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想要一封信
文/史永珂
有时候,我觉得母亲是很烦的。假如我告诉她几天后甚至几个月之后我有某件事情要做,那就相当于给我自己设置了一道枷锁,根本不需要通过任何方式来提醒自己。从告诉她的那天起,她就会像一个监工,每天都会打听这件事的消息,比我都要上心,即使她并不懂我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或者这件事做不做会有什么结果,更不会管这件事会不会有变化、难度如何等等,她只是觉得既然我对她说了,那就有义务监督我去做,去了解我每一步的进展,去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念叨这个事情。
也许因为母子之间距离远了,她无法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想尽可能多地了解我现在的生活吧。可是年轻人嘛,总是耐不住性子的,被念叨的次数多了,就会觉得很烦,或许一开始还会跟她解释一下,聊一聊进展,最终还是不愿意再开口,觉得聊了也没有用。可母亲似乎总是对我的厌烦很迟钝,亦或根本视而不见,有时候被问得急了,会忍不住顶撞她,告诉她又不懂我想做什么,帮不了我什么忙,管那么多干什么,天天操这么多心,劳心劳力的,累不累啊。说完之后我就会后悔,会内疚,觉得自己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母亲会陷入沉默,或许还有未被我察觉到的不知所措。空气在彼时一定是安静的,谁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打破沉默,母亲无言地转身离开,我在脑中再怎么搜索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告诉她这种顶撞并不是本意,当然更不会说出什么道歉的话。
第二天,母亲的督促仍旧会如约而至。
我在心里不知道暗暗发过多少次誓:以后有什么事情再也不要跟她讲,省得她跟着瞎操心,还把自己搞得很烦躁。只是,既然发的都是同样的誓,说明每次都失败了,一有什么事,我还是忍不住跟她讲述的。我会跟她讲自己的近况,讲遇到哪些开心有趣的事,讲她没有见过的风景,有时候母亲会回应,有时也沉默,这时候我知道她应该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只是单纯地为我提供一个倾诉的对象。其实也不只是讲述开心的事,一个人在外面受委屈了,也会不管报喜不报忧的守则,倾诉一下自己的委屈。母亲听完大多是无可奈何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连出远门的次数都很少,怎么会有办法帮助一个远走高飞的儿子解决委屈呢?徒增一些担心罢了。
这些年不在母亲身边,我跟母亲打过很多电话,每天通一次电话似乎成了一个习惯,哪天如果忘记了,会觉得少了些什么。其实通话时间也不一定很长,有时只有短暂地一两分钟而已,相互之间报个平安,有时通话时间也会很长,听一听母亲讲述家长里短,讲一讲家里的近况,也会给我讲一讲自己遇到哪些难处。同样,身处远方的我也无法为母亲排忧解难,能做的只有听母亲讲一讲,顺着她的话说一说,大概是觉得让母亲把委屈多讲一讲,就算是帮到她了吧。
和母亲讲过那么多话,相互之间却从来没表达过什么感情。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尤其是和母亲之间,似乎从来不会将内心真挚的感情表达出来,告诉她我很感激她、很依赖她等等,那一类的话语是很难说出口的。说得好听些,是我继承了传统中国人普遍的委婉,可以将情感寄之于物,但绝不会讲之以言,直白的情感表达仿佛是一种罪过一般,一些词语到了嘴边是决然讲不出来的。这并不是牙齿守住了嘴巴的门户,而是心里仿佛一道围墙,就那么禁锢着喉咙、舌头、牙齿、嘴巴打消一切表达情感的词句,有什么话,往肚子里咽就好了,何必讲出来呢?看起来这是没什么错的,我也坚信这样子并没有错,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将自己的内心情感直白地表达出来,何况面对自己的至亲,血脉的纽带本就足以坚不可摧,何必再用语言来说明呢?岂不是多此一举?庸不庸俗?肉不肉麻?哪怕是想想是不是都会起鸡皮疙瘩?
