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水一景。2025年生态文学专题分组创作活动——酉水溯源小分队供图

河流保存世间所有的倒影

文/梁书正

黄昏是河湾最好的时辰，天上云霞闲散，地上草木葱郁。夕阳的光在河面漫步，踩出细碎的褶皱，风过处，树叶纷飞，一些细碎的声音把喧嚣推远，时间仿佛在这里停了下来。我们坐在河边，看水，听水说话。

一生中有些话可以让风转达，另一些需要托付流水。

和酉水说了很久的话，慢慢地，我走近了酉水的内部。

两岸树木，是酉水的支流。那些关于季节、生命和年轮的东西，沿着根系或叶脉流淌。鸟雀从树林飞来，在水面上划出一道弧线，又落在黄昏夕阳的光束之上，一跳跃，再一跳跃，河水记住了乐谱。风把浪花推往树巅，一层层枝叶翻滚，扩宽了大河的体积。那些年轮的小溪，一圈一圈转着，画出许多旋涡，把一整年一整年的时光往里面扔。

望着树林，花开花落，枝生叶枯。这半生时光，我终于可以指木成舟，画林为海。当你指向葱茏的山河，另外一条酉水已悄然漫过我的眼睛。

群鸟的啼鸣，也是酉水的支流。那些叽叽喳喳的声响，清脆明亮，一个个鲜活的词语滴滴答答跳进水中，泛起粼粼波光。风取出来读，是一封动人的情书。行走的船轻轻读，诗意无边无际荡漾。当我来读的时候，每一声鸟鸣都成一滴水珠，在我的内心翻山越岭，百转千回。

岸边的田野，泥土、庄稼和菜蔬，也是酉水的组成。几个老农在岸边播种，河水映照他们的身影，把关于劳作、收获和希望重新解读。还有那些炊烟，把部分酉水往天上带，成为云，落下来湿润大地。成为星子，落下来，湿润眼睛。

我们看到的银河，有一部分是由酉水组成。

往酉水深处走去，我还看见，更多的支流前呼后拥而来。比如井水，让那个栖息在梦里的月亮又获得一小段旅程，那些藏在泥潭里的乡愁又磨亮了弯刀。比如露珠，让那些打湿裤腿的早晨又重新拥有朝阳的照应。而如果此刻，你有幸看见泪水的汇聚，你必然更加能理解这条河的欢乐和叹息。

山上融雪也是酉水的支流。多少年来，你在大雪纷飞的山顶独坐，万籁寂静。而山下，人世熙攘，唯有你替人们听完那一季又一季雪融的声音……

我一个人坐在岸边反复想着这些，想着想着，就似乎和岸边的木船没有什么两样了。就和一条河一样，有了天涯海角，有了地老天荒。

这是我再一次亲近酉水，再一次阅读这条河流。之前许多次来过这河边，我记下了河流对我说的话，一字一句，点点滴滴，写成各种各样的文字，它们和流水一样，都有了各自的去处。

今天，酉水不一样了，因为是我们一起来看的。

你看，河湾的景色扑面而来，波光粼粼的水，水中的鱼虾和水草，岸边的花朵和草木，远处的村庄，村庄后面的房屋，房屋后面的山，山上的夕阳和天空。每一处都那么吸引我、感动我。

看久了水，我似乎能看见那个秋天，酉水旁的民宿里，窗外的树叶黄了，天空澄澈，风递给我阳光的笔，一个个秋天被我们写得通透，写得澄明。

放下稿子，另一条酉水正在成型。

坐在河湾，一条木船是我们的邻居，鸟雀飞翔，几只小鱼吐着泡泡，又忽地摇着尾巴钻入水底。夕阳的光落在你的发梢，柔和而宁静，仿佛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温柔起来了。水搅动光线，一圈圈荡漾开去，我伸出手来，只一小瓢，一个暖烘烘的太阳就在我的掌心里了。

秋天把你放在掌心，就像酉水盛满所有的波浪。

河湾是适合回忆的地方。随便在一个地方坐下来，阳光就会把记忆从一大堆岁月的褶皱里拽出，咸鱼一样铺在岸边的水泥板上，那些带点腥味、苦味、辣味、酸味的过往被酉水一波一波推动，总惹得人想抹眼泪。

经书上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条河也是这样啊，过去的水流走了，现在的水也在消失，未来的水很快不见。我们什么都留不住，这样想着，酉水又在我的掌心上掐出了手印。

我看过最美的风景不在景区，而是在和你走过的路，跨过的桥，一丘稻田，一座山，一条河，甚至花草树木，甚至枯枝落叶。这些平平常常的景致，因为获得了我们共同的目光，而更加生动、温柔起来。就像此刻，我们看着水的清澈，山的茂盛，万物的生息。

那是酉水的另外一番星辰大海。

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因为听到了来自酉水的思念，一身的叶子齐刷刷地变黄了。那片等待收割的玉米地，在小心地使用秋风的语言。那些炊烟朝着酉水走来，河面上的波纹全是梦的脚印。

你看，河对岸的那些花，多么像曼陀罗。传说曼陀罗意为坛场，佛经称其为天雨曼陀罗花，只在最干净的地方才能生长。

你看花下的石头，是不是正在打坐的迦叶和阿难？

而看花的你，为何拈花微笑？

在这样的酉水旁，我想着这些，想着你，思念和一条河一样长。

想着我们坐在一起，看山、看水、看花开，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没有哪里能穷尽我的赞美，除了那些和你一起走过的地方。

我喜欢河湾，不仅仅因为它的美丽，还因为它的清澈。那是一种怎样的清澈呢？是白云揉洗的吗？草木睁开眼眸的刹那吗？或者是，看见纤尘不染的山峦和天空？好像都不够，好像是我们看着水的倒影，看见彼此的前生和来世。你的眼里装满这一世的深情，那半部《心经》，在酉水中找到残缺的部分。

对的，是这种清澈。这是酉水的清澈。

（节选自梁书正《河流保存世间所有的倒影》，原文载于“湖南生态文学”微信公众号）

梁书正，湖南湘西人，苗族。中国作协会员，湘西州作协副主席，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湖南省作协签约作家；参加第九届全国青创会，首届国际青春诗会，《诗刊》社第38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唯有悲伤无人认领》《群山祈祷》等五部。获华文青年诗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奖，红高粱诗歌奖、李白诗歌奖等奖项。湖南省文艺人才“三百工程”文艺家，首都师范大学第22届驻校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