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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包倬:双蛇记

来源:《芙蓉》 作者:包倬 编辑:施文 2022-04-26 10: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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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蛇记(中篇小说)

文/包倬

火车穿过隧道,轰隆之声如雷。这是深秋的午夜。我从固纳乘火车到热水。我父亲病了。三个小时前,我的继母陈秋霜给我打了电话。她像那些有着重大隐情的报信人一样,没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的病情,只让我马上动身,越快越好。而在三天前,我的汽车被人追了尾,现在还在修理厂。

十五年前,我十九岁,来固纳上大学。此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这个地方超过一个月。我并不爱这里,只是懒得挪身。堵车、低薪、炎热、脏乱,作为一个三线城市,我完全能包容这些缺点。我有什么好挑剔的呢?一个在西南方的山区小县城长大的人。

固纳离热水四百公里,慢火车需要七个小时。

车厢里有人发出鼾声。我坐着,透过车窗看山顶的月亮。我不知道这轮月亮能够陪我多久。由于某种道义或无聊,此时我应该想想在这个世界上和我有关系的人。我的父亲,一个退休的语文教师。他出生在一个叫阿尼卡的山区,我从未去过。在那里,还有一个和我父亲长得很像的伯伯,我见过他。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他突然带着瓜果蔬菜和腊肉来敲我家的门。他想为我的堂兄富乐在县城找一个中学念书,但这事在我父亲的能力范围之外。所以,我的堂兄小学毕业后,子承父业,做了新时期的农民。有一段时间,富乐在县城做人力车夫,但从未去过我家。我的母亲教了一辈子数学,五年前死于心脏病。我的妹妹远嫁东北,我们已有五年未见面。

这不是一趟愉快的旅程。即使父亲不生病,我也根本不想见到他。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是一个人。像一只鸟,孵化出来,便和父母没有了任何联系。人世间的纽带其实就是绊脚绳。可我们正是因为牵绊而来到这个世界。就像我,既是别人的儿子,也是别人的父亲。

我意识到,很多的事情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流逝,而是重叠。我在固纳的镜湖边陪儿子骑车时,想到的是自己八岁那年在县城里学骑单车。一辆黑亮的永久牌单车,有我胸膛那么高。我父亲既不鼓励,也不阻止,冷眼旁观。我想,即使我当时面对的是敌人明晃晃的刺刀,他也会是那样的表情。他当时穿蓝色中山装,上衣兜里插着钢笔。他的衬衣很干净,衣领里缝着我母亲钩织的领花。这东西如今已绝迹。当时我八岁,上小学二年级。过去的一年,一直是我母亲骑车接送我。他们经常为接送我而争吵。我母亲认为该我父亲送,我父亲认为我该自己去。最后他们各退一步,让我自己骑车去。问题不在于学骑车,也不在于那辆黑色的单车多次驮着我驶向荆棘丛里,让我的脸上爬满大小不一的血蚯蚓。而是我父亲的目光。

“我怀疑我们俩不是亲生的。”

有天巧慧这样说,却被我敲了脑袋。作为她瘦弱的哥哥,我记得她在襁褓里哭闹的样子,记得她像条尾巴似的跟着我,也记得我们经常因父母的争吵而蜷缩到角落里。后来她远嫁东北,有次喝多了在电话里哭,说她从小就想离开热水。我在上火车前告诉她父亲病了,电话里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她说,你先回去看看情况吧,我忙着呢。

