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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舒洁:寻找白马的骑手
2025-12-19 14:48:42 字号:

芙蓉·小说丨舒洁:寻找白马的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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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白马的骑手(中篇小说)

文/舒洁

布日古德从呼和浩特回锡林郭勒的目的,是寻找出现在梦中的骑手。由他编剧的歌舞剧《马魂》即将搬上B城顶级的大剧院,导演是近些年来执导过很多叫座电影和大型情景剧的导演蒋亦侔。《马魂》是布日古德发表在一家大型文学刊物上的同名中篇小说,蒋亦侔读后,让助理楠嫣尽快与布日古德取得联系,商议购买版权事宜。他的原话是,楠嫣,你找到这个作家,尽量拿到版权。楠嫣首先和杂志社的一个编辑通了电话,她先亮出身份,把声名赫赫的蒋亦侔通过电波推给对方,然后说了诉求。楠嫣声音甜美、语言得体,她特别自信手机里那个声音青涩的小男人看见了她浅浅的微笑。毫不费力,对方向她提供了布日古德的手机号码。谢谢,她说。对方挂了电话。

楠嫣没有迟疑,旋即打通了布日古德的手机。哪位?布日古德问。楠嫣再一次亮出自己的身份,没等楠嫣说下去,布日古德就摁了手机。骗子!他自语了一句,随手屏蔽了楠嫣的来电号码。楠嫣愣了愣神儿,哑然失笑。她拿出另一部手机,再次拨通布日古德的电话。哪位?布日古德问。这一次,楠嫣张口就说出了杂志名称和编辑的姓名,接着说,我不是骗子,蒋导让我和您联系,他要购买您小说《马魂》的版权。他听着,没有回应。您在听吗?楠嫣问道。布日古德说,你让他联系我,就又摁了电话。

布日古德没有看见骑手的正面,准确地说,是没有看见骑手的面部。他骑着白马自西向东,白马四蹄腾空,马头前伸,鬃毛飞扬,马尾舒展,拖着风和尘埃。骑手右手挥动着牧鞭,臀部与马鞍若即若离,身体微微前倾,从布日古德身边一掠而过。布日古德醒了。是凌晨时分,室内昏暗,一切都静着。他伸手打开床头灯,看了一眼手机,睡意全消。

在《马魂》发表前,他感觉这个中篇小说中缺少让他安魂定魄的力量。他想不出那是什么,稿子放了半个月,他一个字也没改动,就用微信发给了编辑。不久,小说就在那个大刊的头条位置上发表了。拿到样刊,他重读《马魂》,还是没有获得启悟,他似乎丢失了什么。

最初在西乌珠穆沁写作时,他住在布特戈奇舅舅家,天天跟着舅舅和他的马群去牧场,近距离观察马的习性神态,听某一匹饮水的马仰天嘶鸣。布日古德发现,他今日看到的,与他少年时代记忆中的马群没什么不同。他回来,是需要一种心境,在乌珠穆沁广大的安宁里,他在小说里放牧马群。那是一些星光熠熠的日子,他先用蒙古语书写,每写完一段,他就翻译成汉语,这个转换的过程就如马群转场,他能够更好地识别每一匹马的神态和姿态。他写作顺利,眼看就到小说的结尾了。他看了看,这个小说大约是三万五千字,就如跟随马群走了三万五千里,他居然没有感觉疲惫。他是在一匹蒙古马走下一道青草高坡贴近主人身体时戛然而止的。蒙古马卧下,牧人坐下,抚摸着马头。

已是午夜,他把布特戈奇舅舅喊醒,说饿了,想吃肉喝酒。布特戈奇从炕上起来,点燃灶膛里的火。很快,布特戈奇就把加热的手把肉端到布日古德面前。小说完成了,他喝得酩酊大醉。

看布日古德喝成这样,布特戈奇很好奇地凑近电脑,他动一下鼠标,屏幕上的文字显现出来。他坐下,看了再看,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他的表情里有欣慰,有凝重,也有疑虑。

布特戈奇七十岁了,他中年丧妻,无儿无女。在乌珠穆沁草原上,他曾是最有名的套马手,被他征服的烈马不计其数。五十年前的一个夏天,他赶着马群回来,天空突降暴雨,在一声霹雳中,他不远处的一匹白马似乎受惊了,它前蹄高高扬起,然后落地疾飞。骑手坠马,一只脚别在马镫里,被拖在草地上。布特戈奇毫不犹豫,他打马冲去,在贴近惊飞的马匹时,从自己的坐骑上飞身跃起骑到白马背上。他的口中发出一种似语似歌的声音,勒住辔头,白马长嘶一声,瞬间停住。布特戈奇轻拍马首翻身下马,把坠马者的左脚从马镫里轻轻抽托出来,放在草地上。他半蹲着,转头看向坠马者。他吃了一惊,坠马者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长相甜美,她欠身,脸上毫无惧色,在对他微笑。女子发出短促的口技声,白马就地卧下,抖一抖长鬃,看着女子。

