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侗文化村。(林安权/摄)
吴尚德自幼酷爱侗戏、侗歌,一生唱戏编戏。
唱得侗戏醉山河
文/刘代兴
初秋时节,这里依然葱郁茂密,绿意盎然,如一片辽阔无垠的海洋。树木簇拥,枝叶喧戏,它们在清风的伴奏下,唱着醉人的侗乡情歌。
怀化市通道侗族自治县皇都侗文化村大门外广场,游人如织,车辆如梭。广场北侧的群山,忽如一片滔天巨澜卷地而起,狂浪奔涌,云水翻腾,绵延如屏,光影摇动。半山腰上,那蓝色波涛的漩涡处,孤兀醒目地泊停着一栋三层楼的老木屋,像是汪洋中的一条大船,在静静地等待着某一庄严时分的到来。一条青石小径从云雾之中落下,如银绸一般,将山腰云雾之中的木屋与山脚的柏油公路连在一起,也将整个山峰、云霭、树林与田畴连成了一片,宛如一幅中国传统的青绿山水画。这一处侗族人世代生活的家园,源自平地,依山而居,却无休止地绵延伸向天空。
我们踩着这条云中小径弯弯绕绕爬上半山腰,白云之上木屋人家门扉敞开。看到我们到来,主人精神矍铄地从窗前书桌上站起身,笑眯眯地迎接我们。
家中陈设简洁,木屋内散发着一种古朴清爽的气息。正面的壁板上醒目地悬挂着一块金色奖牌,那是2009年6月文化部授予的侗戏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荣誉徽章。老人个头不高,身体微胖,脸颊饱满,红润中透出少许的黑斑,但目光有神,声音洪亮,身板灵活硬朗,这或许得益于侗戏音乐长期的熏染浸润吧。
老人名叫吴尚德,这之前我只是在本市的电视上见过一次。此次专程拜访,是为满足我对侗戏这一民族艺术瑰宝的好奇心。老人今年88岁,虽是米寿之年,从老人的身上,看不出半点风烛残年的衰弱颓萎,而有一种源自内心的从容与平和,经岁月的皴染散发着一种恬淡温煦的光华。
老人见到我们,显得相当开心,也显出与岁月达成一致的平和与克制。但是谈话的开头,并不十分顺畅,也许是初次相识的缘故吧。我直入正题,请吴尚德老人先谈谈他与侗戏的结缘与传承,老人却说,这个题目太扯大了,倒不如我问一个一个具体的问题,他再来一一回答。看得出来,老人耿直爽快,思维敏捷,一肚子的侗歌侗戏,正不知如何倾诉出来。即使遇见我这样兴趣浓郁的外行,也不知怎样开怀畅叙,解说侗戏的博大精深,只能是一问一答,为我们解惑释疑。
于是,话匣子便是从老人当初怎样开始学习侗戏打开的。老人开口便自信满满地直言道:“在湘黔桂三省交界的边区,没有一个人超过我对侗戏的爱好,这种爱好从小到大坚持了一辈子。”我们被老人这开头的率真怔住了,像在大戏的开头,忽地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集中了注意力。“我出身于一个侗歌演唱家庭,我的外婆、母亲和父亲,都是演唱侗歌的。从十五岁起,我就跟着哥哥一起学唱侗歌。当时是做演员,从我二十五岁起,就做编导了。”追忆往事,吴尚德老人脸上浮现暖暖的笑容,那是对人生青葱岁月与难忘时刻的满足与沉醉。他爽朗的笑声,仿佛穿越时空,也将我们带回到侗乡往日淳朴烂漫的时光里。
侗戏大约产生于清代嘉庆至道光年间,最早由贵州黎平县侗族歌师吴文彩开创。侗戏当时全部是用侗语对白演唱,语言生动,与音乐紧紧吻合,朗朗上口,节奏明快,地域性显著。侗戏植根于侗乡山寨,具有浓郁的侗族特色,而且声情并茂,歌舞结合,很能引发观众的强烈共鸣,深受侗乡群众的喜爱。通道侗戏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目前,通道与交界地贵州的黎平、广西的三江共为传统侗戏非遗保护基地,而皇都村,便是通道县侗戏的起源地与传承地。
