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颐的心莲

文/李旭

念初中时，老师要求背诵周敦颐的《爱莲说》。这篇小短文，我现在还能背得朗朗上口。

那时候，我的家乡没有莲藕。人们见缝插针式的种水稻，哪有闲田栽培这个呢。莲花，也只是在课本插图里见过。读了这篇课文才知道，莲花原来可以美成这样，对于莲花的赞美，就从这里开始了。

《爱莲说》以托物言志的手法，通过对莲花的赞美，寓意作者高尚的情操和低调的人格魅力；同时也表达了作者清廉为官的崇高品行，以及不追逐功名利禄的正直美德。这种思想和情感的表达，也映射出作者洁身自爱的个人修养，符合儒家提倡的君子风范，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最高追求。

众所周知，周敦颐爱莲如命，又号称“濂溪先生”。“濂”“莲”“廉”三字谐音，注定他一辈子与“莲”有着难解难分的情缘，就连他究学的理学也没有离开“莲”。莲花的香、净、柔等品性根植于他的灵魂深处，在他理学著作中随处可见莲花的影子。可是，后人评价他，总是把他的《爱莲说》和他的理学思想分开解读。其实，这有悖“濂溪先生”的初衷了。

宋嘉祐八年（1063年），周敦颐升迁虞部员外郎。五月，他应邀与文朋诗友雅集唱和。周敦颐激情所致，下笔成章，写成千古名篇《爱莲说》。是年，周敦颐四十七岁，正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也是他理学思想最为成熟的时候。此时周敦颐一挥而就的《爱莲说》，论意义就非同一般。其实，他并不是单单表浅地寓意儒家的士君子形象，而是他不自觉地，把他的理学思想隐藏在字里行间。只是我们没有觉察出来而已。

两宋时期，朝廷吸取前朝灭亡的经验，开放性的兼容各种学术和创造性的思想，并为它们的共存提供了饶沃的土壤。宽松的政治环境，同时也为儒、释、道三教理论的发展和融合，创造了有利的条件。“白藕绿荷红莲花，三教本是同一家”。周敦颐的理学根本就是源于“儒”“释”“道”三教合一。偏偏这莲花又是三教中的圣物，这就是他的巧妙之处。它除了表面的儒家理想，往深层次的，言外之意还释放出释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精妙理论。也就是说，一篇《爱莲说》不但内含了他的经世为人，还糅合了他理学的所有哲学思想，莲花成了他可观可听的精神载体。

莲花在儒家思想中一直被推崇，作者通过菊花和牡丹的对比，突出莲花乃“花之君子者”的地位。据说，子贡曾经问孔子，荷花这么美是什么原因。子曰：荷花之美，在其外形高洁，其瓣如丝，洁白无瑕，如同君子之德，内外兼修云云。这是周敦颐所要表达的儒学哲学范畴。他在他的《太极图说》中说，“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正应对文中“中通外直”“亭亭净植”所暗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也为他的理学找到一个相互表里的通道。

周敦颐出生在道州营道楼田堡（今湖南道县）。他家侧面有一小溪名曰“濂溪”，濂溪在家门口汇注成一池，池中长满莲花。周敦颐从小就天天与莲花为伴。十四岁时，他到离家七里地的月岩洞里读书悟道。他观察月岩顶上的三个通天石洞，感觉从洞顶投射下来的光影暗藏玄机，妙不可言。朝东洞仰望，就像上弦月，随着光线的偏移，仰望西边的洞口，又如下弦月。中洞则如上下弦月合在一起，盘为满月。如此规律性地往复循环，无休无止。而那弦月的弓形形状，不正是与自己朝夕相伴莲花的花瓣一模一样么？他们心照不宣地，似乎在暗示同一种带光的东西，却看不见，摸不着。自己悟道的道莫不是与莲花有关？冥冥中，它们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或是互为因果关系呢。第二年，周敦颐举家投奔衡州舅父。带着众多的疑问，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舅父郑向在家门口挖塘植荷。周敦颐还经常问舅父一些稀奇古怪的伦理问题，作为龙图阁大学士的舅父，却每每被问到哑口无言。周敦颐只好每天望着满塘的荷花发呆，他一看到莲花，心里就浮现他悟道悟的“理”到底从何而来，他似乎若有所悟，又不得要领。他陷入了狭窄的瓶颈之中，这是他最为痛苦的时候。

