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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汤中骥:背后(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汤中骥 编辑:施文 2022-08-29 11:2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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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短篇小说)

文/汤中骥

火车到达涪城站,已是夜里九点。出了大门,麦冬才发现飞着小雨,深秋的风呜咽呜咽的。麦冬戴上了口罩。当然,就算无风无雨,他也会戴口罩。

麦冬招了出租,坐进副驾驶,扯开口罩一角说,去燕栖街景安小区。是个女师傅,脆声说,好嘞。盯着女师傅肉肉的耳垂,突然就有点手痒,很想去捏一爪。他立即把手揣进裤兜里,并用力掐着大腿。他发现,近来越发管不住自己一些奇怪的念头和手痒的冲动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离小区还有半条街,麦冬就喊停车,付了钱,却在车上磨蹭。女师傅疑惑道,请问……麦冬调整着呼吸,双腿有点发软,仿佛一拉开车门就会一脚踏空,下面是悬崖。他又使劲掐了掐大腿还有屁股。凭什么啊,他心说,我这是回家啊。下了车,背着双肩包,本要昂首挺胸走两步,却一个趔趄,撞上了一棵歪脖子树。他摸着额头踹了两脚,一片黄叶飘落背上。他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注意他。这些树栽在街边,凌乱的枝丫肆无忌惮,几乎把后面一个药店的门楣覆盖住了。这药店好像很早就有吧。这些树应该是榕树。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呢?这棵树又是什么时候把脖子长歪的呢?他又冒出一些念头,且与树毫不相干。他感到,这个时代就像一条裤子,穿在不同的腿上走走停停,自己就像黏在裤缝上的一颗并不牢靠的饭粒。同时又觉得自己像……什么呢,一个变节者?正背弃所有的责任和坚守,跑去投降……

一路到家,碰上两个熟人,都擦肩而过。口罩就是好,他想。

景安小区是一片老城区拆迁安置房。按惯例,但凡拆迁都是要发横财的,可是麦冬家好像没有发财。因为他家老屋只有五十多平方米,还因为拆他们那片是要建市政工程的,一些发誓要当“钉子户”向开发商漫天要价的顽主,最后都傻了眼。麦冬家选了套八十平方米的小高层,二楼,临街。都是父亲选的,二楼贵一点,临街则便宜一点。只可怜母亲,去世得早,连新房的影子都没见着。麦冬呢,拆迁以前就离开了涪城,所以,这新居一直是父亲独享的。那时候,父亲才满五十岁,据一些零碎的信息,家里也隐隐约约进出过别的女人。那些过往都是怎样的情景呢,麦冬一直好奇。父亲特好面子,好强,甚至好斗。对母亲只是言语,对麦冬主要是动作。父亲望子成龙,并坚信,黄荆条子出好人。麦冬一直领教到初中毕业。有时抽打完麦冬以后,还问,痛不痛?麦冬说,痛。父亲说,撒谎,老子根本就没用力。于是再抽。后来,麦冬说,不痛。父亲更气,说你狗日的皮厚啊。又打。再后来,麦冬打死也不吭声了,轻重随意。因为他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假话。母亲呢,多数时候只能在一旁红着眼睛叹气。

麦冬想,能跟父亲相处的女人,大约只有三种类型,一是没心没肺的,二是特能受气的,再就是别有用心的。然而,直到父亲两年前去世,麦冬也不曾看见任何一个女人。——她们,真的存在过吗?