只是有那么一件小事啊,让我觉得或许母亲一直在等着我的表达。
我的第一笔收入,是通过做家教得来的。那时候还在上学,没有什么别的收入,当时想着自己已经长大,尽量不再给父母增加负担,拿到第一笔家教费的时候,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用任何一个词汇都无法表示我当时的开心。其实,这笔钱并没有多少,只是毕竟是第一笔收入,是通过自己的劳动所得,于我而言意义重大。对于这笔钱如何使用,自然也要慎重考虑,首先自然想到的是自己,一直以来,着实过着“艰苦”的生活,自己挣钱了,不买一大堆零食来安慰下自己可怜许久的胃,那就太对不起自己了。可是,既然都要慎重考虑了,只想着买零食填饱肚子似乎不那么重要,略显俗气,且并没有那么重要。于是这个方案很快就被从脑海中剔除出去。还是给母亲买点什么吧,想来想去,母亲已经好几年没有添置过新衣服了,正值进入冬季,气温一天天降低,就给她买一件羽绒服吧。
自己买衣服没什么讲究,不会穿搭,也不在意穿搭,何况考虑这些事也实在太麻烦,我本就是个比较懒散的人,考虑这些问题费心费力,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于我而言,衣服可以遮衣蔽体,不那么花里胡哨就行。在给母亲买衣服这个问题上,我觉得很头疼,自己是不敢那么随意的,要让我挑选出适合母亲的衣服,以我自己的审美而言,这可真的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了。我在购物平台上浏览了那么多衣服,那么多种类的衣服,花花绿绿的,挑得我眼睛都花了,都决定不了该选择哪一件。我有点难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给母亲买衣服,甚至没有怎么陪着母亲买过衣服,才会有现在这样的困境吧。
挑得厌倦了,我甚至都想着要不就随机决定吧,屏幕滑到哪里,我就点哪里,就那么买一件算了。只是最终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想做一件于己而言意义重大的事,依靠随机的概率不就与初心相违背吗?好在自己的脑子还是转过来了,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巴掌,自己不知道挑选什么衣服,难道就不会找人帮忙吗?于是,我咨询了几位我认为有一定审美高度的朋友,经过层层筛选,最终敲定其中的一件。
后续的事情就简单了,下单,等着衣服送到母亲手中,母亲拿到后带着责怪的语气说乱花钱,不需要我现在给她买衣服,只是最终还是开口说衣服挺好看的,似乎还在电话那头跟别人炫耀,说自己的儿子很懂事,挣的第一笔钱就给自己买衣服,语气中的骄傲,电话这头的我都可以听得出来。
母亲收下了衣服,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第二天,与母亲固定的通话时间,一开始只是说一些早已成为定式的语言,比如吃饭了吗?加衣服了吗?然后稍微沉默一会儿,我以为电话就会像以前一样挂断,可是没有,母亲不知道是不是在犹豫,支支吾吾地问道:“那封信是你写的吗?”
信?什么信?我没有给母亲写过信呀,我愣了一下,旋即问道:“是什么信呀?”
“就是在衣服口袋里的那封信呀,不是你写的吗?”
我明白了,不过是商家在衣服里放了一张打印的信罢了,商家的一个小策略,这种不知道商家发给过多少人的打印信哪里有什么价值可言呢?直接丢掉就可以了。于是,我简单地给母亲解释了一下,并没有太在意。
过了几天,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又提起了这件事,给我拍了张照片,说认真地看过那封信了,怎么会是打印的呢?就是手写的信呀?是不是你写的不好意思说?
母亲照片拍得不好,那封信拍得很模糊,听到母亲这么重视,我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读着读着,我的眼泪就那么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读到我没有心思再做任何事,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痛快地哭一场。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以一个孩子的口吻向母亲表示关心、感激和那句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妈妈,我爱你”。
我恨自己的迟钝,母亲对一封打印出来的信这么在意,她在意的又岂是这一封信呢?母亲一定希望那封信是我写给她的吧,那一刻我又是多么希望那封信真的是由我写出来的啊!
回想起这么多年,母亲一直都是守在家中,不曾走远过,其实是有机会外出务工的,只是每次告诉我的时候,我都表示了反对,母亲不忍,就这样没让我成为村里的留守儿童之一,也就是这样,母亲被我禁锢在家中很多年,一直到现在。母亲唯一一次与村里的同伴外出采茶叶,也因我的原因半途而返。那年学业压力大,长期的睡眠不足加上没好好吃饭,我觉得心脏会间歇性的疼,刚开始我还忍着,觉得问题不大,也怕母亲担心,后来有一次实在疼得受不了了,老师送我去医院,给母亲打电话说明了情况,母亲第二天就回来了,后来听与母亲一起去的同伴说母亲哭了,接完电话就哭了,怎么劝都劝不住,大半夜去跟老板辞工回家……
我印象中大人都是不会哭的,就像我长大了也不会哭一样。可是母亲还是为我哭了,年近半百的母亲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为了她的孩子?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母亲又为我哭过了多少次呢?
可我呢?早已走远,以为每天和母亲通个电话就尽到了做子女的义务,我连一个陌生的商家都不如。我也写下过不少的问题,可竟连一封信都没有给母亲写过,不管我有多么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在这件事上,我错了,错得离谱!
母亲想要一封信,我永远欠母亲一封信。
来源:红网
作者:史永珂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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