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寻味
文/龚曙光
外地人大都不太明白,湘菜怎么一下就火了?且火得这般摧枯拉朽,风卷残云。八大菜系里的另七大,昏头晕脑还来不及招架,便被赶去了各大城市的边边角角,旋即连县城也给攻占了。你去东南西北,即使是边陲小城,也能找到像模像样的湘菜店子。一问老板和厨子,还都不是湖南人。
若说是因味道好,那七大菜、八小菜的,谁都会拍案不认。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舌头养一方胃!应该还是湘菜的仪式感、氛围感,能把吃客的情绪飙高拉满:炖菜热气腾腾,炒菜辣气呛呛,蒸菜香气喷喷,杯子没端筷子没动,那场景,那气氛,已经呼呼啦啦吆喝喧天了。真正吃进嘴里,辣并爽着,再冷的天,也能痛快得一头大汗。那样的热闹欢腾,其实是那个朝气蓬勃时代的情绪迸发;那样的爽劲畅快,其实是那个奋发有为社会的精神共振。所以,在历史的某些节点,在人生的某些时段,一顿饭,吃的就不是食材、厨艺和口味,而是一个时代,而是一群一群人的当下和未来!
当然,湘菜还是好吃的。尤其对我这个地道湖南人来说。那些耳熟能详的菜式,诸如剁椒鱼头、红烧甲鱼、东安仔鸡、发丝百页和辣椒炒肉,定然代表了湘菜的香辣鲜浓,是宴席上的主角和大牌,但还有那些只在乡村农家灶头,上不了款客正席的家常菜式,或许更植根湖湘物产,更彰显湖湘口味,是离开湖南便找不见、做不出的湘菜绝味。
以下的八种农家菜,是我累年乡村寻味的舌尖记忆。就算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也未必一一尝过。
一、青辣子炒青浆果
辣子与浆果,是张家界一带的叫法,指的是辣椒和西红柿。
湖南人做菜,最爱用也最会用浆果的,是张家界。对他们而言,浆果是主要食材,更是重要佐料。无论做鸡鸭鹅鱼,还是猪狗牛羊,他们都会用浆果佐配。如此煮出的菜,肉质软糯嫩滑,汤汁浓稠微酸,有一种酸酸甜甜的浆果鲜香。
城里人挑浆果,越红越好,但张家界乡下有一款菜,用的却是青浆果。有一回带学生实习,住在大庸温塘一户农家。年轻的主妇跑进菜园子,挑选将红未红、个头中等的浆果,摘下来放进山泉水里浸泡,然后洗净切片。主妇告诉我,浆果所以要将红未红,是因为太青则肉质生硬,炒出来只脆不粉,且味中带涩;如果红透了,则即炒即化,一锅菜变成一锅汤,入口不粉也不脆。切片的厚度,亦有讲究,只能约3-5毫米,太厚炒不透,太薄炒不成形。
热锅放入菜籽油,将青浆果片和青椒末一同入锅,放盐,翻炒三分钟,然后放入热水焖两分钟,加少许猪油、葱花出锅。
此菜既脆又粉,既酸又甜,若论当季瓜菜的爽口,无一款可比。故每回上桌,必定光盘。
二、鲊辣椒糊牛皮菜
鲊辣椒,是湘西北农家的常备菜。七月八月,辣椒当季,各家各户便将红椒摘了,洗净晾干,剁成碎末,拌入石磨磨成的米粉,加盐,放入带水槽的坛子,使劲按紧(也就是捣实)。但辣椒粉子只能装大半坛,满了一发酵就会膨出。拿稻草将坛子塞满,用干荷叶封口,再盖上坛盖,将水槽注满凉开水,以隔绝空气。发酵二十天左右,辣椒汁液与米粉融合渗透,变成红色粉末,即可做菜食用。烹调可用菜籽油、茶籽油干炒,也可炒鸡蛋、油渣、肥肠,还可糊鱼虾、茼蒿和牛皮菜等。
