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绿岸滩的清亮哨声
文/谭仲池
我住的旅店,就在洞庭湖边。
9月的洞庭湖,苍穹澄碧,水天一色,岸影葱茏。
站在楼台上望远,波光粼粼的、望不到边的湖水,就荡漾在脚下,缠绵地牵动你无限的遐想。晚上,枕着涛声入梦,情境由古而今。我看见圣洁的月光下,滕子京乘舟来到云梦泽的深处,面对曾经守护的浩淼碧浪,渔火灯影,又在沉吟范仲淹写下的千古锦句。那神情和笑貌,依然庄重潇洒沉稳,有如一棵高大的香樟,临风而立。
曙色临窗时,我醒来了。玻璃窗上嵌着一幅,蓝天白云映照下的明山秀水、泛金田园和绿映城廓的长卷图画。这时,头天上午观赏的那条长江与洞庭湖岸相接,宽8米、长40多公里的,褐红色马拉松赛道,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它闪着黄绿和金红的光焰,灿如彩虹,蜿蜒环抱氤氲着浓重秋意的葱茏堤岸,缓缓地朝君山水域延伸。它仿佛也和洞庭湖的儿女一道,忠实地守护着一江碧水。
是何年何月,洞庭湖的上空候鸟翔集;洞庭湖的水变得清澈如碧;洞庭湖的水面消失了捕鱼的船影;洞庭湖的堤岸泛起层层绿波;洞庭湖的洲滩奔跑着麋鹿;洞庭湖的浪花里江豚腾跃。
今天,我重来到“巴陵”,又一次用心朗读“岳阳楼记”。忆念古时的“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在漫长岁月,生成铸造的自然灵秀、文化潮涌、历史风华、世道苍桑、朝夕明霞。
我要走进这条彰显匠心、充盈乡愁、环绕洞庭湖的葱绿生态画廊,去寻找雕塑它华丽雄姿、壮阔情怀、绿色岁月的劳动者的身影。去寻找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江湖美魂,心灵纯净与梦想彩虹。
在绿树掩映的小街深处的一个普通小院,一辆辆采访车匆匆来去。秋日的阳光,洒满院落,给两旁低矮的平房镀上了一层金辉。热情大方,又熟悉当地情况、在君山融媒体中心工作的王琼女士,导引我们来到5楼会议室。
会议室简陋而明亮,桌椅摆放整齐。我印象最深的是门口挂着“指挥部”的牌子。我没有问这是什么指挥部,但我想它一定有故事。
这时,走进来一位看上去很老成,又显得有些憔悴,性格开朗、面带微笑的中年男子。一见面,便对我说:“我认识你,你是一个作家。”
这位名叫陈远华的同志,是君山区交通运输局局长,也是当年负责整治清理码头、湖滩违章乱建的砂石场、转运搅拌站的一线指挥员。他对我说,5年前,这道几十公里的江岸有39个非法沙石码头,高高耸立在江岸载运沙石的传送带和搅拌机,发出的刺耳轰鸣声,粗暴地打破了白昼和夜晚的宁静。满天飞扬的沙石尘埃,染黑了周围的村庄,染黄了江里的碧水,把原本平静的日子搅得昏天黑地。尤其是华龙码头,占有江滩面积300多亩,是专门为沿线高速公路、跨江大桥建设供应混凝土的搅拌场。场上3个大沙石场,堆起的沙石像一座座山。我一边听着陈局长的叙述,一边在想,这就是所谓的“大开发”带来的巨大危害呵!再不大抓保护,我们生存世界,将会失去美好的家园。
人们早已盼望整治清理砂石码头的专项行动,迅速拉开了序幕。陈远华身先士卒,带领一支有上100人参加的,清理整顿砂石场的队伍披甲上阵。他们戴着安全帽,拿起铁锹、铁镐,伴着推土机、挖掘机和汽车轰鸣声,浴尘奋战。顶着烈日,不顾整天汗流浃背,吃着盒饭,没有人叫一声苦。就这样,他们不怕累,不抱怨,不惧危险,连续奋战30多天。最后采取断电、断路、搬走设备的坚决措施,终于将所有的非法砂石码头全部取缔。接着又运来泥土填埋坑道,在这些百孔千疮的江滩上种上燕麦草,还江岸一片迟来的葱茏。
