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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 于坚:我的手指和大海一样 握不住流沙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于坚 编辑:周蒙 2017-06-07 10: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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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坚,诗人、作家和摄影、纪录片作者,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20岁开始写作,持续近四十年。著有诗集、文集20余种。曾获台湾《联合报》14届新诗奖,台湾《创世纪》诗杂志四十年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散文奖,《十月》散文奖、诗歌奖,朱自清散文奖、2015年新经验散文奖。小说《赤裸着晚餐》入选2011年中国十大短篇小说排行榜。德语版诗选集《零档案》获德国亚非拉文学作品推广协会“Litprom”主办的“感受世界”(Weltempfänger)- 亚非拉优秀文学作品评选第一名、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全球摄影大赛华夏典藏奖。纪录片《碧色车站》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银狼奖单元。

 

  在一架飞机里读毕肖普

  二十五岁那年我读毕肖普的诗

  她很年轻 刚刚被翻译 举着灯

  那时我坐在教室里 窗外开着海棠

  老教授正在前来授课的途中

  有一棵肥胖的橡树中风了 歪头朝着南方

  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是不是被译错

  为什么接下来 是这一行 “你能嗅到它

  正在变成煤气……” 暗自思忖

  四十岁时我读毕肖普 在一架飞机中

  另一个人翻译的 译笔就像一位婚后的

  中年女士 日渐干涸的沼泽 矜持的抽象

  她再也不用那些因性别模糊而尖叫 潮湿

  颤栗 捂住了眼睛的单词 译得相当卫生

  卫生被理解为士兵们折叠起来的床单而不是

  亚麻色头发上的束带散开后 迅速翻滚的黑暗之海

  这本书已经被岩石编目 硬得就像奶酪或者糖

  与我邻座的是两位要去波士顿旅行的老夫妻

  他们慈祥并喜欢微笑 帮我扯出安全带

  在一旁瞧我怎么看书盯着我那些猩猩般的指头

  翻到这页 又返回前一页 等着我勾出:

  “需要记住的九句话” 我将68页那只矶鹞折了

  两遍 自以为就此折起了大海的翅膀 只得到

  一条浅浅的波浪 老头甚至劳手

  帮我按了一下看书灯的按钮

 

  某夜在太平洋南岸有所思

  承蒙容器恩准 步他人后尘

  我也造就了一片大海

  以动词 形容词 介词和沉重如潜水艇的实词

  我的纸教堂里鲸鱼的颅和句子在沉睡

  我虚构了新的深度 相应的浩瀚与肥厚

  相应的苍茫 面对黑暗的天幕

  我在猎户座和半人马座之间虚构了另一个崇高

  我获奖 在万物的见证下领取圣杯

  此刻那道波浪衔来的白线

  在太平洋的边界上跪着

  那诱惑着下一位越境者的花边 那造物主的漏斗

  我的手指和大海一样 握不住流沙

 

  鳄梦

  它爬过夜晚的岸来到我梦中

  停在我的沼泽地带 即将绞碎我的深渊

  不知道这只长尾的坦克是怎么开进来的

  写生容易 描述一个梦就得扯谎

  黑夜漫长 我得慢慢对付 修改 涂抹

  我驯服过那么多野心勃勃的诗 用写字的手

  我取下它昏昏欲睡的履带 换上拖鞋

  既然闯入我的封地 魔头 你就要学习退却

  你的笨重会轻灵 你的确定会混沌

  你的脚印会荒凉 你的楷书会长出甲骨

  吐掉你腹中的推土机 飞翔吧 鳄

  我在午夜三点 掰开了黑暗之喉

  别来那一套 什么语词抵达处 意义溜走

  我已经捉住了这无常的实体 长的 圆的

  坚硬的 癞的 就像那些掌握了魔术的拆迁者

  原始的苦瓜壳下面 藏着一堆撬棍

  它竟然悲伤 谁的眼泪?

  我已经掐住那根证据确凿的脊椎——

  打开你的蛋!让你的白垩纪走出来投诚

  交代吧 你的龙是谁?我看见它的舌头长出蹼

  从思想的这一侧去往那一侧 缓缓地 恋恋不舍

  从残暴回到善良 从自大回到谦卑 黎明时我束手无措

  窗帘上闪烁着白昼之光 邻居的车子在发动

  工地上灰尘滚滚 盐在尖叫

  我不知道如何将我塑造的这个生物放回现实

 

  巴黎,在库赞街

  我害怕这些街道 幽灵们还在呼吸

  在那些嵌着眼睛的石头砖里

  暗藏着发黑的肺 只是离开人群

  一会儿 蹲在台阶上吸烟

  就是那人 他没看我 捧着一只手机

  谁的短信 令他那样深地低着头

  我聋着 因此听见死者在低语

  意义难辨 令我不敢快走 塞纳河的光

  为黄昏安装着小玻璃 也许下一次转弯

  那些句子 会再次 不言自明 我询问道路

  向这个妇人 求那位男士 站在教堂前

  截住刚刚出来的黑人 他顺势比画起另一种

  十字 手臂笔直 接着弯曲 最后垂下来向

  左 转右 再回到左“弟弟我没有多少钱

  所以可以给你”魏尔伦去克吕尼(Cluny)旅馆

  找兰波 就是走的这个方向 崴了脚 被库赞街

  凸凸凹凹的石块 颠簸得像是一条醉舟 看在眼里

  有人写诗一首 有人思忖着在上床之前 要更加小心

  坏小子的肘下夹着一根刚出炉的长棍面包 那么黄

  就像是取自街道两旁 时间无法吃掉的岩石

  被落日的余碳 烤得有点煳 在未被咬过的那头

 