麦冬打开门,一股阴冷陈腐的味儿直扑鼻孔,不禁打了个喷嚏。他摁亮门厅的灯,发现一根拐杖还挂在门后,他抓在手里,然后将所有的灯都打开,武装巡查每一间屋子。看见一只蟑螂在厨房的地面上踌躇,麦冬很兴奋,操起拐杖穷追猛打。蟑螂飞快钻进了橱柜。待拉开橱柜门,不禁喜出望外,发现整整一窝,说不定是几代同堂呢。麦冬正要大开杀戒,却突然顿住了:它们一个个都干瘪得如一小片枯叶,让麦冬想起一个词儿,叫“饿殍”。当然,它们还是活的。麦冬骂道,龟儿子的,这屋两年都没烟火了,你他妈就不晓得挪个地方吗?是在等死,还是……等我呢?这念头一出,麦冬不禁打了个激灵,下不去手了,也没了兴趣。然后,他走出来茫然四顾。父亲过世以后,他做了彻底的清理,就剩下几件家具、家电了。那年头的家具时兴买木料找工匠定做,外面贴“宝丽板”。到今天虽早已过时,但依然放着光。至于彩电、冰箱、洗衣机啥的,这么多年好像从未换过,几乎已成摆设。

在父亲卧室的墙上,麦冬挂着父亲和母亲的遗像。母亲生前没住上新房,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麦冬曾翻箱倒柜很久,终于找出母亲一生中最好的模样,慈祥而端庄。他们并排着不相上下,让人想到举案齐眉。父亲咧着嘴巴一脸笑容,仔细一看,一丝卑微和虚弱却在背后闪烁不定。这正是麦冬选这张照片的理由。不知当年是哪个摄影师调教的,是口念“茄子”,还是他的中药“牵牛子”?或者,父亲当时真的想到了啥无可奈何又啼笑皆非的事。他感到,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似乎还散发着父亲的气息。他一点不喜欢这气息。麦冬丢了拐杖,点了支烟,单手叉腰直视着父亲,带了毫不掩饰的挑衅说:对不起,我回来了!

麦冬这次的回来,或许是真的回来了。孑然一身,在哪里都一样。

这是2012年,麦冬四十四岁。

收拾屋子到半夜。早上起来,有点昏沉沉的。麦冬想给高秋云发个短信,但推演了很多遍还是没底。譬如说,我回到涪城了。她说,哦,欢迎。我该咋说?我说,你还好吧?她说,还好,谢谢。我又咋说?当然,如果她显出惊喜,啊,你回来啦,我们见一面吧。或说,你先休息,等我电话。又或者,这么些年都不见我,其实……这些“当然”要是成立,当然就好办了。

高秋云已离婚三个月了。一个高中同学告诉他的,至于为什么离,同学并不清楚。但麦冬清楚并坚信的是,高秋云仍然是好看的、性感的。他手上至今仿佛还附着高秋云臀部的弹力。当然,高秋云如今已不单是好看的性感的了。这样的女人,三天都有可能发生很多事,何况这之前有没有事,背后有没有事,谁知道呢?

最后,麦冬选择了“潜行”。挨到晚上,麦冬照样戴上口罩,走到高秋云住的小区,站在了她家楼下。麦冬知道,这房子也是拆了老屋换的,一百九十多平方米。别处还有门面,其中一处就做了他们“家企”的办事窗口。麦冬一路数上去,看到八楼亮着灯光。他不知道灯光下有没有高秋云,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正在他仰头张望的时候,一张纸从八楼窗口飘了下来。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但那纸片在空中一阵乱舞,扭曲着跌宕起伏,就是不肯下来。似乎等了很久,终于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坪里。麦冬分明听得一声闷响,像一件重物轰然坠地,砸了一个坑。麦冬紧紧盯着,心跳加快,仿佛在觊觎一笔不义之财。

