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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汪阳:隐土
2025-12-31 11:12:35 字号:

芙蓉·小说丨汪阳: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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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土

文/汪阳

4月的一天,昨晚下过一场雨,早晨水库起了层薄雾。连续三周夏志骁没睡过好觉,他住在离水库一两百米远的民宿里,开窗望出去,眼前一片墨绿。水库以北和相邻的祁江凿了个口子,碧绿的江水缓缓挤进来。原本是人工湖,千禧年左右,祁江中游要修一座蓄水大坝,水库在上游,为配合工程的完成,不得不和祁江打通作为蓄水用地的一部分;工程完成后,水库水位上涨一百来米,以前沿库区两岸分布的瓦岗淹没了,如今夏志骁看见的稀稀拉拉的矮旧房屋是后来新建的。瓦岗每家每户的屋顶平平的,没有房檐和阁楼冒顶,一切从简,像是害怕不久的将来又要迁到别处去。

这里是移民聚集地,蓄水完成后,瓦岗本地移民和外来移民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本地移民占少数,占大头的外地移民来自庆隆各地,丰城啦,阴潭啦,武陵啦,他们没按相应要求搬去一千多公里远的安顺和望乡一带,不想离家太远,散居在庆隆南部偏僻的瓦岗,有点像外族入侵。

多年来,两股移民隔了层厚厚的屏障,本地移民在经历过一次迁家的悲痛后不容外来人分食他们的土地。外地移民即便在人数上占优势,但他们是杂牌军,拧不成一股绳;有的又是黑户,没有瓦岗的户口,遭到了驱逐。

夏志骁带了件军绿色棉袄,他要同另外几个演阴潭人的群演下水库,担心水温冷,提前备一件保暖。中巴停在民宿广场一棵香樟树下,昨天夏志骁从车上下来,目光逮到两个当地的小孩,问他们是哪里人。

一个丰城人,另一个武陵人。

夏志骁笑了,他的脸属于短小型,塌鼻梁高颧骨,平时不大爱笑,一笑脸上的肉全挤在一块儿,皱成几叠褶子。颧骨高的人要么吝啬,要么一脸凶相,这是瓦岗人惯常的说法。昨天他为讨好那两个男孩,到附近的五金店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小罐喷漆,让他们在中巴两侧喷上“移民”两字。越大越好。

“会不会写?”夏志骁担心他们太小不识字。

他们觉得好玩都点头,照夏志骁的吩咐做,踮着脚在中巴两端喷字。字喷得极大又难看,像十几条蚯蚓爬在一起。今天夏志骁走出民宿,昨晚的夜雨稀稀拉拉淋在中巴上,喷在车上的字沾了水还没干透。移民在哭。

想到下午要去水库干什么,夏志骁深深呼了口气。来之前他做足了功课,了解那起不幸的中巴坠水事故和瓦岗移民的悲情史。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十点,那几个演阴潭人的群演懒懒散散上了车,坐在提前安排好的座位上。他们打哈欠、放屁,牙缝里残留着昨晚吃下的烤鱼皮。原本明天下水库的计划提前到了今天下午,夏志骁不乐意,定好的日子怎么说变就变?他告诉过一个人,拍中巴坠下水库那场戏是在明天。另外几个群演倒是为提早结束这趟差事感到兴奋——既然无论如何都能拿到工钱,他们哪里管演得好不好。何况是在水库里演尸体。他们觉得活人最容易演死人。

“你看看你,还别说,真有一脸死相,到时候肯定不差。”趁导演没来,他们彼此打诨嘲弄,从座位上站起挤作一堆。夏志骁叉着手坐在第一排,他也是这部戏的几个群演之一,演的是迁居到瓦岗的外地移民。他们在演员表上没有戏名,统一用哪里人哪里人代称。夏志骁演的是一个丰城人,他们原定的角色彼此认识,约好从故地探访完亲属的墓园后坐同一班中巴回到瓦岗。蓄水大坝完工以前那几个城市迁过一次坟,迁得很急迫,仪式啦,行礼啦,全没有,有的还没有垒好土就草草收场。如今快二十年过去,那里的墓园不像墓园,更像是一片野坟场。人总要真正回一次家,哪怕家已淹坟已迁。