传统的侗戏表演形式简化单一,有点像东北的“二人转”。没有歌词,没有曲谱,更没有人物情节,是侗族人在劳作之余茶饭之后的一种简单的口头说唱形式,用来作为放松消遣的娱乐方式。演员在台前每唱一句,伴以鼓乐之声,然后走个8字形绕到舞台后方,经躲在戏台后边桌下的“掌本”戏师口授一句歌词之后,再绕到台前演唱第二句,如此循环往复。演出简单,全凭歌词唱腔吸引观众。侗戏虽然原始粗糙,但“喜怒哀乐尽藏”,是大山里侗民的精神大餐。他们以这种方式,丰富生活,释放情感,滋养精神,增进团结。侗族人能歌善舞,独具风情,珍视祖先流传下来的传统习俗与艺术形式——侗戏,并在表演实践中,不断丰富与创新着这一民族艺术瑰宝。
“当时我们村里有一位中学老师叫吴成元,是贵州黎平人,他侗戏演唱得非常好,大家都非常喜欢听他演唱。我从小就像着了魔一样被他吸引,一天到晚,就喜欢缠着他,与他黏在一起,跟着他学唱侗戏。侗族人天生喜欢歌舞,以歌会友,并不认为唱戏是不务正业,所以大人也给予理解和支持,并没有多加阻拦。”爱好是与生俱来的天资禀赋,无法栽培,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先天性“痴迷症”,也无法免疫。一生与侗戏结下不解之缘,有机缘巧合,但更多是一种命中注定的事。吴尚德谈及往事,眼睛里闪现出一道光泽,幽深而明亮,仿佛一道炽热的火焰在往事深处忽闪摇曳。
在侗乡,几乎每一个大的团寨,都有一支侗戏演唱队。或在农闲时节,或是冬季“侗年”农闲期间,侗戏演出队往往会相互走访周边的侗家山寨,以戏交友,交流切磋,这在侗家叫作“为耶”,即“做客”之意。大伙结伴走村串户,你来我往,谁家的客人越多,就预示着谁家五谷丰登,年年有余。年轻的吴尚德成为皇都村侗戏的台柱子,也做了演出队队长。于是他经常带着村里的侗戏班子,去到与通道接界的贵州、广西邻县山乡侗寨演出,结交侗戏爱好者,分享侗戏带来的欢乐。时光漂染,他渐渐成为侗乡边界邻县远近闻名的侗戏达人。
吴尚德虽然只是小学毕业,但对音乐有着超乎寻常的感受与颖悟能力。20世纪70年代初期,正值枝柳铁路修建,从长沙来了一批音乐工作者深入生活,服务基层,为铁路建设者们演出。吴尚德擅长侗戏,通晓侗汉双语,被抽调到联络处工作。在这期间,他遇见了来自长沙艺校的戏曲老师赵树峰。当第一次见到赵树峰在稿纸上用阿拉伯数字记录乐谱,填写歌词,吴尚德差点惊掉了下巴。从未走出大山的他,没有见到过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音乐创作方式,简直太神奇了!吴尚德像中了邪一般,整天缠着赵树峰,要拜他为师学艺。两人年龄相仿,于是结为金兰。但吴尚德还是趁机足足敬了三大碗的侗寨米酒,毕恭毕敬拜了三拜,赵树峰拗不过他,只好又收他为徒。吴尚德从一无所知,到后来学会用简谱创歌作曲,这为他日后戏艺精进、自编自导大量侗戏打下了厚实的基础,也为他插上了高飞的翅膀。
吴尚德天资聪颖,对侗戏痴迷,不仅仅满足于学习与传承,更是在创新与突破上孜孜矻矻,下了大功夫。在长期的创作演出活动中,他察觉到侗戏的不足与局限。要得到山村百姓的广泛欢迎,还有更广阔的发展与创新空间,还需要借鉴现代戏剧中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与不同风格的演出技艺。通道原先并没有侗戏,最多只算是演唱侗歌罢了。当初懵懂少年吴尚德跟吴成元老师学的也只是初级版本的侗戏,并没有多少戏剧效果。那时候,侗族村寨平民百姓的生活贫困,文化活动也是苍白贫乏啊,农闲时节能够听一场侗歌演出就是非常开心的事情了,哪里还计较演出效果与艺术水准。