牛皮菜如今农家很少再种了,但常德的乡下,偶尔还能见到。牛皮菜梗厚叶阔,两三匹摘下来就能炒一盘。物以稀为贵,什么蔬菜产量一高,农家就懒得种了。其实牛皮菜清炒很爽脆,若把梗子摘出来,用开水烫了晾一晾,加上泡椒或干椒炒了,既下酒也下饭。
三婶做鲊辣椒糊牛皮菜,会将牛皮菜的梗叶分开,分别切成两公分宽窄。下锅先炒梗子,再放入叶子,然后倒入热水煮十分钟,将梗子叶子煮至软而不烂。鲊辣椒从坛子中取出两三勺,兑少许冷水,调制成糊状,倒进煮沸的牛皮菜中,用锅铲在锅中划圈,正六下反六下,持续不断。做此菜,诀窍就在小火慢熬,不能让鲊辣椒成团结块。待锅中冒起的气泡大若蚕豆,鲊辣椒糊由淡红变为橙红,锅铲挑起仍呈流水状,即可关火出锅,切忌把鲊辣椒糊熬干。
牛皮菜的粉糯与米糊的滑润完美结合,大米发酵的坛子味,微辣微酸的口感,格外刺激食欲。三婶说以其拌饭,可连吃三碗!一试果然。
三、风吹鸡炖老黄瓜
湖南一入腊月,农家便开始忙过年。除了酿酒熬糖打糍粑腌豆腐,便是杀鸡杀鸭、宰猪宰羊做腊货。晒场上的竹篙,挂满腌过的鸡鸭鱼肉,老远就能嗅到一股盐卤香。一年中,湖南只有腊月气温低湿度也低。气温低,则腌过的鸡鸭鱼肉不腐不臭;湿度低,则空气干燥,寒风一吹自然脱水,晾晒十天八天,便成了干爽、硬挺、喷香的腊货。收藏既可悬挂在当风的屋梁上,也可埋在封闭的谷仓里,只要干爽吸油,就可以保存到来年的秋季;当然也可悬挂在灶头上、火坑里,一年到头烟熏火燎,几个月便被熏烤熟了,挂上两三年,绝对不会变质变味。虽然都是腊货,就因收藏方法的不同,分为了风吹和烟熏两种。
洞庭湖沿岸人家的腊货,多是风吹的;而山里头人家,则多为烟熏。乡下再富裕的人家,从冬天吃到夏天,腊货也所剩无几了。倘若夏季还能剩下一两块腊肉、一两只腊鸡,便会视若宝贝,不是来了贵客,打死也舍不得拿出来。那年去汉寿乡下捐书,村长很热情,翻出谷仓里仅存的一只风吹鸡,让老婆炖了。
风吹鸡的惯常做法,无非是泡过蒸,煮过炒,但村长老婆,却是摘了老黄瓜一起炖,其味绝妙,至今忆起仍咂嘴生津。村长说做这道菜,成与不成都在食材。即风吹鸡得是从谷仓里翻出来的,肉质干爽油脂没有氧化;老黄瓜和青红椒,得从菜园子现摘。尤其黄瓜,要老到表皮泛黄,才会自带酸味。至于烹制,倒没什么独门手艺。先将风吹鸡剁块儿,在冷水中泡两小时,再放进开水里焯一焯,然后捞出沥干。将锅烧热油烧滚,姜片蒜子鸡块一同下锅,此外不放桂皮、花椒、八角等。调料味一大,腊味的香气就淡了、变了。大火翻炒五分钟,加入两大瓢开水煮十分钟,然后倒入瓦罐,文火炖一小时。将老到表皮发黄的黄瓜,剐皮去籽,切成与鸡块一样大小,放入罐中再炖二十分钟,撒入青红椒出锅。
此菜鸡肉紧实而黄瓜软滑,汤汁咸香而口味酸爽,集腊味的浓烈与鲜蔬的清淡于一罐,入口隆重盛大,尾调清新淡远……
四、阳荷炒嫩黄豆
阳荷,别称洋火姜,据说早年由日本舶来。阳荷可食部分为块茎,其形若含苞之荷花,其质若破土之竹笋,一层一层包裹成菡萏状。将其切片,会自然散作细丝。阳荷自带一种类似薄荷、芥末的刺激性气味,好者谓之异香,恶者谓之奇腥。
头回见阳荷是在麻阳。我带了一帮人考察旅游资源,到了中午,午饭就便在湖边找了一户农家。主妇有些犯难,说家里并不开店,只能有啥吃啥。我见她挎了竹篮下地,摘了辣椒豆角茄子,其中有一种我没见过,看上去像紫红色花苞,主妇说叫阳荷。她将阳荷剥去外壳,只留下中间的嫩芯。然后切片,焯水,半分钟后捞出沥干。她说焯水时间不可长,不然香味丢失,菜质变萎。