麦冬快步走过去,却吓了一跳,一只白色的狗正勾着屁股在那里拉屎,眼睛也不闲着,其意暧昧地瞟他。这狗不算大狗,也不算小狗,算中狗吧,啥品种么,麦冬一无所知。至于公母,得看胯下。现今的狗家族实在太庞大了,除了国外的,还有杂交的、乱整的。城里人养狗早已超越了时尚,根本就是“二胎”。骂人说狗娘养的,现在咋说呢,麦冬为自己的联想笑了一下。他蹑脚绕过狗去拣那张纸。眼看就得手了,不料随着一串急促的喘息,那纸却到了狗嘴里。麦冬有点蒙,莫非,这狗日的成精了,要自己擦屁股?显然,他想多了:那狗将纸在嘴里潦草地嚼了几下,又吐了出来,转而在草坪上兴致勃勃地嗅着。麦冬就想冲过去狠狠踢它一脚,或掐住它的脖子不放,那惨叫声还有挣扎,一定很刺激。当然这只是想象。他走过去,弯腰飞快地将那纸团抓在手里。这时,那狗突然抬起头冲着他,龇牙怒吼,作势欲扑。麦冬失了先机,慌忙后退,一屁股跌到草坪上。

白眼狼,回来!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洞里传来。原来,这狗叫白眼狼。原来,狗后面有人。待缓过劲来,麦冬才蓦然回首似的听出了人话里的味儿。他定睛一看,一下呆住了。此刻,女人差不多惊叫了一声:啊,麦……麦冬!咋会是你呢?啥时候回来的,也不吱一声。然后几步过来拉着他说,走,上楼去。——这只是麦冬一瞬间的想象。事实上,女人警惕地看着他,厉声说:你包了啥东西吧?麦冬本要一把扯下口罩,但他的手停在了嘴边。他感觉有些不对:就算自己戴了口罩,就算……这么近的距离,这么熟悉的身形,难道她一点也认不出来吗?再难道,这是……幻觉吗?麦冬又打算掐大腿,就听女人喊道:白眼狼,我们回去了。白眼狼且行且闻地跟了上去。那甩来甩去的大尾巴,晃得麦冬犯晕,又好似在左右开弓地抽打着他的某一个地方。

手心里的濡湿刺醒了麦冬。眼下,他唯一抓住的好像就是这纸团了。他更加确信,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纸。麦冬急忙跑到草坪边的路灯下,小心翼翼展开,凑到眼前,隔着口罩都臭烘烘的。他想,不愧是狗嘴里的吐出来的。但他顾不得了。果然呢,上面有字,再一看,却是一张处方。承认吧,处方是一种最眼熟的文本,几乎和每一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关系。麦冬见抬头一栏填着:黄桂兰,女,55岁。字迹似曾相识。他把目光滑到处方右下角,看见了医师。尽管写得十分潦草,但麦冬眼前已然浮现出父亲那张壮志未酬的“龟甲”脸。可惜已看不出时间,不知以前就涂掉了,还是被狗的唾液浸洇了。父亲是中医。很多老中医开的方子,都堪称“鬼画桃符”,也叫天书,只有长期配合的药剂师才能破译。据说,这不单是习惯,也是行规。所以,麦冬研究了半天,除了甘草、当归还猜得出,别的一概不认识。当然了,这都不重要。而是,我刚好在楼下,它刚好就飘下来。过程还如此曲折。这是给我的暗示或密语吗?它要告诉我什么呢?麦冬不能自拔地想着。——难道,这个叫黄桂兰的是高秋云家什么人——她妈?她早已看见我在楼下,这是特意丢下来的吗?难怪哦,刚才那狗要和我抢,那人呢,装作不认识我。——不对啊,麦冬转而又想,就凭当年闹那一出,她妈咋会去找老头子看病呢?再说了,那时候抓药以后,处方都会留在药房的。除非,她压根儿就没去抓药?麦冬重新抬起头来,望着八楼的窗口。他真想扯开嗓子喊:“哪个是黄桂兰,你的中药处方掉楼下了!”麦冬有点痛恨自己了,和高秋云恋着那些年,竟然不清楚她妈姓甚名谁。莫非,从始至终,我就在明处,她(他们)一直在暗处吗?这一顿悟,让麦冬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时候,多么年轻啊。麦冬和高秋云除了想着彼此,什么都不在乎。他们的心就像炸裂的石榴,随时都会蹦出几颗来。高秋云不太会唱别的歌,高兴了就哼哼《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一次,麦冬眯缝着眼睛,像是自言自语:按歌中的意思,还有二十年呢,不晓得我们会是啥样子哦。高秋云笑说:你瓜啊,当然是歌中的样子噻。那会儿,在涪江边散步,趁灯光幽暗或僻静处,麦冬拉一下高秋云的手便激动地在心里发毒誓,“这辈子要是对不起高秋云,就死无葬身之地”之类的。至于再进一步搂一搂腰,顺势往下一点,摸一摸高秋云弹性的屁股,简直就不知道接下来干啥好了。

