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运行女(短篇小说)
文/李铁
一个社会人(时下指社会上混得开的人,那时单指地痞流氓)和一个盘子亮(盘子指脸庞,我们那一带把女人漂亮说成盘子亮)的女人拉开了这个故事的序幕。
首先出场的是一个叫大鑫的小伙子,那时我和大鑫都是三控室(三号发电机组控制室)的运行工(操控发电机组运行的值班员)。大鑫从班长室走出来,在呼啦啦几十个穿灰蓝色工作装的运行工中十分抢眼,他个子高,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爱晃动膀子。比他矮半头的我通常会走在他一侧,一副鸡跟鹅混的样子。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到班长室开班前会,开完会一股脑儿涌出,各自往自己所在的控室走。我翘起下巴朝大鑫脸上看,说,多亏你替我出头呀!大鑫咧着嘴说,都是哥们儿,咱不说这个。
大鑫全名李文鑫,他人仗义,爱打抱不平,和别人起争执时,往往因为正义在手而显得理直气壮。这个月的某一天我当班时多上了几趟厕所,有一趟时间超过了半小时,班长要扣我当月奖金的百分之五十。就在这次早会上,大鑫替我说话,说他出去干私活办私事扣奖金没说的,上厕所扣奖金不人性了吧?班长说,上厕所用得着半小时吗?大鑫冲班长瞪起眼睛说,他要是闹肚子呢,起来了又要拉不得再蹲下吗?拉裤兜子你给收拾呀?班长没词了,扣奖金的事没再提起。
快到三控室时,我又翘起下巴朝大鑫脸上看,说,要不咱晚上喝点小酒?“要不”在我们这一带的口头语里是询问句,与用不用的意思相近。大鑫的回答是肯定句,喝呗!嘴咧成了月牙形。
喝酒地点选在附近的“小酒馆”。餐厅的名字叫小酒馆,厅堂却不小,摆了大大小小二十几张桌子,雇工十余人,老板亲自掌勺,老板娘坐前台接待和结账。都说他家菜味道好,生意也因此红火。下班后我和大鑫就过去了,客满,老板娘给我俩在角落添一张小桌,算是有了座位。我俩对面坐,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是一张长方形的四人桌,坐着两对男女,目光越过这张四人桌,看到的是一张圆桌,这是小酒馆里最大的桌子,八人台,挤一挤坐十个人也能坐下。这张圆桌的人坐得松松散散,只坐了四个人,三男一女,其中两男一女是生面孔,只有一男面熟,是燃料分场(分现场的意思,相当于车间或分厂)主任高粱,高粱是他外号,他本名梁广学,人瘦得跟高粱杆似的,还有点驼背,人们就背后叫他高粱。四人坐八人台,菜却摆了满桌。
一个社会人出场了。他从外边进来,看也不看其他桌,径奔高粱那桌。这人叫白脸,也是外号,本名曹金芳。他生一张白脸,煞白,是接近“阴天乐”的那种白,在众多张脸里很是扎眼。我脱口道,白脸来了。大鑫也扭过头去看。白脸在我们这一带名声响亮,据说黑道白道都混得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身手,有人说他跟人打架,往往眼珠一瞪没动手对方就了。有人说有一次他跟人动手,他一个人,右手捏薄薄一本书,嚓嚓嚓,三挥两挥,对方三个人都捂住眼睛失去了战斗力。白脸大腿根儿挨上那张圆桌沿儿,桌旁四人都瞪起惊愕的眼睛。
白脸对高粱说,择日不如撞日,该解决一下咱俩的问题了。高粱说,何必呢?和为贵。白脸冷笑道,当年咋不和为贵呢?现在讲和,晚了。高粱说,你想咋样?白脸抓起桌上的一只啤酒瓶,放到与胸平齐的位置,撒手,啤酒瓶自由落体,啪的一声溅开一地碎片。白脸说,你要是还顾及脸面,就跟我到外边,耍赖不去,咱就在这儿动手,让满屋人都看看你挨揍的丑态。高粱的脸也跟白脸一样白了,说话都结巴了,何、何必呢,啥、啥事都好商量嘛!白脸说,看样子你是不想出去了,伸手来抓高粱,高粱身边的人起身阻拦,被白脸一推,推个倒仰,另外两个男女见了不敢阻挡,坐那儿瑟瑟发抖。白脸的手抓到高粱的脖领,用力往回带,拎鸡般将他拎到跟前。