月亮仍在,山已变了数重。我无法想象这列火车行驶在夜晚的样子,因为我身在其中。正如我从小生活在那套六十平方米的教师宿舍里,却不知道自己家庭的本来面目。我母亲永远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我父亲永远板着脸,神情恍惚。我们有吃穿,有学上,成绩中等,走向人群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没人能决定自己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当我明白这一点时,我和朱丽已经结婚,经营着一个并不比我父母强多少的家庭。我母亲过世的第二年中秋,我带着妻儿回去看他。路上他每过一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来,反复问到哪里了。我根据导航显示一次次回答他,最后忍无可忍挂断了电话。此后,他没再打来。当我们的车开到他居住的小区门口时,他站在那里,张望。我最先认出了他的蓝色中山装。这些年,他一直穿这种衣服,就像这个世界只有这一款衣服,就像这个时代从未前进。我摇下车窗跟他打招呼,他嗯嗯应着,却没了更多的话。那晚我们喝了一瓶他学生送的酒。他坐在我对面,处于一种神游状态。我叫他一声,他回应一声,就像我拉着一只风筝。

也是在那年冬天,他打来电话,我接起来却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说,我是你陈阿姨,我和你爸在一起了。我说,晓得了。

火车一次次进出隧道,这个庞然大物在天地间笨重迟缓地行进着。这种慢,不是落后,而是藐视万物的威严。这条铁路已有五十年历史。起初,它是我们这个国家非常重要的动脉,火车日夜穿梭,沿途的站点,都曾繁华一时。后来,汽车越来越多,火车越来越快,机票越来越便宜。这些穿梭在群山里的慢火车,渐渐被人遗忘。除非迫不得已,谁还想起它?就像我的父亲。在他有陈阿姨照顾以后,我只在逢年过节时给他打不超过三分钟的电话。

这列火车将在早上八点四十分抵达热水。当年我在固纳上大学,每次都是坐这个班次的火车回家。那时的七个小时中,我会和同车的学生打扑克,嗑瓜子,喝啤酒,海阔天空聊未来。今天这七个小时,我斜靠车窗,月亮时隐时现,像我父亲阴晴不定的脸。如今,他病了。谁不会病呢?谁都会病,谁都会死。谁都是父亲,谁都是儿子。

火车更慢了。前方到站,热水。车厢里骚动起来。我保持着一个人回到故乡时该有的淡然。天已亮,可我浑然不觉。这列火车从黑夜驶向了白天。仿佛白天和黑夜同时存在,只不过是由一列火车实现昼夜交替。车窗外早已面目全非。曾经的村庄和农田上,矗立着高楼。热水如其名,地下涌动着温泉。巨大的广告屏幕上,闪现着蓝色的广告词:温泉之都欢迎您。在那节车厢,我最后一个下了火车。

我父亲在热水第一人民医院,离火车站只有一公里。我选择走路去。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地图在我心里。医院的大厅里响着一种类似蜂巢的嗡嗡声。仿佛世人都在病中。搭电梯比乘火车还要难,焦虑的人们随时准备化为一道闪电挤进去。我选择了步行梯。这倒好,很安静。走道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落满灰尘的灭火器顺墙根摆放。我顺便在过道的转角处上了一次厕所,小便。我的尿液浑浊,想必是久坐的缘故。

陈阿姨说他们此刻在过道里的椅子上。我站在过道的一头,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蓝色中山装。我朝他走去,他侧脸贴在一个胖女人的大腿上,眼睛闭着,但眼睑在动。我站在他面前,他尚未发觉。这是我和陈阿姨第一次见面。她看到我,从焦虑中解脱出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你是一心吧?”她略显尴尬地推了推我父亲。

“他怎么了?”我盯着父亲发问。

他被我们的对话吵醒了。他睁开眼,挣扎着,在陈阿姨的帮助下坐了起来。他看了我好几秒,似乎眼睛和脑袋之间隔着很长的路。他终于认出我,轻声问,你来了?我来了,我说。陈阿姨递给他一个带奶嘴的水杯,他接过喝了一口。

他从来都是个瘦小的人。瘦小的孩子,瘦小的青年,瘦小的中年,瘦小的老人。别人的父亲中年发福,老年时血压升高,他没有。他体内有着粉碎机般的消化系统,任何食物经过他的身体是都只入其味。如今,他变得更瘦小了,像一个裹在成年人衣服里的孩子。又黑又瘦,典型的久病之人。

