鲜美。

其实，拔芦苇笋的乐趣，要远比吃更过瘾，这一点只有经历过的最清楚。

“你的大辫子没了，要是在路上遇见，我还认不出来呢，读书的时候，我们男同学就是因为你那条长长的大辫子，背地里都叫你‘达坂城的’。”

“那个时候的强子，可是天天骑在牛背上，忘情地哼唱，‘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文人骚客们又开始了他们的艺术创作。

“没办法，天天在芦苇丛里捡垃圾，钻来钻去的，太不方便，只能忍痛剪掉。”

“你怎么舍得剪掉啊，那可是几十年的爱哦。”

“这不，一直留在家里，有人出了大价钱，我都不舍得卖哈。”

“刚才是你在唱歌？”

“是啊，跟着手机里唱哈，没去原声。”

“读书的时候，只知道你喜欢跳舞，没想到你歌也唱得这么好。”

“哈哈，交了学费的。这两年，我每周都自己开车去长沙学京剧，一周一节课，从不间断，有成效吧？”

“哈，你这么舍得下功夫，你是要像电视剧里的高小琴一样，脱颖而出？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去你的。我去学京剧，完全是因为一个顾客的即兴献唱。那天，一个旅游团跑到我农场来买芦笋，一进场，大伙就惊呼‘太美了’，接着就有人引吭高歌起来：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祖国的好山海寸土不让……京腔京韵，那样有板有眼，那样字正腔圆，真正的荡人心魄，余音绕梁，听得我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下次什么时候去长沙学习，电话给我，我请客。”

“一般情况下，我都不想去打扰别人，下次你回沅江，接你去我家玩，我亲自做芦笋炖鱼给你吃。”

“那我们也想吃芦笋怎么办？”起哄又开始了。

“要不我们一起去作陪？”

“我们就只偷偷闻点鱼腥味。”

摄影师把镜头对准这帮无赖，吼道：“你们认为哪个家里需要这么多电灯泡！”

“哈哈哈哈，明亮！”

文人骚客们要走了，他们却舍不得离开这神奇美丽的下塞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们要求妖贼续唱前面被他们打断的梨花颂，她却给他们来了一首“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只是把唱腔里面的“阳澄湖”改成了“下塞湖”：朝霞映在下塞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他们除了感叹还是感叹。

“和我们一起出去吧！”

“不啦，我还要在这里转一下，还有一边没捡拾。”

“那再见啦！”

“好，下次记得来沅江玩！”

“一定。一定来看你！”

“花开的时候我们来看你，喝几碗烈酒唱几首情歌，天那么蓝地那么宽，你的温柔比那花儿还要多……”

客人渐行渐远，只留下使劲吼出的歌声，在下塞湖上空飘荡。

（本文获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三等奖）

吴灿娜，女，湖南益阳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会员，湖南省民间文学协会会员，益阳市作家协会会员，益阳市女子文学作协会员。先后在《中国校园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等国家级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