周敦颐一生为官三十余年。他每到一个地方做官，寓所旁边必须要有荷，没有，就自己种。闲暇之余，他就与荷默默对视，从潜意识里冥思苦想，试图寻找一个突破口。

为官生涯，周敦颐做的都是与“公检法”相关的地方官，如合州判官、郴州贵阳令、虔州通判、永州通判、广南东路提点刑狱等职。他判案思路缜密，秉公清廉，深得老百姓爱戴。他在办案中总结出来的这些清晰的分析能力、严密的逻辑推理能力和决断能力，间接地为他的理学推论奠定了思维基础；无意中，也为他指明了一条正确的理性认知模式。渐渐地，受莲花的启发，他的理学源头一步一步明朗起来。

周敦颐把三教合一的共性放在一起，从《老子》的无极、《易传》的太极、《中庸》的“诚”，吸取理论中的精华观点。提出以无极、太极、阴阳、五行、动静、主静、至诚、无欲、顺化等基本概念，作为他的理学基础。形成一套“天道、人道、天人合一之道”的宇宙观和哲学思想体系。他“于五浊恶世而不染浊”，认为万事万物皆从“无极而太极”。“太极”一动一静，产生阴阳“二气”。人与万物都是由阴阳“二气”交感化生出来，“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在他的《太极图说》中说，“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从而推演至“人极”。“人极”生“诚”，他以“诚”作为天体本体论和心性本体论。“诚”则是人类真诚至善的人性和本性。在他所著的《通书》中，第一章第一句便说：诚者圣人之本；又说，“诚”是“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至此，周敦颐的理学思想结构基本搭建起来，并从儒释道三家主导思想中分离，自成一派。

与周敦颐同时代的欧洲中世纪，在意大利有一个叫安瑟伦的哲学家和神学家。他为了证实完美上帝的存在，提出了“本体论论证”的概念。说“我信是为了理解”和“信仰寻求理解”的论述。中西方思想的最大的区别在于，西方思想的崛起是推翻前人的成果，中国的思想是总结前人的成果。虽然他们的教义来源不同，但他们提出的“本体论”的概念是相同的。就像平行宇宙里说的，在宇宙的某一个角落里，就会有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莫非人类的精神本质是相通的，安瑟伦的“本体论”难道也是从莲花而来？

如此说来，周敦颐的理学便是那一朵美丽而又空灵的莲花。当初，他一气呵成的《爱莲说》，应是绷紧思弦，发千钧于笔端，疾奋笔于纸背。只是历时千年，没几个读懂他的莲花蕴涵更深的那朵心莲。以至他说，“莲之爱，同予者何人？”任何一个学说或思想体系，开始都是孤独的，就像他赞美的莲花一样，洁直孤高。

晚年的周敦颐结庐于庐山九江的莲花峰下。他将门前小溪命名为家乡的“濂溪”，池为“爱莲池”，他的居所取名濂溪书堂。他在庐山脚下复原了第二个故乡，以解思乡之苦。这不但是他对故乡的想念，更是对莲花的尊重，莲花对他来说就是他的第二个化身。至今，在他足迹所到之地，以莲命名的堂、祠、书院、亭池达十几处。可以说，没有对莲花的顿悟就没有理学思想的萌芽。或许这就叫“格物致知”吧，莲是周敦颐要“格”的物，“知”是他所创立的理学思想。他因此成为宋明理学名副其实的鼻祖。往后，程颢、程颐、张载、朱熹、陆九渊等理学原理，都是在他的理学原本上完善和发展起来的。

有一副对联：“濂溪生清廉，清廉传世，风清气正；文章载中道，中道育人，心安理得”。这是对他的中肯褒评。黄庭坚称赞他“光风霁月”，也并没有特意抬高他的学术成就和地位。但他因对发展儒学的特殊贡献，在他死后的168年（即1241年）获从祀孔庙之格，足见他的理学思想对后人的影响之大。

嘉庆十七年（1812年），岳麓书院也创建濂溪祠，专祀周敦颐。至清末，湖湘著名学者王闿运，撰一对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此联悬于岳麓书院文庙大成殿廊屋右侧廊柱上，至今还没有人敢去“揭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