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红马甲
文|蒋新建
驿站门口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被往来的电动车碾得稀碎。入冬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年轻的快递员们缩着脖子扎堆在空调外机旁,嘴里念叨着派件量和超时罚款。驿站店员小林正在分拣包裹,听见拖沓的脚步声,抬头就看见老张挪了进来。
他那件红马甲洗得发白,领口磨出毛边,袖口缝着两块颜色不一的补丁,背上的快递公司标志早被汗水浸得模糊。车筐里的旧保温杯叮当作响,他一手攥着车把,一手护着怀里的包裹,像揣着什么宝贝。
“小林,帮我查查3栋2单元的王女士在家没?”老张的声音沙哑带喘,额头上的皱纹积着汗与灰尘,在黝黑的脸上冲出两道印子。
旁边染黄头发的小伙子吹了声口哨:“张叔,又上门啊?放快递柜多省事,一单赚五毛,你跑断腿才赚一块!”
老张的脸腾地红到耳根,梗着脖子想反驳,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哼了一声,转身翻快递单,手指抖得厉害。
小林低头扫了眼系统:“王女士三点到五点在家,现在才两点半,你要等?”
老张“嗯”了一声,把怀里印着婴儿奶粉标志的纸箱小心放在桌角,掏出保温杯拧开,一股凉透的菊花茶味飘出来。他仰头灌了两大口,喉结滚动着,像是咽下什么难捱的东西。
“犟脾气!”小黄又搭话,把玩着扫码枪,“上个月罚你八百多,我放柜率百分之九十,老板还奖了两百呢!”
旁边人跟着附和,没人注意老张的脸暗了几分。他蹲在驿站台阶上,红马甲下摆被风掀起,露出后腰一块洗得发白的旧伤——那是上个月躲闯红灯电动车摔的。
小林分拣完包裹,看见老张盯着手机屏幕发呆,上面是个穿校服的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张叔,你孙女?”
老张慌忙按灭屏幕,嘴角扯出点笑:“嗯,初三了,在老家。”顿了顿又说,“奶粉是给她寄的,城里的牌子好,长身体。”
风更猛了,梧桐叶簌簌往下掉。老张裹紧马甲,抬头望了望小区方向,三点的太阳被云层遮得灰蒙蒙的。他忽然想起昨天的投诉——客户说他敲门太响吓哭了孩子,罚了五十块。五十块,够孙女买两本习题册了。
“小林。”老张声音发颤,“我这坚持,是不是真的错了?”
小林愣了愣,驿站的电话突然响了。老板扯着嗓子喊:“老张!12栋李大爷投诉你!说你没上门,把快递放驿站了!”
老张猛地站起来,腿麻得踉跄一下,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明明记得李大爷说下楼取件方便,怎么就……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驿站抓起听筒,声音发颤:“李大爷,我是老张啊!昨天您说下楼方便……能不能撤了投诉?这五十块对我很重要……”
听筒里传来李大爷含糊的声音,夹着电视机杂音:“啥?哦,可能是我孙子不懂事,瞎按手机……投诉哪能说撤就撤?我忙着呢!”
忙音响起,老张僵在原地,指节攥得泛白。老板从里屋出来,甩过一张罚款单,啪的一声脆响:“这是本月第三单投诉!再这样,工资都不够罚款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死抱着上门那一套?人家要的是效率,不是你那点‘本分’!”
老张张了张嘴,想说自己零破损零遗失的派件记录,想说自己送件时的小心,可那些话堵在喉咙里,像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他想起儿子说孙女学费涨了,想起老家漏雨的土坯房,想起腿上阴雨天就疼的旧伤……
他慢慢走到桌角,抱起那个奶粉纸箱,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念想。风从门口灌进来,掀起红马甲的衣角,补丁在风里晃悠,像一面破败的旗子。“老板,这个月干完,我就不干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小林看见老张眼角的皱纹里亮晶晶的,有什么东西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老张没再看任何人,抱着纸箱一步一步走出驿站。梧桐叶一片一片盖在他的脚印上,背影在漫天落叶里格外单薄。小黄忽然叹了口气,小声说:“其实……张叔送的快递,从来没丢过,也没有破损过。”
没人接话,驿站里只有空调外机的嗡嗡声,混着窗外的风声,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林望着老张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低头扫过系统里他的派件记录——密密麻麻的绿色对勾,在整个站点都是独一份的。可这些,抵不过轻飘飘的几条投诉。
过了半个月,老张没来驿站。老板说他结清工资回了老家,走的时候只带走了那个旧保温杯,红马甲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储物柜里。
又过了一阵,小林整理包裹时发现一个寄给老张的信封。里面是张照片,老张牵着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崭新的砖瓦房前笑得眯起眼。照片背面,是老张歪歪扭扭的字迹:孙女说,爷爷做的饭比城里的奶粉香。
那天傍晚,梧桐叶落了满地。小林拿起那件红马甲,摸了摸领口的毛边,忽然想起老张蹲在台阶上喝凉茶的样子,想起他梗着脖子说“快递就是要送到手上”的模样。
后来,站点换了新的智能快递柜,亮银色的柜体晃得人睁不开眼。老板逢人就说放柜率能冲到百分之九十五,年轻快递员们的扫码枪响得噼里啪啦。小林依旧每天分拣包裹,只是再也没人问他“某某住户在不在家”。
那天,小林整理储物柜时翻出老张的红马甲,鬼使神差地套在身上,尺码大了一圈,风一吹竟有种空落感。正愣神间,门口来了一个老太太,攥着皱巴巴的快递单,要寄土特产给城里的孙女。老太太耳朵背,小林喊了三遍寄件流程,她还是一脸茫然。
“我来帮您吧。”
小林的声音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接过纸箱仔细缠上胶带,一笔一画写好地址。老太太看着他,忽然说:“小伙子,你真好。以前也有个穿红马甲的老师傅,也是这么有耐心,还给我讲怎么查物流呢。”
“您说的是老张?”
老太太眯着眼睛点头:“对!他说……快递要送到手上,才叫快递。”
那一刻,小林想起老张那句带着哭腔的话,想起他手机里孙女的笑脸。他低头摸了摸红马甲上歪歪扭扭的补丁,忽然觉得,每一个针脚都缝着一个老人的本分与执拗。
寄完件,老太太颤巍巍地走了。小林把红马甲叠好放回储物柜最上层。
来源:红网
作者:蒋新建
编辑:符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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