李红波,是君山林业局总工程师。一坐下,他就给我讲起自己参与清理欧美黑杨的故事。他告诉我,早些年,引进的欧美黑杨,生长快,成林早,是造纸的原料,也可代替木材用途。光是君山区的水域岸滩岛边地头就种植了8744亩。一株大的黑杨树,可达到一吨的重量。这一片片如城墙般巍峨的黑杨林,成了老百姓致富的希望。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这种树吸水能力特强,它们变成了湿地“抽水机”,日日夜夜不断吸吮地底的水,导致湖田干涸,土地燥裂,草木枯萎。树上散发的怪异气味,让鸟儿不敢靠近栖息。如果不下决心砍伐清理干净,怎么能保护天蓝地绿江湖清澄呢?这是一只必须铲除的生态保护拦路虎,也是一场重塑大自然良好生态的大决战。
刚到林业局不久的李红波,就是带着区里交给的黑杨种植户的上访信,投入到这场清理黑杨的战斗中去的。他当然知道,这是一场攻坚战,必定是艰难重重,阻力重重。他十分清楚,当年农民种植黑杨都是与村组签了承包合同的,现在要一刀砍掉,种植户的经济损失谁来补?还有今后的致富门路又在哪里?多个夜晚,李红波在湖岸久久徘徊。他在思考怎样让承包户理解支持政府的决策;怎样迅速打开工作局面,怎样变被动为主动,变阻力为动力。他想到了写上访信的承包大户吴春元。李红波毅然地选择走进了吴春元的家,也走进了他种植上千亩的黑杨树林。他心平气和、设身处地地和吴春元拉家常,与吴春元讲黑杨给生态保护带来的危害。他的真诚和关切,感动了吴春元。从以心交心,到同情到理解,从理解到共情,到溶解吴春元的抱怨,更坚定了李红波的信心。在每亩砍伐补贴200元、木材留自己处理的情况下,吴春元站出来,带头砍伐黑杨。就这样,30多户黑杨种植户都积极参与清理黑杨的行动,一时暴风席卷,黑杨倒地。从这个故事的背后,我真切地感触到了洞庭湖畔农民的报国肝胆与忧乐情怀。
李红波激动地说:生态环境改善了,洞庭湖水质监测全面达标,空气质量优良率达93.6%;失踪很久的麋鹿回来了,现在奔跑湖洲草地、芦苇荡中的大小麋鹿有200多头。候鸟飞回来了,2020年到洞庭湖越冬的水鸟达到28万只。久别的江豚找到了家,现在洞庭湖稳定栖息的有210头,仅“江豚湾”就有40多头。
最让我惊奇的还是周辉军。他这个东洞庭湖的巡测员。吹哨引来江豚跳跃的故事,让我将信将疑地要去现场,一睹其神奇和真实。
林阁佬巡测站,座落在江豚湾的岸滩上。一栋平顶的红色小木屋,像一个四方形的小塔楼,耸立在几棵挺拔的绿树前。门口的木头台阶,直接连通原色木板铺成的观测平台。留着平头、中等个子、穿一件白衣T恤衫、40开外的周辉军,就站在我面前。我仔细凝视他,想从他的眼神和言谈举止上读出点什么。站在一边的王琼当面对我说,他可是一个神奇的人,用口哨吹来江豚跳舞的镜头,还上了中央电视台。
简短的交谈,我知道这个年轻人也曾在大城市打工,是因为身体原因,他从繁华都市的喧闹、创业的颠簸中归来,虽然没有了丰厚的收入,可他心里踏实,他情愿在自己的家门口,履行守护一江碧水的责任。他热爱这个工作,风里雨里,冰天雪地,从不停歇,任劳任怨地坚守岗位。他走在江堤上,站在沙滩边,他坐在小屋桌前写观测记录,心中总好像有什么需要表达。
有一天下午,太阳慢慢向西天移去,他披着霞光,像往常一样例行巡察。当他看到湛蓝的天穹,蔚蓝的江面,绿蓝的堤岸,黄蓝的芦苇荡,心情不知道有多舒展,便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
哨声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可那清脆、响亮、湿润、悠然、长短有致,却是来自高天的明净,堤岸的葱茏,远山的墨绿,田野的丰瘐,江水的平阔,清风的徐缓。
吹呵!他在尽情地吹。
江岸没有起风,江面荡漾微澜,彩云飘浮在半空,鸟儿飞过树梢。
吹呵!他在不停地吹。
不远处的江面突然浪花飞溅,一束弯月似的黑影腾跃而起,渐渐露出江豚的原形。
江豚来了。
江豚在哨声中游来了。
周辉军高兴地,几乎要扑向茫茫波涛。这一幕在周辉军心中,刻下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知道,如果告诉别人,你保证每次都能成功吗?哨声,你真的如此神奇吗?
