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姥爷收割向日葵

我们挑选强壮的向日葵

做成二尺长的小棒，用来捶打成熟饱满

的花盘，对于那些不肯轻易

交出果实的花盘，我们会

更加用力地捶打，会用小棒搓，会用手抠

直到所有的葵花籽都为我们所有

我们才会起身离开

并把伤痕累累的棒槌

丢弃在它一无所有的同类身旁

夕照寺

叩门

良久

无人应答，与其说

这是一座空门

不如把它视为一座空山

我突然断了登门造访的念头

静立在它的旁边，夕光

仿佛一件僧袍

披在我的心上

母亲在院子里储藏土豆

我们挑选匀称的，完整的土豆

藏入地窖，以备春天用作种子

剩下的卖掉，换取生活的米面油盐

挑来选去，偌大的土豆堆里

没有几个中意的

——有的太大，有的太小

有的被镢头生生劈开，伤痕累累

还有的

在潮湿的泥土中

已经将全部或局部的身躯腐烂……

大量被剔除下来的土豆

默默无言地挨挤在一起

母亲和我坐在旁边，似乎

我们也是其中的一员

似乎，我们生来就有不被世界接受的一部分

冬日访观上水库

这一次

来得正是时候——

水库四周

空旷无人

山峦退后，草滩枯寂

一片杨树林

也和鸟们一起走到了冬天深处

多好啊，唯我一人

站在堤坝上

用一百五十平方千米的蓝镜子

左一次

右一次

细细打量着自己

与父亲书

我确信，梦是一列高铁。

透过车窗

我看见自己

拉着一辆装满粮食的小车

爬不上坡，你在后面使劲推车。

看见自己生了女儿

躺在老屋温暖的大炕上

你穿着一件红色的西服，拿着自己

亲手捏的泥制玩具，笑吟吟地来看我。

看见那天夜里，弟媳要生产

你把大门推得震天响，你的焦急

在窗外，留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看见上次，在你铺着绿色漆布的土炕上

坐满了人，你和那些死去多年的街坊们

围在一起谈天说地，笑语喧哗

我一眼认出了

对门的爱花姥娘。

这世上，何曾有过死亡

不过是我们

活在了两个平行的世界

两行热泪，是新修的铁轨

在夜里，泛着清光……

一个红色旅行箱

父亲将一只崭新的旅行箱

递到我的手上

似乎想让我把青春装进去

多么贪心啊，一路上

我走走停停，捡拾石块般的欢喜

铁块般的忧伤……一一放入箱中

多么贫穷啊

仿佛装得越多，越一无所有

我终于开始学着卸掉小山般的私欲

屏障般的恨

斩掉乱麻般的妄念……

现在，我的旅行箱越来越空，越来越轻

但有一样，不会丢弃

那钻石般的爱

还需要我左拥右揽，仿佛一轮明月下

父亲会在终点站等我

那时，我和旅行箱都旧了

表皮破损，色泽晦暗

仿佛我两手空空

只为抱住父亲

那时，我们都明白

我们的一生微不足道

一只旅行箱其实就是一盏红灯

偶尔，让我们在红尘深处

停下来……

落叶赋

刚刚飘落的黄叶

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韧性

当我和儿子站在深秋的杨树下

他娇嫩的仿佛一片新叶

而我正把一片落叶拿在手中

仔细端详，里面有风雨

有闪电

有雷鸣

有一些难以翻越的记忆

都已成了时间的幻影

想到落叶将铺满林间

想到落雪

将压弯头顶的树枝

想到生命中的很多事情

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小布偶之诗

我的小布偶斜靠着水杯

翘着二郎腿，裂开嘴笑着

不同于我对生活的咬牙切齿

它永远就是那样

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仿佛一个空心人

笑得没心没肺

笑得有棱有角

有时候，灰尘落满它的身上

它依然笑着，有时候

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它还在笑着

似乎，它的使命就是笑着

看我，看这个世界

有时候，我望着小布偶

那弥勒般的笑容

对我俨然是一种永恒的指引

梨花落

母亲在梨树下种菜

撒上油菜籽，播下菠菜籽

并用地膜覆盖

移栽黄瓜苗和茄子苗的时候

母亲庄严的神情就像女娲

在那里抟土造人

等到谷雨前后，母亲还会种下南瓜籽和糯玉米籽

还会把西红柿苗和红薯苗栽进松软的土里

正午的阳光

射向母亲黝黑的额头

细密的汗珠

开始一点一点渗出来

粗糙的双手很像蜜蜂的两条前腿

一刻不停地翻地、挖坑……

等到梨花开败，菜园里

会布满深浅不一的绿色嫩芽

它们排列得十分整齐，横一道竖一条

让母亲这个生活的卒子

一次次演习过河的本领

让她在除草、松土、施肥、浇水……之外

来不及思考幸福的含义

对一张照片的描述

七十多岁的老母亲

拍了一张照片，这张

十六开纸大小的照片，笔直地

占据了柜子上最中间的位置

照片里的母亲，穿着红色的旗袍

皮肤白皙，嘴唇红润，身材苗条

特别是一双二十岁才有的

纤纤玉手

摆出兰花指的造型

我们欣赏照片的时候，母亲开心地笑

我们说照片拍得很年轻

母亲弯腰用手

抹炕上的灰尘，我们闭口不谈现实中的母亲

满脸皱纹，满手皱纹

背已微驼，腰身臃肿

只说，照片里的母亲

母亲，别难过

我又受伤了

母亲，别难过

