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笺
文/张毅龙
霜还在赶路,枫却等不及了。那赤焰般的叶子在云际线上燃烧,把天空烫出一个个洞,漏下碎冰似的天光。老农推开木窗时,正在飘落的枫叶突然悬住——是风停了。整个世界像被收进一枚琥珀,连叹息都被凝在透明的寂静里。
这晓雾,是何时漫漶起来的?仿佛夜在褪去时,不曾收走它全部的纱衣,有意无意地,遗落下这么一片,茫茫的,荡荡的,将院角老梅的虬枝轻轻锁在薄雾中,纹丝不动,仿佛用墨线钉住了流动的时光。雾气浮沉,仿佛天地间一场缓慢的呼吸。
“北风裂地启玄冬。”他往陶碗呵了口气,白雾在粗陶沿上凝成霜粒。毛边纸糙黄的纹理里,还睡着制纸人捶打桑皮时的汗息。眼光放出去,便看到那一片枯荷了。夏日里田田的、亭亭的,如今都偃卧在水面上,垂着头,像是写倦了的字。叶缘卷着褐色的沧桑,静待冬雪为它们覆上最后的诗行。灶膛烟炱调的墨在土碗里打转时,一缕梅香破窗而来——那不是泥土的气息,也不是枯草的味道,那是一种极幽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一丝冷香,清冷如铁器划过冻土,让满屋的烟火气忽然挺直了脊梁。
“残菊抱香含玉露。”竹枝在灰土上划拉,檐下野菊应声抖落三片花瓣。老农的腕悬在半空,古铜色的手掌纹路里还嵌着昨日的泥屑。远处的山峦,在这雾里,只是一抹淡淡的、含烟的影子。那颜色是说不出的,仿佛是画师用极淡的墨,又蘸了花青,在宣纸上不经意地一染。他在等——直到梅影缓缓爬过东墙,在霜地上钤出一方疏朗的印章,才继续运枝。这时我才看懂,那移影的速度,原是他度量时辰的尺,而那尺上,刻着天地最古老的刻度。
酒沸时,草檐凝霜正化作晓色。埋了三年的冬酒启封时,坛口布帛碎裂的声音惊醒了梁上的麻雀。老农伸手接住一片坠落的羽毛:“这酒里沉着三场谷雨、两场白露。”他屈指数着,指甲缝里的黄土在晨光里微微发亮。一个人走在这路上,周遭是这般的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响。心里便不免泛起些流年的感喟。光阴的推移,原是这般不由分说的。梅香在酒气中穿行,像一根银线串起散落的年成,也串起那些“笙歌满座”与“壮志难酬”,到如今,都化作了“闲斟暖酒观残照”时,心头一缕淡淡的、说不清的滋味,如碗底残酒,晃着温润而微苦的光。
“防冬麦覆三更雪。”他望向南山,眼角的皱纹里积着往年的霜。麦田在雪被下做梦,梦见自己是一片金色的浪。我见他悄悄将掌心贴在土墙上——仿佛能隔空抚摸那些沉睡的根须。正这么沉沉地想着,几乎要陷在那“行人莫道征途寂”的叹息里时,墙头梅枝突然轻颤,闭合的花苞里藏着比春天更早的心跳。它还不是花,只是疏疏的几粒蓓蕾,紧紧地抱着枝干,颜色是那种近乎石质的、沉静的赭褐。然而那一点幽香,却偏是从这坚硬的、小小的骨朵里沁出来的,固执地,要与这严冬谈判。
最奇妙的是写“孤枫燃火灼云峰”的“灼”字时,竹枝在灰土上深陷。远处的松脂在严寒中迸裂,噼啪声穿过山谷而来。老农用结满冻疮的手指轻触划痕:“火在土里闷着,比明火烧得更久。”此时北风骤急,梅枝在风中划出凌厉的弧度,像在印证所有燃烧都要经过寒冷的淬炼。我忽然便觉得那满眼的萧瑟,都成了它的背景。那枯荷、那瘦柳、那凝黛的远岫、那染霜的疏林,这所有一切的“渐萧然”,仿佛都是为了烘托这枝头的、一点“待暖阳”的生意,一种在绝境中蓄势的、沉默的宣言。
当“新秧又绿旧畦坪”的“坪”字落定,冰层下传来细密的碎裂声。老农蹲下身,将耳朵贴向地面:“秧苗在翻身。”他摊开手掌,去年收割时留下的麦芒还在指腹闪着金辉。土墙上的梅影渐渐拉长,那些曲折的线条,恰似他年轻时用犁铧在大地上写下的第一行诗。风似乎也不那么砭肌砭骨了,倒像是一支巨大的、缓慢苏醒的笔,开始在大地上描画春的轮廓。我抬起头,望见那如血的残阳,正将它最后的光,暖暖地投射过来。天地间并非是死寂的,那无限的生机,正藏在这最严酷的表象之下,悄悄地、笃定地萌蘖着呢。
暮色四合时,晚风开始擦拭地上的字迹。老农却不在意:“种子入土时,谁见过它的模样?”他抚过梅树皴裂的树皮,触到内里温润的潮意。归田之计,功名之叹,且都交给这逝水吧。月光初现的刹那,最高处的梅枝突然绽开三朵白花——像三粒被点亮的光,像冬天终于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也让我忽然明白了那“自有梅枝待暖阳”的从容,那“静待梅开雪舞中”的期许,原是不必催促的、大地自身的诺言。
而今我站在同样的土院,他使过的陶碗在掌心传来往日的温度。当想说关于冬天的第一句话时,碗沿霜花渐融,渗进陶隙形成深色的脉络,像一句迟到了许多年,终于抵达的回应。老梅新枝越过肩头,将两片落花缀在我衣襟——原来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守望,早已在年复一年的梅香里,长成了春天的骨骼,此刻,正借着这融雪的水声,在我血脉里,发出细微的、拔节的清音。

张毅龙,男,湖南人,务过农、做过工、教过书,习作发表于较多媒体平台。
来源:红网
作者:张毅龙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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