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摄
云和雾都不会停止流淌(组诗)
回乡书
家乡的机耕路越来越宽阔
有如我的前额
能摆平诸多的江湖恩怨
我的额头上书写着宗祠的标签
送我走天下时,晨曦初露
而我渐行渐远的身影
在暮色中才能遇到层层叠叠的雨泪
多年后,他们都说我有出息
只有我清楚
在外面走过的路虽然平坦舒适
脚板底下却没有留下半点沙粒
请原谅我的洁癖
我干干净净地走出去
只想干干净净地走回来
从远方来
赶车的人与风尘一拍即合
他们的关系构成远方
他把远方当成了盛大的爱情
身体内的誓言沿途开放
有时候,风一吹
他袖中的词语便会道出人间的悲喜
他的远方
是其他人的风景
老宅子
曾祖父倒下后,咳嗽声也倒下了
老宅子靠老鼠的窸窣声支撑
在整个屋场中没有了话语权
人走灯灭
曾祖父当年在乡间叱咤风云
如今仅凭一张遗像
无法巩固得住它岌岌可危的地位
后来,老宅子被堂叔夷为平地
上百年的烟火
连同老鼠的窸窣声
都被两层小楼压在土底
祖宗的牌位就供在后面的堂屋中
祖屋在眼皮底下化为土堆
再多的香火和祭拜
也不能换来陇西堂上的宽恕
老宅子倒下后
我们全靠记忆支撑
屋前的楼房比后山的竹子都要茂密
每增加一栋楼房时
我总感觉被竹尖狠狠地刺痛了一般
背井离乡之人
即便再无立足之地
也要强装幸福,似乎整个地盘
每年都被我带走一次
经过梅溪桥屠宰市场
我没见到它们流泪的模样
甚至,它们临刑前的留言也被夜色吞噬
牛,羊,兔,蛇
都已卸下皮囊
将人世间的恩和怨交给一把锋利的屠刀
而我们从此经过时
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生肖
似乎这些在街头枭首的
只是替人类往另一个世间走了一遭
而它们的躯壳,正被我们披挂着
在大街上相互避让
登麦积山石窟
终于相信石头也有眼睛
就像相信另一个世间同样群山隐约
被放下的除了云和雾
还有我们不曾带走的半边古槐
或是槐树下关于诗歌的讨论
登梯并非唯一的对话方式
问题是在一块山石面前
所有的对话都将被风吹散
你心知,他不一定肚明
不是时间的缘故
而是因为满山慈悲浮现
众生能带走的,只有虔诚
好在云和风不曾在此立足
它们只是替掘山者
了结了又一桩心愿
烧窑的人
炉门洞开,炉火映红他们的脸
黝黑中的红色饱满而质朴
有如他们最熟悉的泥巴
从最初的黑色历经火的燃烧后
成为一片青瓷
其实是最原始的需求
比如饮食、日用
用自己的双手打磨之后再回到手中
将生活过成了一种艺术
在我的祖辈们看来
简单就是美
他们劳动的场景甚至有泥垢、汗水和叹息
但在一口窑前,无须描述
窑里窑外都是美的化身
后山上,躺着我的祖先
他们曾经参与了开山
用一世的时间熟悉山中的每一块石头
有些植物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却始终不肯让一滴露水沾湿他们的名字
在这座山中
他们辈分卑微,名字细小
在每座坟前培土,清扫,
喃喃自语地叙说世间的事物
生与死都只是人间的一种姿态
无非是生前立着,死后躺着
在一条土路上
只须撒些白色的花瓣
送葬的人群便望见他们洁净的一生
被一只雪白的天鹅发出赞美
他们的名字终于被无数倍放大
大到每个字里都贡着酒肉
香火缭绕时,坟里的人
正被野草一年年抬高辈分
湿地云雾
很淡的写意
同样需要渲染
可以一笔带过
或是细细勾勒
在这片被江湖包容的土地上
无论采取何种抒情方式
云和雾都不会停止流淌
最懂得抒情的依然是水
它营造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境界
又以最小的声音
唤走我们眼前的轻纱
一滴血
一滴血,来自管道
自身的颜色从不示人
它离我很近,近到能够听到
咆哮的声音
一滴血,阅历丰富
参与了我所有的经历
我人前的激昂、人后的自卑
都在它的洞察之中
而支撑我今生的点点滴滴
在一滴血里
被稀释、溶解,直到无影无踪
我极力掩盖,不使它暴露
是因为一滴血能出卖掉
我的一生
老人与小孩
老人推着小孩,弯过水池
像弯过他走过的路程
这里面积过小,无法让他完成全部回忆
他好似在喃喃自语
又像在对小孩说着什么
小孩坐在摇椅中
粉嫩的脸蛋被微笑覆盖
这里的人和物虽然陌生
却被他的微笑感染,各自回到蘑菇亭
像回到一幅古画里
老人肯定想在画中找到昨天的影子
他望了望天,云朵晃过去
那么白,像婴儿的肌肤
不曾沾染半点尘埃
口罩
想到了棉花
那么轻柔,轻到没有分量
却能抵挡住流言与蜚语
虽然来自田间
却成为一座城市的标签
在这座城中
因为它的存在
我看到语言愈加无力
正逐步被眼神代替
偌大的天空下
只有一方白色还保留着纯净
当有一天江水泛起血色的咆哮
它们愿意用自己的躯体
以柔克刚,过滤多余的浪渣
李冈,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岳阳市文联副主席、岳阳市诗歌学会会长。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诗歌、散文见于《诗刊》《十月》《星星诗刊》《中国诗歌》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15次获全国及省市诗歌(文学)奖。出版诗集5部、散文集2部。
来源:《芙蓉》
作者:李冈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