他换了个姿势,斜靠在椅背上,像一件被人随意丢弃的衣服。我用眼神示意陈阿姨借一步说话。她有一丝局促不安。

“他到底怎么了?”我问她。

“辛老师疯了,”她说,“虽然医生的诊断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我敢肯定他的脑袋出了问题。”

“为什么会这样?”我掏出香烟,还未点上就被保洁阿姨制止了。

“我想,还是因为他打死了那两条蛇吧?”陈阿姨放低了声音,眼睛一直盯着我父亲。

这时,候诊大厅的小广播里,有个女声在念我父亲的名字,电子屏幕上,他的名字变成了红色。

我父亲看见两条红蛇交织在一起。在热水县公园的花台里。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在恐惧中生出恶意,用砖头砸死了它们。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啥要打那两条蛇,也不知道为啥那两条蛇那么不经打,一砖头下去,两个脑袋就碎了。”

陈阿姨知道这事,已是半年以后。据她说,半年来,这两条蛇每分每秒都活在他心里。他走着,站着,睡着,醒着,都在想这两条蛇,却不跟任何人说。他之所以恐惧,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两条专门为他显现的蛇。

“辛老师在生活上对我很好,但不交心。”陈阿姨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只能这样回答。

突然,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从核磁共振室里惊慌跑出,朝我们喊:病人家属,在哪里?快来!我们冲进去,看见我父亲跪在地上,朝那台冰冷的机器叩头。我去拉他,但他像生了根一样,无法撼动。我说,爸,你在干啥?他说,你快跑,他们要来抓你了。我说,我是谁?他说,你是蛇。核磁共振室的门口挤满了看稀奇的人,医生在一旁无奈地摇头,让我们拖他出去,别耽误了其他人的检查。又过了一会儿,医生来到过道上。

“像他这样的情况,我建议你们还是送去三院吧。”

三院,就是精神病院。人们谈起它,脸色和谈殡仪馆一样。它在县城北郊,是几栋隐藏在树林中的白色建筑。我走到医院外面,给我妹妹打电话。她说,情况这么严重?我说,医生是这么建议的。她说,那就听医生的呗。我给朱丽打电话,她没有接听。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爸的情况不好。她没回。我想,我们之间的事情,她已经想清楚了。我们最近在闹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没别的原因,我就是觉得不爱了,突然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也许一个人的爱就像烛光,燃着燃着就熄灭了。被风吹灭,或油尽灯枯,结果都一样,只是时间问题。

我父亲坐在过道里的椅子上,头枕着陈阿姨的肩。他又抱住了那个奶嘴杯,但没喝,水快没了。他闭着眼,嘴唇翕动。陈阿姨看着我,我朝她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她站起身,伸手去拉我父亲,“医生说你没事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

我们一人抓一只手,搭在肩上,架着父亲下了楼。他的头歪向我的肩。我伸出另一只手去揽他的腰,瘦骨嶙峋。他轻声问我,朱丽呢?我以更轻的声音告诉他,朱丽在上班,还要照顾孩子。他说,你们要好好的。我的额头渗出冷汗。

出租车来了。陈阿姨先坐进去,伸手来拉我父亲。我护住他的脑袋,以防撞到车门。他突然惊恐地看着我,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陈阿姨说,我们回家,你的八哥还没喂食呢。我父亲说,八哥的肉不能吃。司机扭过头来,不耐烦地问,走不走?我们只好连推带拉把他弄上了车,并且一人抓住了一只手。

从一院门口穿城而过就到了三院。我们在门口下了车,扶着父亲朝里走。在我们的头顶上方,二楼和三楼的窗户后面,是一双双呆滞的眼睛。我看见有人张嘴吼叫,但没有声音。这里的诊室和一院不同。我父亲被医生带进去后,铁栅栏门隔开了我们。我和陈阿姨抓住铁柱,像两个犯人。

