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蝠为邻
文/杨跃清
一
“你这么喜欢拍照,去拍蝙蝠不?”在后院阶梯上,正扫着香樟落叶的邻居连哥拦住我,轻声地问。
“蝙……蝠?”我愕然。其时,我刚从瓦子寨拍完野樱花回来。
“那上面全是蝙蝠,估计有上万只。”见我眼神里全是问号,连哥又补充一句。
“真的?哪个上面?”我仰头,旁边高大的香樟遮天蔽日,枝叶间漏下的细碎光斑,给连哥弓起的灰白色脊背绘上一幅写意画。
“在‘烂屋子’里呢,全吊在屋顶上,黑漆漆一大片。”连哥停止打扫,一手拄着扫帚,一手扶着腰,郑重其事地说。
“啊……”我充满好奇。
二
这里是桃江锰矿棠甘山分矿旧址,位于宁乡市龙田镇月塘村,背靠巍峨耸立的急救山,前临蜿蜒流淌的柳树山河,左侧有中家冲河汇集山中溪水倾泻而下,在两河交汇处,矿区依山就势而建,于20世纪70年代初正式投产,鼎盛时驻有职工及其家属近2000人,其繁华热闹,曾照亮过这一片山野。2007年宣布破产后,职工大多搬进城里或集镇的安置房,属私人房产的宿舍楼转手卖给了当地山民,后来又有城里人买来避暑。我在近年也购得一蜗居,小隐于此。
“烂屋子”是邻居们随口取的名字,惯常指靠山边的几栋破旧房屋,之前是生产车间,闲置荒废后被时间摧毁,终成野生动植物乐园。麻雀和鹊鸲(猪屎吊几)是这里的常客,成群结队在灰黑色的屋顶上嬉戏打闹,有时又绕着破洞般的门窗翻飞,间或有棕头鸦雀、白头鹎、黄腹山雀的身影驻足在屋顶的边角上。而屋后低矮的黄荆木、盐麸木(爆木子树)、白背叶、棣棠花与粗叶悬钩子(乌泡子刺)、野蔷薇、树莓(三月泡)、金樱子(鸡鸭萝)等带刺的植物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个高低错落又让人无法逾越的灌丛,这给灰胸竹鸡、珠颈斑鸠和四声杜鹃营造了一个安居之所,它们忽高忽低忽悠长地鸣唱,没有任何前奏的,在不同时段突然冒出来,烂屋子的宁静与神秘感加强了,幽深由此而来。
黄昏时,常有绿莹莹的翠青蛇和圆滚滚的短尾蝮,有时又是带红色斑纹的赤练蛇,或脑袋为三角形的原矛头蝮,从烂屋子前的荒草坪里爬出来,在门前的马路上溜达。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马路是它们家修的,横着爬行还是纵向前进全凭自己的心情,倘若被我们看到还好,用一根小木棍将它们挑起,丢到路边的草丛里,要是遇到过往车辆,往往被扎成一张瘪瘪的蛇皮,与公路融为一体。
暮色里,普通夜鹰、斑头鸺鹠和红角鸮(烂风车)躲在对面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或香樟上,空旷悠远甚至有些凄厉怪异的叫声,将夜晚的气氛点燃,加之烂屋子破了的门窗,一个个全像张开的黑洞洞的巨口,令胆小者不敢靠近。
三
“烂屋子那里有蝙蝠,很多。”当我将连哥提供的消息,急不可待地告诉先生子非鱼的时候,他正修理一把断了柄的锄头,新的木柄被他削得木屑纷飞,旁边还有一把生锈的砍刀,在耐心地等着磨刀石。好一阵,他才抬头乜我一眼,又专心削他的木柄。我只好将连哥的话重复一遍,音量提高了八度。他才懒洋洋答应我,说过阵子去看看。
转眼到了夏天,在我快忘记有蝙蝠这回事时,子非鱼突然提议去探蝙蝠老巢。我的好奇又重新点燃。我们约定晚饭后行动。一想到有上万只蝙蝠聚在一起的壮观景象,我就有点小激动,恨不能将太阳早早拽下山。要知道,像蝙蝠这样神秘的生物,我还是小时候见过,小小的一只,从老家屋顶的瓦片上掉下来,瑟瑟发抖,还发出尖细的吱吱声,我们叫它檐老鼠。