我听过白脸和高粱的故事。当初白脸也是厂里职工,他跟高粱一起竞争过班组长,又一起竞争过分场主任,都是高粱胜出。高粱掌权,白脸没少挨挤对,一气之下,辞了厂里工作到社会上发展。白脸混出了名堂,回来寻仇,也是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就在白脸的拳头要落在高粱脸上时,一个人出手拽住了白脸的这只胳膊,这个人就是大鑫。大鑫迅疾如电,他是咋从我对面蹿出,咋到白脸身边的,我毫无察觉。白脸用这只被拽住的手臂朝大鑫扫去,大鑫脱手,白脸拳头落到他脸上,他脚下打滑,来了个优美的趔趄。
高粱从白脸手上挣脱,后退。白脸满脸疑惑与愤怒,问大鑫,你是哪冒出的一棵葱?大鑫努力站稳,说,都叫我大鑫,三控室的。白脸说,我管你三控室还是四控室的,敢来挡我就是活腻了。话到拳到,又一拳直奔大鑫面门。大鑫企图格挡,挡不住,这一拳又落到他脸上,又是一个趔趄。这个趔趄并不优美,只晃一晃就要倒下,却被白脸出左手抓住,像抓住一只装满猪肉的布袋子。
我看见白脸右手凭空多了一把尖刀,刀尖直指大鑫的咽喉部位,大鑫的脸也跟白脸一样白了。刀尖擦着大鑫的脖子下滑,到胸部,到心口窝,到肚子。白脸说,不要你命,却不能不给你留点纪念。腿钩了一下,大鑫扑通一声跪下去。白脸也跟着蹲下,刀尖指向大鑫右脚脖子。白脸说,就让你做个瘸子吧。尖刀横过来,要划后脚筋,没划着,这只手被人拽住了。
出场的是一个盘子亮的女人,她的出场令我惊诧不已并想入非非。她叫何三,大名何茜慧,很好听的名字,却没人叫,都叫她何三。何三和我、大鑫同值不同班,“值”指的是倒班时在同一个时间段上班,一个值有十几个不同工种的班组。何三在四控室,与我们三控室相距不到十米。我和大鑫走得近,一是他仗义,对我多有帮助;二是我俩审美接近,都坚定不移地认定何三是全厂盘子最亮的女人。身边男人无数,多听他们议论美女,才知人的眼光千差万别。何三有个妹妹何四,瓜子脸,何三是小圆脸,在其他部位相同的情况下,很多人认为何四比何三盘子更亮。
白脸是个力大无穷的狠角色,何三简直是蚍蜉撼树,哪里拽得动他?可我想错了,何三成功地拽住白脸的手臂,那把就要划过大鑫脚筋的刀刃随着白脸的胳膊高高地抬了起来。何三望住白脸,白脸盯住何三。何三说,曹哥,给我个面子,放过他吧!白脸说,本来没他的事,他没屌拎茄子,没事找事挡我的好事,我岂能放他?何三说,他这个人爱打抱不平,看高粱不是你对手,就出头管这闲事,他不认识你,要知道你是曹哥,他绝不会出头。白脸盯着何三一张好看的盘子,犹豫了。何三又说,曹哥真不给妹妹这个面子?白脸的脸上陡然有了一抹嫣红,松开手里的大鑫。
再找高粱,哪里还有高粱的影子,圆桌边的四个人都已消失。
(节选自2025年第4期《芙蓉》李铁短篇小说《运行女》)

李铁,男,20世纪60年代出生,辽宁锦州人。在全国各大期刊发表了《乔师傅的手艺》《杜一民的复辟阴谋》《冰雪荔枝》等大量中短篇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锦绣》《热流》等。曾获青年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中国好书奖等多种奖项。
来源:《芙蓉》
作者:李铁
编辑:施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