姓名?辛远山。年龄?嗯。出生年月?我属羊。今天是几月几日?不知道。你哪里不舒服?我害怕。怕啥?那些声音。啥声音?钟声、锣鼓声、木鱼声、念经声。这些声音怎么会害怕呢?他们要来害我。谁要来害你?他们用斧头砍我脑袋,用镰刀割我脖子。

医生站起身,送他出来。经历了这一场拷问,他浑身颤抖。然后,医生让我进去。他建议我们先住院观察。我问医生是否确定我父亲的精神出了问题。

“是的。”医生说,“他会狂躁,还有可能会伤人,或者伤自己。所以,他需要住进来。”

我必须得接受这个事实。我父亲疯了。我小时候和妹妹吵架,最恶毒的话是,信不信我送你去三院?结果某天,我却要把父亲送到这里来。

“跟那些人住在一起?”我问医生,“家属能陪着吗?”

“不能陪,也不需要陪,”医生说,“这里的病人都这样。”

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穿着病号服,目光呆滞的样子。他那么老了,在一堆身强力壮的精神病人中间,会像一只苍老的鹅。

“我们可以在家里治疗吗?”我又问,“天天陪着他,按时服药。”

“这个,你们自己选择,”医生说,“我只负责建议。”

没跟任何人商量,我做了决定:带我父亲回家。医生开的药是:氨磺必利片、氯淡平片、艾司西酞普兰片。我知道,吃了这些药,我的父亲就会成为一个靠药物来镇定的人。没有药物能驱散人内心的恐惧,只能让意识麻木。他会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安静,其实就是呆滞。可是除了服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坐车回家,一路沉默。他坐在我身边,头靠在我肩上,眼皮艰难地眨动,像两只濒死的飞蛾。

表面上看,热水这些年经历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但真正了解它的人,也知道有些东西一直都在。比如教师宿舍院外的那株三角梅,依然蓬勃地开着。我曾经骑着失控的自行车钻进它的枝蔓之间。花开的时候,我妹妹每天摘一朵放在书里。小区的铁门,也还是以前的样子,生了锈,摇摇晃晃。

回到院里,我父亲强打起精神,要独自上楼。几个退了休的老同事过来问病情,他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陈阿姨走在前面,像个女主人似的带路,熟练地掏钥匙。八哥听到开门声叫了起来:阿尼卡,阿尼卡。我父亲突然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嘴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哞”声,浑身发抖。我和陈阿姨一人拽一只手,拖他不起。

“跪下。”他说,“你给我跪下,求菩萨保佑。他们要害你。”

我没动。他揪住了我的裤腿,目露凶光,仿佛要害我的人是他。陈阿姨关了门窗,拉着我父亲的手,哀求道:“你起来吧。孩子在场呢。”可我父亲双手抱头,嘴里发出的长啸足以穿透门窗。我只能依了他,陪他跪在冰冷的客厅里。如此,他果然安静了下来,乖乖服下陈阿姨送来的药。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们原谅我们了,让我起来。

药物开始起效,陈阿姨让他去卧室里睡觉。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俩。她给我泡了一杯茶,然后开始给八哥喂食。我问她为啥八哥会叫阿尼卡,她说,因为自从我父亲看见那两条蛇以后,几乎每天都在念叨阿尼卡。她系着我母亲曾经用过的围裙,在客厅和厨房之间穿梭。我母亲的遗照还挂在墙壁上。家里还是我上次见到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个陈阿姨。她并没有像一些女人那样,要把这里打造成她的地方,除了卫生间里的牙刷,我没有看到更多她的东西。她不时来到我身边,断断续续地讲起我父亲半年来的情况。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他老盯着一个地方,半天回不过神。”

“他一直是这样的,”我说,“神思恍惚,几乎没有过笑容。”