黄豆也是主妇去田埂上扯回来的,是豆粒饱满,剥去豆荚青嫩未老的那种。清水泡半小时,去其白色豆衣。与姜蒜末一同下锅,热锅热油炒两分钟,然后放水焖三分钟,再放入阳荷大火爆炒。放盐,喷锅边水,快速出锅。
此菜视之丝豆相杂、红绿相间,秀色可餐;食之则阳荷辛辣与嫩豆清香相克相生,味觉层次分明,有一种山野菜的刺激冲口,生猛劲爆。
五、五花肉炖豆腐
如今市面上的豆腐,嫩的做汤不嫩滑,老的油煎不成块,吃上去总没豆腐味。这种用陈黄豆研磨、添加了大米、使用了化学卤水的豆腐,做不了五花肉炖豆腐这道菜。
我爷爷打豆腐,所用的黄豆,都是当年种当年收的。用了石磨慢慢悠悠磨出来,倒进铁锅兑上水,再点燃松针文火慢煮。如果烧劈柴或煤球,他说火力太猛,容易将锅里的豆渣烧糊,那样打出的豆腐,就有一股焦糊味。豆渣煮开,舀进纱布吊袋,滤出纯净的豆浆,然后用石膏水点卤。待豆浆凝结成豆花,立即舀进铺好纱布的木模,然后用纱布包好,自然沥去水分。大约五六个小时后,揭开纱布,将已经成型的豆腐,划作十公分见方的方块,浸入清水中备用。爷爷说,所谓的豆腐味,就是铁锅气、石膏味、木板香和新豆香混为一体,是一种醇厚而又生鲜的香味。做五花肉炖豆腐,诀窍不在如何烹调,而在如何打豆腐。
将五花肉切片下锅,翻炒至肉片卷曲微黄,放姜片兑冷水煮沸,再将豆腐用手掰开,一坨一坨放入锅中,加盐,小火炖100分钟,将豆腐炖出蜂窝似的洞眼,即放入葱段装入陶钵,上桌在泥炉上继续炖,越炖越入味。由于豆腐的洞眼中蓄满汤汁,食之汁液充盈,豆香浓郁。记得那天下雪,透过炖钵的热气,看着屋外正大雪飞舞。我坐在冷寂与热烈之间,一口米酒一口豆腐,一口热汤一口凉风,还真让我想起了芭蕉的俳句来。
六、清炒芋仔丝
这里要用的芋头,不是大个头的槟榔芋,是本地出产的小芋头,上海人所叫的芋艿。七八月间,芋头叶茂果实,成为当季佳蔬。从泥土中挖出的芋头,分芋娘芋仔两部分,芋娘是年头种下的芋种,芋仔则是新长出的芋头。芋娘肉质粗糙,蒸炒均不宜,农家通常切丝晾干,装入陶坛做成鲊芋头。芋仔做法多样,常见的是炖牛腩、煮娃娃菜和剁椒蒸,而切丝清炒,只有奶奶在世时,偶为我做。后来,我将此菜的做法,教给了北京湖南大厦的厨师。他们做出来,味道自然不及奶奶的好,却也大受欢迎,成了那里主推的菜品。
芋仔必须是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晾干贮存的失水不脆。挑选个头大点的,洗净剐皮,切成一毫米厚的薄片,再切成一毫米宽的丝。这道菜难在刀功,若功夫不到丝切粗了,炒出来或生或柴,滋味尽失。将切好的细丝浸入冷水,大约五分钟,目的是将芋头中的淀粉去掉一些,否则一炒即变糊状;亦不可长时间浸泡,否则炒出来会不顺滑。配料只需一种:韭菜切成碎末,注意不可以葱蒜代替。锅烧热,放入少许猪油,倒入芋仔丝,边炒边施水,大约两分钟,放盐,撒入韭菜末,起锅即食。
此菜柔脆兼具,细腻滑顺,清爽宜口,回味悠长。所谓食中禅味,尽得之。
七、大麦酱回锅肉
回锅肉是川渝名菜,以其浓郁的豆瓣酱风味著称。而湖南乡下,旧时的主妇做菜,不用酱油,也不用豆瓣,只用自家酿晒的大麦酱。