  种树者呵你得小心

  看哪 家门口那棵杜英树长成了一座庙宇

  可没想到 多年前拖着小苗 来只是种下

  并不想要它成材 像那些收费昂贵的学校

  在自家门口种棵树 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挖坑 浇水 培土 然后让雨或闪电

  去管理吧 长成什么是什么 天知道 我仅

  种下 就长出了一个宇宙 伟岸 庄严 高迈

  密实 肥沃 幽深 梁柱搭起 尖塔高耸 新的

  岸 鸟儿来朝 神明若隐 我并不具备这些知识

  仅利用过一把锄头 一只水桶 牢记先人规矩

  动土前 翻开黄历 算出好日子 从未料到事情如此

  堂奥 不经意的小游戏 被如此地精耕细作

  如此地大用外腓 真体内充 这等构思 这等匠心

  这等手艺 这等做工 是哪个 一直背着我作业

  哦 这可是一座风铃闪闪的大庙 居然与我的陋室

  只有一步之遥 我可以走到树叶下面 获得

  荫庇 接受恩赐 超凡入圣 也将隐逸 在暮年

  从前任它自生自灭 现在要像主人那样 因下属

  茂盛于自己而嫉妒 砍掉它 我可不敢 伟大的

  越位 令我原形毕露 令我敬畏 感恩戴德

  再不敢自以为是 种树者呵 你得小心

 

  春天咏叹调

  春天 你踢开我的窗子 一个跟头翻进我的房间

  你满身的阳光 鸟的羽毛和水 还有叶子

  你撞翻了我那只穿着黑旗袍的花瓶

  安静的处子 等待着你 给它一束具体的花

  你把它的水打泼了 也不扶它起来就一跃而过

  惹得外面大地上 那些红脸膛的农妇 咧嘴大笑

  昨夜你更是残酷 一把抽掉天空摆着生日晚宴的桌布

  那么多高贵的星星 惨叫着滴下

  那么多大鲸鱼 被波浪打翻

  那么多石头 离开了故居

  昨夜我躲在城堡里 我的心又一次被你绑架

  你的坦克车从我屋顶上隆隆驶过 响了一夜

  我听见你猛烈地攻打南方 攻打那个巨大的鸟笼

  像听见了印度智者的笛子 蛇在我身上醒来

  可我不能出去 我没有翅膀 也没有根

  躲在屋子里 我像一个保皇党 和新季节无缘

  离开城堡 我不会获得风的速度 不会像鸟儿那样大叫

  我不会加入树叶 不会成为战车上的一名士兵

  呆在老地方 我比所有的鸟儿都更关心春天

  我是世界上最早谈论春天的人 在大地和种子之前

  我是声音中最早咏叹春天的声音 在风和北方之前

  啊啊 春天 我缝制了裙子来适应你

  我把花瓶 排列在世界的长桌上 像乞丐的碗

  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像 刺猬那样张开

  我戴上绿色的假发 混进花园

  我在二月的一个深夜独坐 为你写作诗章

  啊 春天 春天 不懂世故的家伙 天真的笨汉

  只要你的花蕾一晃脑袋 你的蜜蜂一亮嗓子

  我们的一切就死像毕露 像忍不住的饱嗝

  盛着腐水的花瓶 裹着尸体的窗帘

  发臭的形容词 僵硬的动词 虚无的名词

  在春天 我是最陌生的一个 最不合群的一个

  我的身体拒绝长出青草 我的语言中没有春天一词

  和树一起生活 我从未见过它如何饮水

  和风住在一处 我从未触及它的皮肤

  春天 永远只为了它的事情 才把世界搅动

  才经过我们的家园 踢开我们的窗户

  它并不想把我们的什么部分唤醒 它不懂我们的真理

  它拒绝我们的爱 我们的求助 拒绝我们最优美的诗章

  我们永远是一群狐狸 指望着下一个三月 下一个夜晚

  天空上会挂满金色的葡萄 充满酸味

 

  印度陶罐

  这段时间 世界又扔掉了一个陶罐 谁家迁居后

  从厨房滚出来 死孕妇的肚子 难产 土红色

  与炎热平原上雾蒙蒙的落日近似 沾着干掉的潲渍

  在泥沼 臭水沟 旧电池 塑料片 破鞋 烂玩具

  死尸 浑身是廯的丧家犬 煤渣 填掉的井 断墙……

  之间 还俗 扩大了井的边界 在滚滚红尘中回忆着

  它的泥巴前世 那一天 我正跟着一个团在西域观光

  他们垂着脑袋 在爬满苍蝇的玻璃窗边昏睡 这不是

  景点 三轮车 菩提树 洗衣妇 搬运布匹的板车

  警察 裁缝 小偷 铁匠 烧煳的锅子 香料不必

  醒来 仅我 一个捡漏的 发现它 飘飘欲仙仿佛

  刚刚做出来 就得道了 系围腰的陶工 还在那边抠

  手心 乘大巴受阻 求司机开门 以为我想随地小便

  是可以的 在此 一头神牛跑来踢了一脚 结实着呢

  多么美呀 印度 你盛水的形式 如此常见 低廉

  固执 饱满 透明——看得见那团混沌的黑暗

  待我抱回去 慢慢地 汲取 这个圆 何以如此辽阔

  11日游 菩提迦叶 泰姬陵 孟买 王舍城 德里

  举重若轻 搬回时 游客们突然坐直 表情异样

  仿佛我皈依了那些灰尘中的苦行僧 将一无所获的

  脏钵 拾回来 凭空增加了负荷 无法再购物也无从

  炫耀“到此一游” 还引起猜疑 海关大员的铁指节

  敲着这个旧家什 他用过 这么费事 带个水罐子回家

  漏不漏呀!似乎我渴傻了 忍着没笑 放行

  像他的祖先一样大方 从前在那烂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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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于坚

编辑:周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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