70年代听了湖南流行的花鼓戏《打铜锣》《补锅》后,吴尚德大受启发,他决心闯一条新路子,学习借鉴其他优秀戏剧手法,改良侗戏,提高侗戏的艺术演出质量。当初,既没有化妆、乐器,又没有戏剧情节,舞台造型和舞台效果什么都没有。许多的戏剧元素都是一片空白,而要填补这些空缺,难度可想而知了。没有剧本,他就亲自动手,既做演员,也编剧本;没有乐器,就自己掏钱购买添置锣钹鼓笙,制作戏服,土法上马,中西结合。这样一来,不仅丰富了侗戏的乐器伴奏形式,也大大提高了侗戏的表演水准,使侗戏艺术日趋成熟完善。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业余队员,专业水平”,逐渐在吴尚德的操持下形成。侗戏这门古老艺术,在吴尚德的精心移植与守正创新下,焕发了从未有过的蓬勃生命力。他让侗戏走向广袤大地,走向基层侗家人的生活,也让侗戏摆脱低庸走向高雅,从此获得新生,也更加璀璨夺目。他是通道侗戏的实践者、开拓者,也是侗戏走向更宽广舞台的推动者。他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艺术世界的精彩奥秘,也为世界舞台表演艺术奉献了一朵自然质朴、苍翠凝露的艺术奇葩。这是吴尚德用一生的喜爱换回的丰硕果实,也是用一生的平凡成就了艺术的非凡。
我好奇地问老人,有没有一件让他一生最难忘记的侗戏演唱故事。老人稍加思忖,便讲述了一桩亲身经历的演出往事。
1989年冬,皇都村侗戏演唱队接到上级任务,让他们代表县里去贵州榕江县参加湘黔桂三县十二乡的文艺汇演。离汇演只有18天的时间,却连一页剧本一句台词都没有。要拿出一台代表通道县水平的侗戏参赛,演砸了不仅给自己的团寨丢脸,还会让县里蒙羞。这可不是闹着好玩的演出,接还是不接?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去遛遛才知道的。吴尚德一咬牙豁出去了,他大胆接受这项充满挑战性的任务。他把自己关在家里赶写剧本,熬油点灯,通宵达旦,连续三天都没有合眼。邻居见了都心疼地对他说,“老吴,这样要不得的,要累坏人的啊!”吴尚德置之一笑,回头又拼命地赶写剧本。就是凭着这股子狠劲,他创作出剧本《戊梁情》,这是他积压在心底,一直想写却又没敢动笔的剧本,这一次在积压之后终于爆发了。这是侗戏史上一部划时代的杰作,是侗族版本“梁山伯与祝英台”。剧本根据侗族民间流传已久的爱情故事改编而成,贵州侗族青年闷龙来到通道牙屯堡乡下做长工,与财主家小姐肖妞相爱,但却遭到财主一家人的极力反对。故事结尾闷龙与肖妞携手跳进浪涛翻滚的播阳河水中,生死未卜,充满了悲剧的色彩,却又留足了令人猜想的艺术空间。
因为时间仓促,他一边创作剧本,一边编曲。往往是一场戏刚编完,就拿给演出队赶紧排练。最后一支曲子因县里赶来支援的导演不满意,就一直没有通过拿去排练。直到抵达榕江后,他们请求组委会推迟第一天的演出安排。队员们都出去观看汇演,吴尚德把自己关在宾馆里埋头写出最后一支曲子。半夜里导演听完后,两眼发光,一拍大腿,“对头!就是这个调子。老吴你以后编曲子,就一定按照这样的路子搞下去!”这是戏剧推向高潮的音乐,情感与音符水乳交融,浑然天成。于是他们连夜赶紧召集全体队员加班排练,第二天登台演出,顺利谢幕。为了这次侗戏汇演,吴尚德差点一夜急白了头,但有惊无险,浪平江阔,风光无限。这也许并不意外,这正是吴尚德多年潜心钻研苦心造诣之后的瓜熟蒂落呢。
《戊梁情》全剧情节曲折,高潮迭起,音乐与唱腔声情共茂,更是将观众的情绪点燃,引爆全场。最后,这台侗戏在当地引起了轰动,大获成功,一举夺得了五项大奖。载誉归来,小县城里万人空巷,大街上马路两边站满了迎接的群众,欢声笑语,锣鼓喧天。吴尚德在本县刮起了一阵侗戏旋风,各个村寨纷纷上门邀请他们去演出,甚至连邻省邻县的乡村也竞相登门相邀,吴尚德无数次地收割了纷飞的眼泪。可是有谁知道呢,当时因赶写剧本,吴尚德彻夜未眠,累趴在书桌上,醒来之后,偷偷地洗一把冷水脸,又继续理清思路赶写剧本,沉浸在自己创作的天地里。正是这一种执着与坚韧,才有了成功的喜悦。也正是因为爱好,才有了义无反顾的付出与回报。如果没有了侗戏,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值得自己回味一生的呢?
