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闲居记往·冬暮神思
文/张毅龙
推窗时,檐角风铃仍在记忆里晃荡,只是把碎金的秋光摇成了素银的冬影。满箱旧书倚着白墙列队,烫金文字在斜阳里轻轻喘息——像跑完半生马拉松的故人,衣襟还带着墨香的余温。有往事从扉页间飘旋而出,薄如蝉翼,触指即化,转瞬成“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的意境在窗台袅袅铺展。这些散落的字句,原是宋词册页里跌出的月光,带着千年的清辉,我俯身拾取,欲缀成冬暮的长卷。
日暮·独对
冬光总是吝啬,早早收走最后一片暖色。独坐窗前,见天光与云影交融成混沌的纱幔,恍若命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弹指轻叹,浮云几重?一生的聚散浮沉,何尝不似这流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舒卷无常,终无定形。
夜色在叹息里浸染开来。新月昏昏如古玉浸水,泛着湿润的朦胧。远街数点寒灯,在墨色里明明灭灭,每盏光晕中都蜷缩着“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慨叹。想起初居陋巷时,最盼雨夜。听雨水叮咚叩击塑料盆,手捧《稼轩词》读至“屋上松风吹急雨”,总觉辛弃疾就蹲在漏雨的檐角与我举杯。而今车马声被玻璃滤成远潮,安宁丰沛得让人无措,反倒要请关汉卿的锣鼓班子,在元曲里为我驱散这“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清寂。
月夜·神游
心终究不甘困守方寸,便乘风而去,与天地共呼吸。
神思跃出刹那,见“长烟一空,皓月千里”。宇宙被洗练成澄澈的泪珠,素月分辉,明河共影。此间该有一叶扁舟,载着闲人如我,学那古时渔父,“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功名何物?不过是醉醒时分的明月,与“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的顿悟。
那日整理旧稿,年度计划从《陶庵梦忆》间滑落。泛黄表格上,“推进时序”与“林下月明”相互缠绕——原来当年在会议室画甘特图的青年,早已在页脚埋下“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向往。如今懂了,那些在酒席间默诵《酒德颂》的深夜,将工作清单填成词的黎明,哪是附庸风雅?分明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修行。
可思绪回落,人仍在庭阶。黄昏漫过栏杆,月光凝成薄霜,触指生寒。神游的旷达终不敌“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现实。也罢,且将满城风絮看作无边愁绪,把飞霜满院当作“事如春梦了无痕”的浅唱。回到室内,半窗斜月,一枕余香,昨夜温存犹在枕畔,而“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空山·照见
该去何处安放这无所适从的魂灵?或许,“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才是归处。
想象自己是那宴坐山间的无事人,看“云山亘古青青”,听“清泉石上流”。小窗静坐,檐声嘀嗒——是雨是雪?皆成“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天籁。秋深时老友来访,指着《伯远帖》笑谈:“当年你办公室挂推进图,真是委屈了这双手!”茶烟袅袅间,我想起共乘踩式货运三轮的冬日,冻得呵气成霜,还为李商隐的《锦瑟》争执不休。如今手捧醴陵白瓷,反觉那时沾着油墨香的方便面,比明前龙井更烈更香。
然冷水泼面般的顿悟忽至:“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自然的永恒,照见“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的匆遽。
霎时万念俱灰,又似醍醐灌顶。
月下心飞、风前骨醉的痴迷,原是一期一会的幻境。“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故人烟水茫茫。所有追寻终将归于“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空无——却在这“空”里,生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澄明。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梦中遍历的山水,醒时不过窗影微移。时空本是幻觉,那“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困顿,或许正是启示:当外在路径湮灭,“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的境界方才显现。
最爱破晓时分展读《诗经》,看尘粒在光柱中舞出“蒹葭苍苍”的轨迹。某句诗忽然照亮经年迷思,这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欢愉,胜过所有文稿付印时刻。终于懂得陶渊明“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的圆满——不是逃往桃花源,而是在公廨修禅,在笺叶里炼丹。
且看“落霞与孤鹜齐飞”,水树闲临风。万物安住当下之时,窗外琤然一叶——枯叶落地的清音,如金石相击,轻轻敲在心上。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我于这一声中,窥见宇宙的节律。愁绪散去,心湖澄静。暮色浸透帘栊时,与整墙书架对望。这些伴我穿越风雨的老友静默如禅,随手抽阅《楚辞》,竟飘出三十年前的登机牌——起飞时刻恰是孩儿初诞之前一周。原来每段颠沛都暗藏彩蛋,所有跋涉终将归于“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的此刻:风牵素幔如故人挥手,香绕芳瓶似往事回眸。这寒威日晚的冬日,正走向它必然的终章,并在终章里,埋藏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生机。

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来源:红网
作者:张毅龙
编辑:史凌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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