陈阿姨说她在我父亲走神的时候仔细观察过他的表情,感觉像是有针在扎他的脸。他痛得抽搐,像是魂被什么东西给牵走了,往往需要她去帮忙拽回来。她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她说既然没事,那你好好的,我要走了。她真的开始动手收拾衣服,她伤心极了,她不想跟一个心里装着事的人一起生活。于是,我父亲被逼讲了看见蛇的事。陈阿姨说,谁没见过蛇呢?我父亲说,它们不是两条普通的蛇,它们在很多年前就被我打死了。他讲完这些,终于崩溃了,说他害怕。我父亲夜不能寐,一天天憔悴下去,却不让陈阿姨告诉我们。

“前两天,他吃饭的时候,突然瞪直眼睛,把一碗饭一口气扒进嘴里,然后开始啃碗,嚼筷子。我想,我必须得告诉你们了,否则,我担不起这责。”

“阿姨,”我叫了她一声,“你会因此离开我爸吗?”

“不会,”她说,“我跟辛老师在一起,图的是他心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我父亲心好。这个仅仅和我父亲生活过几年的女人,她在晚年遇见我的父亲,就像一个人走进一片森林遇见一棵树。却不知它经历过什么样的风雨,为什么会长成今天这个样子。当然,我也不知道。她转身进了厨房。我又开始给妹妹打电话,她没接。我发了信息,让她无论如何得回来一趟。至于朱丽,我想,先不打扰她了。我向单位请了年假,回去补假条。既然谁的父亲都会生病,那我只能面对,虽然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具体要怎么办。

我父亲醒来时,天已黑尽。他足足睡了四个小时。在这期间,我回到曾经属于我的卧室里,关上门,抽了半包香烟。发黄的老墙上,还贴着同样已经发黄的明星贴画。他们是“四大天王”和小虎队,以及关之琳和温碧霞。还有那些我无聊时写在墙上的小诗,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那时,我母亲和妹妹住大卧室,我父亲睡在沙发上。那时,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离开热水。最后如愿以偿。那时,我想如果有天结婚了,一定要找个我爱的女人,幸福地生活。最后事与愿违。

陈阿姨照顾我父亲洗脸,给他挤牙膏。她像是他的另一半大脑,总比他先想一步。我又想起朱丽。如果我们坚持走下去,再过几十年,会怎样?当然,我只是这么一想,对于我们的未来,我已不再期待。我们经历过漫长的谈判。关于婚姻,关于爱,关于未来。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结婚。人们口口声声说的爱,是合适,是好感,还是至死方休?

晚饭时我父亲提议我们喝点酒。我们吃惊,但又无法反对。从医院回来,我们的世界就变成了玻璃的。地板、墙壁、手机、锅碗瓢盆、嘴巴、眼睛……都需要轻拿轻放,小心翼翼。

我们举起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陈阿姨为我们夹菜。我们轻声说话,咀嚼,甚至看向彼此的目光也是轻的。但是,我们又担心过分的安静,是否会激起不良反应。

我说:“爸,我已经请假了。我陪你一段时间。你的问题不严重,慢慢就会好起来。”

“我的情况自己明白,你不用安慰我。”他说,“如果你真有这份孝心,明天陪我回阿尼卡。”

我和陈阿姨相互看看,谁也没说话。

“如果你们不想陪,那我就自己去。”

说完这话,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闭上了嘴。又过了一会儿,他蜷缩到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电视机开着,静音,变化的光影照在他脸上。我和陈阿姨不时对看,都在等对方开口。

“好吧,”我说,“明天我陪你回阿尼卡。”

“我也陪着去。”陈阿姨说。

他并没有我们预想中的欣喜,但也并非置若罔闻——他的眼里,渗出了泪水。我们都看见了,但没有帮他擦拭。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那一瞬间开始,我们谁也不想再说什么。我父亲默默起身,套上棉拖,进了卧室。(节选自2022年第1期《芙蓉》中篇小说《双蛇记》)

包倬,1980年生于四川凉山。2002年开始发表作品。有小说见《人民文学》《十月》《钟山》《江南》等刊。出版有小说集《路边的西西弗斯》《风吹白云飘》等。现居昆明。

来源:《芙蓉》

作者:包倬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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