说到最后一场戏,吴尚德仿佛回到了戏剧的情节里,闷龙与肖妞别后相逢在侗乡大戊梁的歌会上。吴尚德情难自抑,脱口而出,唱起了两个有情人最后相会时对唱的歌曲。老人用侗语演唱,我没能听懂,但情绪却大受感染。老人哼唱出急切的调子,跺起脚跟,震得木地板咚咚作响。节奏欢快,悲喜交加,唱腔婉转,声调铿锵,将痴情男女久别重逢后的惊喜渲染得淋漓尽致。真想不到,艺术家本色的真情流露,自然率性,丝毫不加掩饰。老人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一个多么可爱可敬的老头儿!戏能动人,戏也养人,侗戏艺术让他永远保持一颗未泯的童心,也滋润着不肯老去的青春。如今,根据《戊梁情》改编的大型侗寨山水实景剧《戊梁恋歌》,已成为通道皇都侗文化村的保留节目,长久演出,吸引山外的游客纷纷慕名而至,然后醉倒在侗乡人的米酒里,醉倒在侗乡的山水间。
在湘黔桂三省交界处的大山里,侗族人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他们与大地山川蓝天白云融为一体,与花草树木飞鸟鸣禽结为朋友。他们以侗歌浇灌贫瘠的岁月,用侗戏抚慰疲惫的生活,他们是这一片土地上的耕耘者,也是这片土地上的歌唱者。他们用侗戏编织生命的色彩,也用侗戏礼赞大山的馈赠。
吴尚德达观率真,自在洒脱,很少计较生活中的是非得失,将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侗戏的创作与演出中。他喜欢琢磨身边的趣人趣事,并将他们一番推敲润色修饰加工之后,移花接木编进侗戏剧情之中。他自接触侗戏以来,前后共编写了200多部侗戏,可谓侗戏的集大成者。他独创一体的汉侗苗壮多语种记谱方式,极大地普及与推广了侗戏艺术,并将侗戏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淡出舞台之后,吴尚德又无私地将自己亲手编写的剧本,无偿地捐赠给湖南省图书馆和市县两级文化馆,为地方剧目保存献出了自己的毕生心血。
吴尚德一生对侗戏乐此不疲。虽然年事已高,但对侗戏的探索与追求从未停止,对侗戏的执着与热情也并未丝毫衰减。即使耄耋高龄,他还经常应邀去学校与其他团寨传授侗戏演唱艺术,将这一民族艺术宝藏,毫无保留地呈献与传授给大众。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辛劳,让侗戏在侗寨根深叶茂发扬光大。他言传身教,一招一式,一丝不苟培养自己的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与几个孙儿孙女,教他们学侗戏、唱侗戏、演侗戏,那刻在骨子里的爱好已然生根萌芽,延续到了下一代的血脉里。眼下,她的四个女儿都是当地侗戏队的主要演员,儿子吴立广是通道县皇都侗族艺术团团长,他们手握父亲递交的接力棒,致力于将侗戏这一民间艺术精粹,弘扬光大,奉献给乡村的父老乡亲,并呈现给不远千里万里来通道旅游观光的远方客人。
告别老人时,初秋金色的阳光正洒满侗乡的大地山川。回望山中的这栋大木屋,如此平实却又如此精致,装点着侗乡青翠的崇山峻岭。老人站在山坡房屋的门口,不停地朝我们挥手告别。
吴尚德用他充满深情的一生倾注于侗戏,一如他一手修建起来的这一栋侗家原色的实木屋,不仅点缀着侗乡的奇山异水,更是装饰了侗家人的精神世界。
我相信,侗戏这株民族戏曲的奇葩仙草,将会在世界戏曲的百花园中,绽放异彩,香飘万里。
来源:红网
作者:刘代兴
编辑:石凌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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