每年入夏,各家主妇最神圣的使命,就是酿晒大麦酱。所谓大麦酱,其实原料是当年收的小麦。大麦乡下也种,只是从来没用来晒酱。晒酱是件极细心、耐心的技术活,也是主妇们比拼贤惠能干的主要项目。仅将小麦蒸煮、发酵、晒干、研磨就得耗时月余,且每一个环节都得精微把控,否则前功尽弃。磨好的小麦粉加入食盐,兑入冷开水,搅拌成糊状,装入陶缸,置放在屋前屋后最当阳的地方,盖上用竹篾弯成的蛛网盖子,晾晒六十至九十天。每天得在太阳当顶时,将大麦酱搅拌一轮,使其受晒均匀。若遇变天,得及时盖上斗笠,以避淋雨。大麦酱制作,从始至终最忌生水,因而大约有两三个月,主妇们是不敢出远门的。可见一坛大麦酱,对寻常农家的重要。酿晒至酱香扑鼻,粘稠如饴,食之咸甜,余味绵长,便装入陶坛,以备食用。大麦酱既是农家蔬菜淡季的下饭菜,更是烹调鸡鸭鱼肉等大菜的必用佐料。
取新鲜猪前腿肉,切成十公分见方,放入开水中慢煮,待筷子可破皮穿入,出锅改刀切片。入锅干煸。待油脂煸出,肉片金黄,即可放入大麦酱、蒜子,加水焖煮,时长约五至七分钟。待酱香完全浸入肉片,放入红椒段稍炒出锅。
与豆瓣回锅肉比,大麦酱不入花椒、八角、茴香等料,亦未加入豆类,麦香更纯正,口感更绵甜,肉片保持了猪肉自身的香味,既酱香沉沁,又没有喧宾夺主之憾。
八、荸荠红薯汤
腊月正月,即使农家,也是荤腥味很重的日子。这时点,一盆好汤,往往比大鱼大肉更受待见。清炖萝卜汤、白菜豆腐汤、水煮油菜苔,都甚宜口,但令我记忆犹深的,是益阳一位农妇所做的茡荠红薯汤。
那季节红薯已窖藏,翻出来生吃,不仅依然生脆,且更加甘甜。红薯品种多,做菜要选本地叫鸡蛋薯的那种。荸荠则要去田里现挖,放过晾过的,即使只有一两天,也会皮难削肉发柴。两样食材都洗净削皮,切成一公分见方的小丁,分开浸泡在凉水中。大火将水烧开,红薯先下锅,煮五分钟,然后荸荠下锅,再煮三分钟,放少许盐、两三滴芝麻油、少许葱花,出锅趁热食用。
看上去—碗清汤,但喝上去其香丰满其味淡远,红薯的甜粉与荸荠的甜脆,红薯的熟香与荸荠的生香,构成了味觉和嗅觉上奇妙的复调,甚至超越了生理的约定与期待。
哪天真闲了,邀约三五好友,找个清爽农家,我掌勺把这些菜做了,展示一回乡村湘菜的风味,显摆一把咱自学成才的厨艺。不过,食材不同季,八个菜一次做齐的可能性,笃定是没有的。
关于湘菜,至少我们这代人最美的记忆,还是乡村滋味。因为,乡村代表着一种更恒久、更温馨、更本真的岁月和人情……
2025.8.6
于抱朴庐息壤斋
此文发表于《湖南文学》2025年第10期
龚曙光,湖南澧县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家。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天涯》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逾一百万字。著有散文集《日子疯长》《满世界》《样范》等。曾获“全国文化体制改革先进个人”“中国出版政府奖”“韬奋奖”“2011年CCTV年度经济人物”等荣誉。
来源:红网
作者:龚曙光
编辑:唐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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