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里的野滩

文/刘鸿伏

千里资江，流到小淹镇，忽然就绕了一个大弯，仿佛半个月亮，把这镇子抱在怀里，除了汛期，真是水碧沙明，风浪不惊。水流朝西去，正在古镇的下街，也叫街尾子。此处江岸生得有些凶险，石壁突兀矗起，形如鸡冠，也似龙形，绝壁下有石门潭，离潭二里有一个扁担滩，这滩把江与岸有意无意地连起来，就生出许多人与自然的故事。滩的名字，是依它的形状取的，也不知道是何人取的，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取的，不过，这名字听起来和叫起来，总觉得多了些艰辛的意味，少了些野趣诗情。这扁担滩，滩陡水险，数里荒滩芦蒿丛生，乱石森森，显得清寂、神秘。

野鸟翩翩

扁担滩极少人迹，虫鱼甚多，加之水草丰茂，这里便成了野鸟们的天堂。那些呆头呆脑喜欢钻草窝子的野鸡野鸭，那些鬼机灵的蒿雀、黄尾白喙的沙婆子（一种野鸟的俗名），那些长腿鹭鸶，墨黑沉默的野鱼鹰，小不点的鲣鸟，成百上千的鸟儿，在这片滩上嬉戏、栖止、繁衍，组成一个和谐生动的世界。

当滩水金烁烁颤悠悠流进梦幻般的夕阳时，野滩顿时热闹起来。各种鸟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地颤过来，渐渐变得激越、密集，汹汹然，浪潮一样淹没了这野滩。滩上胭脂色的暮空中，彩云般织满了野鸟的翅膀。那很笨抽地扑腾着和落霞一齐跌进芦蒿的，一定是野鸭了；那闪电样在夕晖里炫耀金色翎羽的，一定是黄水雀了，那踉踉跄跄喜欢在空中划圆弧的，一定是苦哇鸟了。不过，无论那些翅膀如何地带着喜悦和炫耀在轰然的滩声之上颤动，比起那巨翼如银的鹭鸶的舞姿来，却是很逊色的呢。瞧！数百只鹭鸶正从水雾缥缈的滩涂上齐崭崭地飞起来，闪烁成一片晃眼的银白，盈盈地掠过那几株弯曲的绿色水柳，急速升上高空，渐飞渐远，融入一种宁静淡远的境界里去。

黄昏的野滩不再清寂，弥漫着生的欢愉，你的灵魂于无意中随了那一啼一飞抑扬不已。

狗渔

过去资江上渔猎的人极多，不外乎网捞罾取。

狗渔，这种奇特的渔猎方式，如果没有上过这野滩，你是想象不出的。

这滩水极险，无论舟、排都难于靠拢。岸上无路，只有离滩数里的起伏山脊上，才有被樵夫和野物踏出来的窄窄山径，可通到这片野滩。

滩上坑、洼、沟、沼极多，每当资水上涨，滩水便夹裹着无数的鱼类漫上荒滩。有泥有岩缝可栖，有蜉蝣蚯蚓水草可食，鱼得其所。岂知滩水一夜间退走，那些贪吃的草鱼、鲫鱼，笨头笨尾的娃娃鱼、黄花鱼，便只好留下来，望河兴叹了。这可美了那些打鱼人。

由于路不通且太远，难携罾网，有人便开始耐心地训练好狗儿。滩水一退，便牵了狗，背了鱼篓，走几十里山道在夕阳里汗涔涔地踏上野滩。

然后坐在被水洗刷得十分光洁的石头上，燃了叶子烟，把手指含在口里呼哨一声，那细尾的狗儿，便闪电般射向远处的草泽之中。夕光颤动的浅水洼里活泼的鱼儿正闪闪跳跳，十分的快乐。狗儿也很快活，狡黠地哼哼着，盯了那三两斤重的肥鱼，用尖牙极斯文地叼住，轻轻松松奔向坐着抽叶子烟的渔人。狗儿在浅沼与鱼篓之间来回奔跑，作喜悦的吠声。两顿饭的功夫，那渔人便携了沉甸甸的鱼篓，燃亮手里的枯树枝，缓缓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这野滩上的鱼是捉不完的。

因为滩水每年要涨上四五次呢。

会唱歌的石头

当夕阳渐渐淡去，夜色将来临之际，野滩上的鸟声忽然沉寂。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凉寂寞如丝丝缕缕的暮霭浸入肌肤。

此时，便有劲烈的滩风湿漉漉地吹动。无垠的静寂里，你会听到一种很奇异的声音在时空里弥漫、流淌。那是一种杂乱的合奏。有的沉闷浊重，有的尖锐短促，有的轻柔婉转。初听十分单调，继而觉得动人。这便是石头的歌了。

野滩多异石，或玲珑如眉月，或殷红如珊瑚，于斑斓的野花败草间闪耀。但美丽的石头不会唱歌，唱歌的是那些丑陋的石头。

因为长年受到水的侵蚀，滩上粗笨的大石头上往往多生孔窍。细细搜寻，便会发现临水的石头布满蜂窝般的小孔，风从滩上吹来，便发出“笛笛”的奏鸣，且随风的大小而抑扬。那水中空窍极大如瓢状者，风流水涌，嗡嗡作响，浊重空洞，令人顿生苍凉之感。滩上地势稍高的地方，有一巨大水蚀岩，中空，石表外形有或长或方、圆扁不一的数十个孔窍，每当劲风—吹，便如笛如箫，似瑟似琴，呜呜咽咽，百音齐鸣。

这风与水创造的乐音，在夕阳的野滩起伏震荡，真切而深刻地深入人心。

在野滩，石头不是冰冷的梦境，石头是会唱歌的呢。

（原载于“岳麓山文艺”微信公众号）

刘鸿伏，第九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获得者，已出版长篇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集和文物文化专著36部。散文集《父老乡亲哪里去了》被中宣部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选入中国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长篇小说《南荒记》为天猫旗舰店热销榜和京东书城好书人气榜常客，短篇小说《鸬鹚出逃记》改成同名皮影戏并入选国家艺术基金项目。散文书画合集《屋檐下的南方》入选晋版好书榜和北岳文艺出版社年度好书优秀原创出版奖。散文《父亲》与朱自清、梁衡等名家名作选入中学教材三大版块之一的苏教版高二语文课文，选入人教版新课标高二语文及人教版高等职业教育语文课文、沪教版初三语文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