别像小时候那样

心疼我摔倒了

心疼我的膝盖渗血了

手臂擦去皮肉了

也别轻声责怪我

说我总是跑得太快

冒冒失失，看不清

脚下那些毫不起眼的绊脚石

母亲，我已学会了

一个人爬起来

悄悄拍去身上的尘土

虽然还皱着眉头

还是忍不住钻心的疼痛

但这些，都无所谓

一个人，总要有几个痂痕

去将心上的淤青覆盖

每个人总须有

一个新的自我

从旧我上渐渐长出来

站起来

就像父亲坟头的那些萋萋春草……

前街

前街位于两道黄土塬形成的沟中

曾经人丁兴旺的场院都已

人去，但不能说院空

因为院子不空，长满了高高的杂草

它们占据了场院、屋顶

占据了倒塌的大门和房舍的残垣

占据了通往偏僻人家的小径

它们蓬勃地生长，并没有嫌弃

这里的荒芜，或落后

不像我们这些后世子孙，像蒲公英的种子

早已乘着风，飞往大城市，飞往小城市

或者离开前街，在沟外盖起了新房

在密集的草丛中，时不时传来蟋蟀

欢快的琴声

有一只或两只蝴蝶或飞蛾

在草丛上空飞行

这里仍是我最好的故乡

感谢这些草和微小的居民

它们不离不弃，与我的故乡

相依为命

石门悬棺

我们伸出手指指点点

并大声评论这些棺木的材质

年代，悬放的方式，我们甚至谈到

棺中的人，谈到

他们的性别，身份，贫富……

我们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

丝毫不惧怕吵醒这些

沉睡了几百年的古人

事实上，我想

即使他们从棺木中坐起来

也不会责怪我们，作为一个死过一回的人

早已对俗世的噪聒

充耳不闻

对一个清晨的记忆

天空很蓝

阳光很干净，墙外

闪着金光的杨树叶中间

传来清脆的鸟鸣

老家的清晨，钟表被闲置

空气洁净而清凉，如山间的泉水

可以洗肺

厨房里传来有节奏的

推拉风箱的声音

噔——哒——，噔——哒——

母亲的身影在白色的蒸汽中晃动

在偌大的庭院里，打几趟太极拳

时间似乎走得更慢

气血缓缓通畅，有闲适入心

杏树下的小方桌上

早餐很简单

黄色的小米粥，现蒸的白馒头

菜园里采摘的时蔬

细嚼，慢咽，时光缓慢到停滞

简单到松弛……

草芽

我喜欢，春风里，拼尽全力

破土而出的草芽

与它相比，我很惭愧

我用三分之一的力气

学会了躲避

用三分之一的力气

为懦弱编织动听的借口

余下那三分之一的力气

也当了逃兵

不敢伸出手

去触碰一下命运的咽喉

忏悔

我的体型、长相来自父亲

我的色斑、小鼻子来自母亲

我的寡言、嗜书来自父亲

我的易暴脾气来自母亲

我的多愁善感来自父亲

我的乐观幽默来自母亲

我越来越知道

我们是不能分开的一家人

如果母亲再次和父亲争吵

我一定再不会偏袒母亲

我会站在他们中间

左手拉起父亲，右手拉起母亲

而不是像现在，只有母亲

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的头顶有一座寺庙

夜里九点钟，一个声音

化为一道婉转流淌的泉水

找到了我的耳朵

泉眼来自租住阁楼的

爱笑的胖女人

她正在唱一支佛教歌曲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我体内的小小不安定化为片片落叶

落向地面

心湖变得波澜不惊

我想，她应该正面对着一尊佛

坐成了一个信徒的姿态

一炷香正随着她的歌声，袅袅

融化着自己……

我想，此刻，我的头顶有一座寺庙

春日

母亲一定又在园子里

采摘着新鲜的蒲公英

她一定又戴着那顶

已经破损了的旧草帽

她的一只手

搭在上面，已经被阳光晒黑了

她的心里，一定又在

盘算着我的归程

而我正在百里之外

沏好去年的蒲公英茶

看着它们

在温润的杯子里

慢慢舒展开葱绿的身体，像一些鱼

懂了水的心思

暮晚

小区门口，站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

一双爬满皱纹的手，压在一根木质拐杖上

她整个人如一截已经衰败的朽木

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

她曾经也是一名离家或回家的孩童

一名上班或下班的母亲，但现在

她一脸木然地隐退在时间的边缘，如一朵萎谢的花

即将离开枝头

走出去很远了，我忍不住回头看她

仿佛看见几十年后的自己

孤独地站立在那里

溜冰

那时候的冰真好

仿佛小河专为了我们结冰

那时候的笑声真好

溜得飞起来要笑

溜得摔跤了也要笑

那时候摔了跤也好

一骨碌爬起来，不像现在

摔了跤之后，身体很久爬不起来

灵魂很久笑不出来

李玫瑰，原名李美青，生于1976年9 月，山西省原平市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有诗歌作品在《星星》《草原》《黄河》《草堂》《诗潮》《天天诗历》《延河诗歌特刊》《诗歌月刊》《鸭绿江》《五台山》《汾河》《散文诗》《天津诗人》《上海诗人》《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有诗歌作品在全国征文比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