夏志骁做群演快五年了,演过许多死人,每一次演他都要求放下自我,试着去共情,想他们为什么去死,在死来临前怎么想的,一次次濒临死亡。生活中他尽职尽责地活,戏里,他又勤勤恳恳地死。他来这个剧组开过一句玩笑,说死了这么多次,到时候真轮到他死了,有没有可能阎王不会收他。

大概半年前,夏志骁听说了这起中巴坠水事故。和祁江打通后水库的水位上涨了不少,水面藏有暗流,中巴眼看就要到瓦岗,哪想从国道上撞破防护栏坠下了水库,恰巧卷进暗流里,经过几小时的打捞,车里无一人生还。当时报道说这仅仅是一场意外,他们公布了行车记录仪里最后的画面,夏志骁反复观看那段视频,从没睡过好觉。他在意的不是这场事故是否离奇,而是对那几个回到故地的移民抱以同情。决定还原这起事故的是个拍纪录片的导演,两年前他就在筹备一部记录移民的片子,辗转望乡、安顺多地,镜头里留存了他们的日常。在不久前简陋的发布会上,他承诺这部纪录片赚的钱哪怕一分一厘都捐给中巴事故的受难家属。

“你们好歹脸上要带点什么表情。”夏志骁盯着还在谈笑的那几个群演说。他摁亮手机屏,点出公布的中巴车内视频,说:“至少,至少你们,你们应该仔细放大看看他们一眼,快二十年了,他们难得回一次家,可不像你们这样嬉皮笑脸。”他的声带在颤抖。遗憾的是夏志骁看不清视频里他们的脸。无论怎样定格放大,他们的脸永远模糊,像是二十年前就已死去。这也是他来到瓦岗之后魂不守舍的原因,他担心和里面那个丰城人长得一点不像,所以跟随剧组来到这里不久,他就马不停蹄想要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在瓦岗的亲人又在哪里。

毕生,夏志骁后来知道他演的那个丰城人叫毕生。毕生,二十二还是二十三岁,也许是中巴里年纪最小的;也是去探坟,去了丰城,回瓦岗坐了这班失掉方向再不能到站的中巴。昨天夏志骁问导演,能不能把毕生的名字加到戏名里,不要用丰城人来代替,可惜没得到批准,就此他还和导演怄了几天气。

有人说他快要住进那个丰城人的身体里了,很难拔出来。深呼吸,夏志骁配合粗重的鼻息声劝导自己。他打听到毕生在瓦岗只有他妈妈这一个亲人,失去爱子后眼睛哭得快瞎,住在西南角,一个更加偏僻的地方。他抽空选了一个正午拜访过她,先是从中巴坠水事故现场上到国道,走一阵就看得见瓦岗的候车亭,他用步子数过,两地隔了不到八百米的距离。水库两岸都是耸立的石壁,湖滩狭窄,国道建在石壁的一侧,离水库二十来米。

第一次拜访,他吃了闭门羹,第二次,才终于见到了她。他说了缘由,只是想看看毕生长什么样,像不像他,并邀请她在拍摄收尾的那天去趟现场。

今天就是最后一场戏。他们坐中巴去水库还原坠下水的场景,下水演尸体漂浮在水上。这场戏用到的道具不多,说白了,投资也少,剧组简陋无比,基本的假血包、追光灯、仿制火焰,统一放在租用的民宿房间里。拍这场戏之前,夏志骁去过事故现场好几次,到现在,那里还看得见拖车和吊车压过的痕迹。水面一片污染过的绿藻,站在岸边还闻得见一点泄漏的汽油味。夏志骁说不准她今天会不会来。他说的是明天拍,但还是有预感,没准她今天会来。

(节选自2025年第4期《芙蓉》汪阳的小说《隐土》)

汪阳,2001年生,重庆人,湖南师范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在读。小说散见于《芳草》《青春》等期刊,散文转载于《散文选刊》。曾获第八届“青春文学奖”。

来源:《芙蓉》

作者:汪阳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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