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至此无放翁

文/周荷雨

茶雾氤氲，似真亦幻。

他迎面向我走来，刹那间面庞竟幻化成了那个人……我愣了愣，脱口而出：“老头儿，你年轻的样子还挺俊。”他自是不明所以：“什么？”

茶凉雾散，归于现实。不是，到底不是。

“抱歉，我失态了。我们开始聊吧。”

第一次见到他，是冬天。

山阴的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便把大地掩尽，刹那间天地仿佛澄净明通，别无其他。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雪下得再是纷纷扬扬，一融化便什么都藏不住了。可是那时，我才几个月，什么都不懂。

“您有心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头顶的花布蓦地被揭开，我被小心翼翼地从篮子抱出来，“好一只雪白剔透的小猫，就叫你‘雪儿’了。”

我睁开眼，眼前并不是熟知的农家少年们，而是一个糟老头子。我有点怕，有点想哭，但一张口却是奶声奶气的‘喵喵’声，反而惹得老头儿抱我抱得更紧。不过，老头儿虽然是糟老头，他的怀里却是暖暖的。

跟着老头儿生活了几个月，我渐渐摸透了他。老头儿一个人住，孤孤单单的，每天除了干活儿，就是抱着我坐在案前写写画画，要么就是走到北窗前，或沉吟良久，或唉声叹气。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老头儿天天抱着我在案前念书，像村西边私塾里老夫子一样，念得猫都昏昏欲睡。

他还试图教会我认字，颤抖着苍老的手指，点着纸上那些字一个一个念着：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又或者“当——年——万——里——觅——封——侯——……胡——未——灭——，鬓——先——秋——……”

可是猫生除了捉老鼠吃鱼、撒娇睡觉，实在是难有其他的追求。于是每次他一教我认字，我就反爪一抓，纵身一跃到房梁之上。

低头往下看，他摇头叹气：“连猫都嘲讽我喜论恢复、不合时宜，我可真真是可笑之极呀，难怪落个‘嘲咏风月’而获罪罢官……”

他一双手颤颤巍巍地搭在北窗的窗棂上，远眺着北山，涕泗交加，无尽悲伤。

后来，日复一日的识字游戏，倒也磨得我认识了些字。

时光流转，春去秋来，转眼就过了两年，我从少不更事的小猫渐渐长成了大猫。我渐渐知道老头每天在纸上写的那些东西，有时是“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有时是“有沽酒处便为家，菱芡四时足”，更多的却是“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我去问枝头那些喜鹊，老头儿为什么不开心，她们却只知道扑棱着翅膀呱呱叫道：“喜论恢复，不合时宜……”可我却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好每天看着老头儿愁眉紧蹙。尽管我乖乖地替他把老鼠抓好，乖乖地不偷吃鱼，上蹦下蹿地逗他开心，但他还是不开心。

无数个夜里，我都听得见他在梦中高呼“请复中原，愿驱胡虏”“养兵当用，何故偷安”“刘琨晚抱闻鸡恨，安得英雄共著鞭”……

可每次高呼之后便是呜呜咽咽的泣泪之声，在春去秋来的无数个夜晚，融进山阴农村里安闲惬意的夜半鸣蝉、冬雪纷飞里，便再也听不见了。

又是寒暑轮替，又是春秋变更，见过几窝猫分分合合，看过几家人生老病死，我渐渐相信，也许时间会治愈一切，老头儿一定有一天会开心的。

老头儿也渐渐会在我衔着老鼠邀功时摸一摸我的头，时常为我写一写诗，说我“似虎能缘木，如驹不伏辕” ，是“前生旧童子”，伴他老山村。

我仍旧是乖乖地替他把老鼠抓好，乖乖不吃鱼，除了偶尔偷吃一点薄荷以外，一切都乖乖的，只是心里早就把他为我写的那首诗翻来覆去读了好多好多遍。我依然上蹿下跳地逗他开心，他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我以为，他真的开心了。

三岁那年，初冬难得没有下雪，而是刮起大风、下起了雨，我永远记得，那是十一月四日。

那天的风雨令我终生难忘。狂风把江山湖海几欲席卷而起，倾盆大雨墨色乌云黯淡了小山村的天地，我和老头儿待在屋里，听着四面山上的风声像大浪一样翻涌成涛。

我和老头儿黏在一起，我方才误吃了一点干薄荷，醉醺醺地在他怀里撒娇，惹得他又恼又笑。我躺在他新近才买的蛮毡上，在火炉边听他念书，看他写字。

他那双手真好看，虽然老了却是那么苍劲有力，执笔而书就是一首诗：“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做海浪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我咧开嘴笑了，他也咧开嘴笑了。我打个滚，他也看着我笑得前仰后翻。我喵喵地笑，他也咯咯地笑。

他笑得那么开心，仿佛他从来不曾在那扇北窗。

周荷雨，学生，湖南浏阳人，爱好文学，有作品见诸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