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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沈念:渔火
2025-06-18 15:40:39 字号:

生态文学丨沈念: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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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火(节选)

文/沈念

“人是漂泊的船,家是温暖的岸。”这两句宣传标语像广告刷满了空白的墙,统筹新盖了长相大小一模一样的安置房。时光兜转,沿湖村庄像模像样起了变化。

亮灯村的房子外墙都刷成了米黄色,人们说老渔村变成了渔民新村,黑瓦翘檐,前坪后院,前窄后宽,有几户种了些月季、栀子、三角梅,深红浅绿,有几户搭了竹架,葡萄叶攀着长出一片浓荫,下荫处养了几只鸡,后面方方正正弄出块菜地,南瓜、辣椒、茄子、豆角、空心菜。但更多的地是荒着空着,年轻人都出远门了。

经过一轮建设后,通村公路修阔了许多。修路是乡村建设的最大公约数,亮灯人走惯了水路,一看到那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太阳照在路面上,银光闪闪,像是水波泛光,大伙都说奇怪,怎么头有晕眩感。

我初到亮灯村那些天,陈保水有事没事请我去家里吃饭,话篓子似的往外倒。他是个热情坦诚的人,肚子里有话就要悉数倒出。他说过去巴丘的经济不好,靠山吃山,山上除了禁伐的杉、松,少有特色出产;靠水吃水,湖里的渔业资源,滥捕滥捞后日益匮乏,一年中过了春季禁渔期,渔民夏、秋两季下湖,加上水情复杂,弱势的渔民风里来雨里去,怕大风大浪,一不小心,一条船连同身家性命也保全不了,起早贪黑混张嘴,一年到头积攒不下几个钱不说,最怕下一代继续漂,居无定所,读十年书换九个学校,那个托人求人难死了。亮灯的孩子大多送到岸上的亲戚家寄住,花钱买有希望的日子,但一些年过去,真正有出息的少,中途主动辍学、初中毕业就外出学手艺的居多,也有不少人子承父业继续水上漂。陈保水接着说,亮灯有名无实,要借光才能亮起来。陈家父子在一起,陈大爹总打断儿子说话,批评他乱胡讲,意思就是别瞎乱说话。老人风浪里来去,凡事谨慎,我也理解,他对我这个上面派下来的书记还在观察。陈保水不管,说自己性格生成的,变不了,也不想变。陈大爹水上漂了多年,患有严重的骨关节风湿,干不得重活;陈保水读到高二,老娘生了场大病,家里急用钱,他一咬牙就退学去打工,结果钱花了,病没治好,又把读书耽误了。他是个能干人,灶台上三下五除二,弄了个四菜一汤,水煮鱼头、油煎毛哈鱼、豆豉炒青椒、红苋煮皮蛋。陈大爹从壁橱摸出一瓶酒,说是村里老盛家后人盛全伍酿的谷酒。他的手有点抖,抖了几年了,下乡义诊的医生说了是帕金森前期。斟酒时,我要抢过酒瓶,但被他挡住了。很奇怪,抖手倒酒,斟满时酒贴着杯沿冒出一条弧线,但没有漏出一滴。

把酒干了一杯,陈保水就讲他养鸭子的经历。第一年,遇到雨季,收上的稻子烘不干,眼睁睁地看着稻谷烂掉。他看着我,你说悲惨不悲惨,换作是你,会怎么办?我从他表情里看出蹊跷,一定是逢凶化吉了,但我回答不上来,就眯笑着摇头。我一摇头,陈保水就得意起来,他说,谷子烂掉当时死的心都有,毛估算,村里所有家户累积起来,该是烂了十几万斤,烂了就烂了,那段时间我人也要烂了,口腔溃疡,蹲厕所屁眼火烧似的。但我不能死啊,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他立起身子,拍了拍屁股后兜,坐下来接着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干着急干等,天无绝人之路,最后邻县有个养鸭子的人找上门,当作鸭饲料收走,五角钱一斤。就这么简单,我愣住了,这不像是我期待的那个结局。他似乎猜到我的心思,笑道,谁会想到我从那个养鸭子的身上受了启发,来年我继续种水稻,稻子收割,碎稻谷落在田里,也养群鸭子。我算好每天一只鸭子吃多少稻子,就圈一块地,把鸭子赶进去,第二天再换一块地。第二年收稻子,我就真用这个办法喂鸭子,你说鸭子进了田,拉屎拉尿,渠沟里的水又变“肥”了,我琢磨着这肥水能干点啥,思来想去就养了泥鳅。那两年粮食价格不高,但养鸭子和泥鳅帮我赚了一笔钱,这算不算循环经济呢?从那之后陈保水就不再外出打工了,回来头一年受挫,但想了这么个点子,说出来有理,做起来可行,实践出真知,村里有些人家就抄作业,到年底赚了钱,村委会班子改选,民意所向,把他推上去了。听儿子说话得意忘形,陈大爹露出老江湖的威严,旁敲侧击,说别听他吹牛,水深鱼多,人多智广,没有谁天生通晓天下,他是我的崽,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陈保水也不恼,反过来斗嘴,你不就是渔业队干了几年队长,那时是过度捕捞,现在什么年代了,水里都快没鱼了,你信不信,哪一天就彻底全禁了。

陈大爹在湖边生活了一辈子,对湖有感情,心里有张活地图。清道光年间洞庭湖的面积达到鼎盛,后来围垦造田,缩小了许多,剩下不到过去的三分之一。这些年人又悔恨了,开始退田还湖,水流穿过数不清的小村庄,摊开水域图,密密麻麻的。那些村庄有名有姓,但后来上岸、禁渔的大势所趋,年轻人都不愿留在水边活着,人走了多半,有的村合并后搬迁,老地名被打入了历史冷宫。亮灯的地理和历史有些独特,近水,也近山,人口稍多些,打鱼的名气也传得远点。一度有几年,城里还有人驾车数十里来这里买鲜鱼,留下一条青石板街市场,鱼市终没有做成,还是离城远要开车又易堵塞,即便基础条件改观很大,但人气冷,转来看去总差点什么。

陈大爹跟我说起祖辈饿肚子的年代,亮灯人总能从湖里和湿地弄到吃的,日子好起来后,反倒显得拮据了,那是有了比较心。人与人,最怕比,也比不得。我早听说前些年,城市搞东扩,新城区越走越远,老街区越发破旧,后来换了一任主政者,说不能忘本要往南延,借着老城区改造和沿湖地产开放,城市的边界往亮灯村靠近了不少。禁渔的事也摆在面前,媒体已经吹风,就等一声令下了,我猜不到这些水上的老伙计会是什么感受。陈大爹把吸得嗞嗞响的酒杯放下,禁了好,禁了不去遭那个水上的罪,还怕政府不给口饭,有口饭吃也蛮好的嘛。不是吃口饭,讲的是要共同富裕。陈保水无奈地说,我的咯酒迷糊爹爹,老班子思想,做撞钟和尚,过一天算一天。

(原载于《当代》2023年5期)

沈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文学硕士。曾获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三毛散文奖、鲁迅文学奖等。著有《灯火夜驰》《夜鸭停止呼叫》《大湖消息》《世间以深为海》《时间里的事物》《岛上离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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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沈念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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