日复一日,周辉军还在小木屋前的木板平台上或江滩上吹口哨。他的口哨吹得越来越婉转动听,越来越清亮,也越来越远。江豚真的听懂了他的哨声,有时竟像一群顽皮的孩子,闻着哨声起舞,朝他奔来。
我在红色小木屋前的木板平台站定,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周辉军缓步走到我面前:“我现在开始吹哨,请你朝哨声的方向望去。”
这时,只见他撑开双掌,向上贴向两腮,做成喇叭形状。然后朝着前方的江面,呼气吹哨。哨声便从他的口中飞出。
口哨声从我身边飘远,
口哨声在有节奏的波动,
口哨声在穿越江面的时空,
口哨声在吹动天上地上水上的斑斓光影。
奇迹出现了。在离我约500米前方的江面,突然腾起一束黑色波浪,继而又在周围掀起黑色的浪涌。
“这就是江豚现身了”,王琼对我说。
我兴奋不已,和王琼一道鼓掌欢呼!
周辉军仍站在吹哨的地方,朝我们腼腆一笑。
哨声渐飞渐远,变成了吹拂万物的风,它托起了我心灵的翅膀,给我一片思想的晴空。
我惊叹自然生灵与人类共生奥妙,就在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与自然心灵相印,平等对话、真情相待、彼此守望。正如亲近自然的著名作家梭罗所说:“所有的改变都是一种深思熟虑过后的奇迹,每一个瞬间奇迹都在发生。”
红色小木屋里悬挂的,石述威拍摄的《腾跃的江豚》和《江豚的微笑》的彩色照片,也告诉我们,人类诗意栖居于世不是神话,而是现实。问题是我们应当学会怎样敬畏自然生态和生命,保护自然生态和生命,像珍重保护自己一样对待自然生态和生命。
该用什么点燃心灵的生态灯火?
我想起了陈远华、李红波、吴春元、周辉军,还有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守护青山碧水的志愿者。眼前的红色小木屋、望远镜、木栏栅,还有江滩上的鹅卵石,芦苇荡里的小鸟窝,一切都是这样玲珑精致安然。一切都在垒就瞭望天空、大地、高山、草原的灯塔。一切都在给我们一双江湖般明亮的眼睛。
江滩上的小木屋,你是倾听云朵波涛、泥土、绿色歌唱的录音棚,你是储存岁月青葱和人类情感依恋的伊甸园。
难忘的小木屋,在你的怀抱里,你给我打开了一部凝重、厚重、庄重的记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美美相处的大书。我们一定要写下去,永不停笔,永不缱倦,永不永不……
我会要离开这个红色小木屋。
我带走的是,小木屋爽朗的微笑,江滩上时近时远的哨声。
谭仲池,文学创作一级,曾任湖南省政协副主席、湖南省文联主席等职。出版有诗集《芭蕉雨》《月之梦》《岁月与梦幻》《水和天堂》,散文集《风雨人生路》《情系浏阳河》《心灵的天堂》,长篇小说《打捞光明》《曾经沧海》等。创作歌词100余首,影响较大的有《阳光乐章》《祝福祖国》《你是一棵树》等,并担任多部电影和歌剧的编剧。
来源:红网
作者:谭仲池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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