你干啥?她问。

我在救你啊!布特戈奇说,你的马惊了。他表情困惑,站起身来,他的坐骑和马群聚拢在他们身旁。雨停了,但黑云低垂,像一波一波浪涌悬在空中,一直垂落到遥鲁海日罕山,在他们不远处,流淌着巴拉嘎尔河。女子也站起身来,她身材高挑,五官精致,肤色健康美丽,睫毛浓黑卷翘,眉开眼笑。我在驯马,她说,我在练马术,我的马,它怎么会听你的呢?布特戈奇恍然大悟,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如花似玉的蒙古族少女是在自由驰骋,嬉马雨中。听到她的问话后,他有些忸怩不安。

他说,是我爷爷教的。

我也是,她说,在乌珠穆沁,懂马语的人不多了。这是我爷爷说的。

布特戈奇就是这样与达西娜相识的。他们出生在两个毗邻的苏木,在距今久远的时代里,他们属于同一个部族。

一年后,达西娜成为布特戈奇的妻子,他们的婚礼在草原上举行。她的白马是最珍贵的陪嫁。

达西娜是纵马抢先到布特戈奇家的,她感觉布特戈奇有意让她的白马跑在前面。在一种古老的婚俗里,她疾驰如飞,完成了从娘家到婆家的路途,这象征着她有了自己的家。她的新婚丈夫与她的距离只差一个马身。他们先后下马,迎送亲的马队也就先后到了。

在门前,达西娜遇见一个扎着一条辫子的少女,看上去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她拦住了达西娜。

你是谁?

我是你的嫂子,你是呼伦?达西娜多次听布特戈奇说起这个妹妹。

我知道了,你是达西娜嫂子。呼伦让开路,侧身含着笑容说,你可别抢走我的哥哥。

布特戈奇说,我这个妹妹,和我最亲了,也是被我给宠坏了。

达西娜牵住呼伦的手,一起向屋里走去。不会的,达西娜说,你看嘛,是你的哥哥把我给抢回来啦。

我不想叫你嫂子。

那你想叫啥?

叫姐。

达西娜高兴地说,呼伦,姐就随你叫啊!

呼伦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这一年,布特戈奇二十二岁,达西娜二十一岁,呼伦十二岁。他们一生放牧的父母,都已年过半百了。

婚后一个月后,在乌珠穆沁灿烂的星河下,达西娜手指着北斗七星,说,布特戈奇,你看那里,我们将来会不会到那里去?在草原上,只要跑起来,我的白马总是向北飞奔。没等他回答,她又说,你说我们会不会是活在一个梦里?没有你,没有我,也没有白马。可能啊,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呢。

布特戈奇拥着温润如玉的妻子,看着夏夜里的草原。在铺着银辉的视野中,草尖上的光泽连缀成大湖一般的浪涌,那种起伏始自北斗七星之下,一波一波推动着向南,在天际划出一道弧线。乌珠穆沁的星光夏夜恢胎旷荡,一丝虫鸣都可穿透微风之幕。偶尔会有一声马嘶,是悠长的,尾音飘浮向上。若你细听,声音就会回返,如此循环不息,那是只有草原儿女才能听懂的牧歌。旋律中有夜晚休憩的牧途,先人和梦都在其中。

多好啊,我们的乌珠穆沁,还有你,达西娜,我们都好好活着吧!他说,声音有些哽咽。

布日古德出生在青城呼和浩特,他的父亲苏德是一位造诣颇深、享誉中外的画家,母亲呼伦是一所艺术学院的舞蹈教授。苏德一生画马,呼伦一生教授的舞蹈课程都与马有关。作为这个艺术之家的独子,布日古德在高考后选择了地处华中的一所大学,填报了哲学专业。毕业后,布日古德返回青城,成为自由职业者。他兴趣广泛,写作绘画、作词作曲、赛马射箭、徒步草原。从他少年时代起,他的父母就遵从他的天性,用他们的话说,儿子布日古德是一匹自由的马,不能拴住他,要任他驰骋。对于慈悲有加的父母,布日古德从未表露过隐于血脉中的心迹。他要在马的意象中找到被人忽视的东西,在父亲的画作和母亲的编舞中,他看见了一条道路,一端是过去,另一端是未知,而他是现实。他的理想是在两位老人的理想中,延续这条充满梦幻色彩的路途。因此,他放弃了直升读研的机会,也没有考虑生存之路,就毅然决然地返回了故乡。他的决定,深深影响了一个南方女孩的心。他们是大学同班同学,从大二到大四,他们如火焰燃烧般热烈地相爱。她叫曹苒,广西桂林人,她支持布日古德重返北地,他支持她继续读研。他们分开,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也无伤感。曹苒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奔布日古德而去,她名字中苒的含义,已经暗喻了此生的归属地,是草木茂盛的蒙古高原。布日古德也坚信,他透着清澈慧光的女孩,不会离他而去。吻别那天,他们没有说这些心语,但唇语的表达已经足够了。还有目光,他们在那一刻无言意会的,是一条洒落着星光也飘落着雨雪的北地之路,通向蒙古马的眼睛和高原之河沿岸的静处。

(节选自2025年第4期《芙蓉》舒洁的中篇小说《寻找白马的骑手》)

舒洁,蒙古族,蒙名特尼贡,中国当代抒情诗人代表,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现代诗歌研究院执行院长。出版有《母亲》《帝国的情史》等诗歌集21部。曾获中国当代杰出民族诗人诗歌奖、首届朱自清文学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来源:《芙蓉》

作者:舒洁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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