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公塘的冬日素描
作者|彭世民
时值初冬,步入伍市镇。天气出奇地好,天蓝得透亮,像被汨罗江的水洗过一般,澄澈得叫人心净。我们一路行至普祝村,望见那一片铺满残荷的苍茫水面——我站在那里,却不知自己已站在周公塘的面前。
在平江的山水间,周公塘算不得什么正式景点,可它的名声,却远比一池一塘深邃得多。那些散见于报刊的字句,早已将它从地理的坐标,升华成一个文化的象征。
但所有的阅读与想象,都在我立于塘边的这一刻归于真实。这是我的第一次来访,是与它期盼已久的第一次照面。
塘是极大的一片。文友说,沿塘走一圈,要一点五公里;面积足有八十七亩。数字本是枯燥的,可当它真在眼前铺开,才觉出那种近乎浩瀚的体量。它就那么静静地卧在田野间,坦坦然迎着天光,像一块巨大而苍老的琉璃。清冽的水色映着天,成了沉沉的碧。风一来,水面便绉起鱼鳞似的细纹,揉碎了水底的云影天光。四周砌着整齐的石岸,几株杨柳叶子已落尽,疏疏的枝条像画家笔下枯劲的线,在水里投下清瘦的影。
我的目光,就停在了这一塘残荷上。
盛夏的繁华是寻不着了。“接天莲叶”“映日荷花”那样的热闹,早已交给了过去的季节。如今的它们,像是褪下华服的隐士,或是谢了幕的老生。一片片荷叶蜷着、垂着,颜色是说不清的赭褐色。有的边沿带着焦黑,像被秋霜与烈火吻过;有的却透着一抹倔强的黄,逆光里看,竟像陈年的绢帛。茎秆大多还固执地挺着,失了水,枯瘦了,却仍以一种奇崛的姿态指向天空,构成一片瘦骨嶙峋的丛林。
这凋零,却不死寂。水是它们的镜,映出风骨,也映出魂魄。水里的影,比实物的茎秆柔软,随着微波袅袅地动。枯萎的莲蓬低垂着头,像在沉思,水中的倒影也跟着一起沉思。这一上一下,一实一虚,一刚一柔,像哑了的弦歌,淡了的古画,自有它岑寂而庄严的美。
正出神间,一阵人语与水声将我惊醒。望过去,荷塘深处有两位男子正在忙碌。他们穿着半身胶皮裤,站在齐膝的冷水里。一人执铁锹探入乌泥,小心地撬、掏,便拽出一段裹着泥的藕;另一人把藕在水中荡几下,那藕就露出玉白的本色,一节一节,丰腴肥嫩,在淡淡的冬日阳光下,泛出温润的光。
岸边的摄影师邓艳根先生半蹲着身子,镜头牢牢对着他们。我站在远处静静看,心想那镜头捕捉的,不只是劳作的画面,更是枯萎与丰饶、死亡与新生之间,最朴素直接的辩证——荷叶将一生的精气神都藏进泥里,酿成了这洁白的果实。表面的繁华落尽,内里的生命,却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着。
这就像这口塘,也像它所属的这片土地。
文友说,这塘在这儿五百多年了。五百多年,它看过多少日出月落,听过多少蛙鼓蝉鸣?它滋养了多少代的荷,又喂养了多少代的人?那些在文字里读到的旧事,此刻像水底的潜流,幽幽地泛上来。我仿佛看见,许多年月里,也有许多像我一样的过客,站在这里,发出各自的感叹。塘是沉默的见证者,收纳时光,也沉淀故事。我们今日的热闹,于它,不过是又一片荷叶的生与枯。
我想,若是赶在夏末秋初来周公塘,该是另一番光景——轻摇一叶木筏,穿行于莲叶田田的碧波之间,看荷瓣在风中轻颤,揽满眼接天碧色,那该是自然浑然天成的诗意。
只是此行终究未逢盛放的荷塘。但转念间又觉释然——或许这样的相遇反倒更为恰好。就在这万物最素净的季节里,我遇见了它最初与最后的模样。
围着周公塘徐徐地走。新修的水泥村路沿着塘岸蜿蜒,像一道素净的灰线,轻轻勾勒着这片水域的轮廓。路的那边,是高高低低的村舍,错落着,依着地势,各具情态。有素朴的楼房,也有别致的小墅,一律静静地立在冬日的光影里。塘水清浅,将这些屋舍的影儿一一收纳,在水里颠倒着,晕染着,恍惚间,竟像一朵朵素净的莲花,开在这沉碧的琉璃盏中。这般干净,这般美丽,教人心里也明澈起来。
沿途遇见的人,脸上总是挂着暖暖的笑意。那笑意是自然的,温润的,如同这午后的冬日,不灼热,却刚刚好能暖到人的心坎里去。
屠夫正在处理猪头,案板上的肉块码放得一丝不乱。他告诉我,村里明天有喜宴,少不了一道寓意吉祥的“鸿运当头”。
鸡群在收割后的田里自在觅食。我举起手机取景——近处是啄食的鸡,中间是裸露的田野,远处是整齐的农居。天朗气清,这般田园光景,竟是任何镜头都难以留存。
路旁,一户人家正沐在暖阳里闲话。碎语轻声,随风飘散在午后的光霭中。不远处的桔园里,几位摄影师猫腰钻了进去,对着采摘的农人连连按下快门。那一张张漾开的笑颜,和枝头金灿灿的果实一道,被收进了镜头。
这时,一位老太太扛着拖把,从路那头徐徐走来。见到我们这些生面孔,她非但不躲闪,脸上的皱纹反如秋菊般舒展开,漾开一团暖融融的笑意。“屋里坐坐?”她用方言轻唤了一句,步子却未停,像一阵和煦的风走了过去。我来不及应答,只慌忙举起手机,试图框住那渐远的背影,与她身后一整片安详的土地。
在村部稍歇时,熊庆治老师递给我一本《我爱周公塘》。翻开扉页,淡淡的墨香里,一个个熟悉的地名跃入眼帘——作者全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周公塘人。最年长的作者已届耄耋,笔尖沉淀着八十载春秋;最年幼的才刚满八岁,字里行间还带着稚嫩的童音。
文友赵光在一旁轻声告诉我,这本书最初编撰时,稿子摞起来有五百多页。“都是乡亲们想说的话,删哪篇都不忍心。”最后只好狠心精简,压到三百多页。说这话时,他眼里闪着复杂的光——既惋惜,又欣慰。
合上书页,抬眼望去,村里的文化墙上彩绘斑斓,广场上老人在闲话家常。书页间流淌的,墙面上描绘的,广场上回荡的,原来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诉说着同一片土地上的故事。
普祝村这个名字,于我算是相识了;而周公塘,却从文友的字里行间真正走了出来——带着满塘枯枝、水底的藕香,和它几百年的沉沉呼吸,住进了我心里。
它不再只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而成了一幅淡远而耐读的画。画里,有天,有水,有枯荷,有挖藕的人,还有那穿过数百年时光、幽幽吹来的风。

作者简介
彭世民,湖南省平江县人,平江县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作协理事。出版有《凤凰花开的路口》散文集,曾获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岳阳市第五届、第六届文学艺术奖。作品先后在《少年文艺》《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广西文学》《小溪流》《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
来源:红网
作者:彭世民
编辑:符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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