吃过晚饭,夕阳还挂在山顶,照在对面栗子滩上,大片梯田与房屋沐浴在一片金光中,暖黄暖黄的。但时间差不多了,蝙蝠的特性是昼伏夜出,去晚了,人家可不会在家等我们。子非鱼带上强光手电,我背着相机,并配了一个200的长焦镜头,拨开前坪半个人高的冬茅草、荆棘和藤蔓,我们悄悄摸进了烂屋子。屋内高大空荡,所有的门窗只剩一个个窟窿,借窟窿透进来的亮光,够勉强看清地面。地面潮湿阴暗,还有一股小小的泉水从房屋中间潺湲流淌,低洼处形成多个大小不一的水凼,没有积水的地方,便是浅浅的淤泥和一堆堆白色的东西,踩上去软糯湿滑。子非鱼说那是蝙蝠的粪便,谁知道呢?他也没有经验。说话间,一个趔趄,我一只脚踩到没过脚背深的水里,幸亏事先做好了准备,穿的是厚底高帮鞋,原本想着要防蛇,这下变成了防水。
在幽暗的光线中,我们于水凼、淤泥与“蝙蝠粪便”间,小心地跳跃着行走,前路扑朔迷离,行程变得有点像探险,不时地,还要向上张望一下,生怕屋顶有东西掉下来砸中脑袋。穿过一个类似大厅的房间,转角,有一道门进入一间长长的近乎黑暗的房子。我们站在门口,子非鱼用手电筒朝房顶扫了一下,立马发出一声惊呼,同时,手电筒光迅速熄灭了,浓重的黑暗迎面扑来。我人跟在他身后,但眼睛没能跟上他的手电筒,乍一听,还以为他遇见了鬼。我有点毛骨悚然,顿时打了个寒战,但马上镇静下来,知道他是故意的,若在平时,搞点小恶作剧是他的拿手戏。我开始埋怨他。
“你看看。”子非鱼再次拧亮手电筒,并在房顶上扫圈,随着一束强光看过去,我也差点叫出声。在我们头顶,一排排黑色的蝙蝠挤挤挨挨倒吊着,呼呼大睡。数量之多,队列之整齐,超出我们的想象。蝙蝠们都是用前爪及翅翼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后爪紧贴在房板上,像一只茧。那些带着孩子的蝙蝠妈妈,张开双翼,也像人类抱孩子一样,将小蝙蝠紧紧搂在胸前,后爪仍是倒吊着,稳稳当当正做着黄粱大梦。梦里,或许捕到一只大飞蛾,让孩子美美地吃上一顿。嗯,一定是这样。
我赶紧拿出相机,想拍下这些温馨的画面,于是让子非鱼给我打灯。怎奈室内太暗,而手电筒光又强烈,在光比太大的情况下,我手持相机很难拍清楚,尝试几次后只好放弃。而且,要命的是,可能是蝙蝠粪便太多,屋子里有一股很重的酸腐味,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正准备退出来,冷不丁地,我背部靠肩膀的位置,像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我一回头,一团黑影从我身侧快速旋进了屋子,飞翔时翅膀拍打着发出啪啪之声,这得是一只多大的蝙蝠啊。紧接着,有同伴陆续跟进,两只三只四只……像一群凯旋的战士,之后,便遁入黑暗里,无声无息……
(节选自“湖南生态文学”微信公众号,原载于《当代人》2024年第10期。)
杨跃清,笔名尘埃。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会员。著有散文集《走过滇藏线》《炊烟起,我在黄昏里等你》,长篇非虚构生态文学《戈壁拾荒者》。
来源:红网
作者:杨跃清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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