高秋云家是做殡葬生意的,当然不是殡仪馆,也不是墓地,这两项都是国家的。简单说,他们家除了以上两项,凡有关死人的营生,都做。比如看风水、做道场、卖骨灰盒、花圈、冥币,比如守灵的大棚,包括提供麻将等等。当然,涪城做殡葬的并非别无分号,只是高秋云家做得最早,规模最大,名气最响。所以,按今天的说法,高秋云要算“富二代”了。其实,高秋云家的老屋和麦冬家就在一个大片区,叫西坝,两家相隔并不很远。那时候,高秋云家就有独门独院了。砌了围墙,做了大门,显出些气派来。所以,高秋云的母亲敢于气粗地说,麦家和他们家“门不当户不对”,坚决不能在一起。对于高秋云母亲的混账话,麦医生诊断为发高烧,就想立即按住她,在其肥屁股上打一针。——我是医生,你是干啥的呢?臭不要脸的!当然,麦医生完全明白高秋云她妈具体指什么。尽管,同样是医生,中医和西医区别还是很大的。重病不会找中医,手术不会找中医,最贵的药也绝不是中药,所以……都懂的。但是,麦医生认为,自己几十年来都谨遵古训:“勿重利,当存仁义,贫富虽殊,药施无二。”你可以嫌弃我家房子小、没钱,但你要轻视我的“门户”,那就是辱我尊严,打我老脸。除非我不要脸了,否则,就要和你血战到底。

但不管怎样吧,高家的话已经放出来了,收不回去了。现在的情况是,整个西坝都在流传,一个悬壶济世的医生门户居然被一个“做棺材的”踩扁了。尽管麦医生熟谙《黄帝内经》,“余知百病生于气也”,但还是满嘴起泡,血压上升。他顾不上自己,决定为高家开一剂猛药。

这天周末,麦医生算好了时间,穿上白大褂,手握听诊器,冲到高家大门外,气势磅礴地叫阵:龟儿子的,啥叫门不当户不对哦,简直是……简直是无耻之尤!你一个发死人财的,还真把自己当豪门呐。成天就盼着我们治不好,死一片,啥玩意儿,我还嫌你家“阴气重”呢。不怕告诉你,我儿子出息大了,用不了几年,拆了你这……鬼门!

这绝对算个新闻。人们刚吃过午饭,正闲得蛋痛或别的什么痛,围观踊跃。吃瓜的不嫌瓜大。当然,那会儿还没有“吃瓜”的说法。有人对医生也不太感冒,借机说,医生治不好的病人嘛也确实很多,何况,医生自己也会……病死。也有人和麦医生同仇敌忾,说,咋不是呢,就盼着死人,收费还高,和他们讲价呢,就说你心不诚。说这种事,人一辈子能有几次呢,还斤斤计较的,就不怕死者生气或者……吓得你赶紧掏钱。

奇怪的是,高秋云家门窗紧闭,愣是没人接招。直到麦冬几乎架着父亲离开了,高秋云她妈才推开二楼窗户,铿锵甩出一句:光说狠话,算不得狠!

街坊们余兴未尽,探讨半天,仍是悬念:这两家,谁会踩扁谁呢?

其实,高秋云是不愿分手的。她从骨子里不喜欢他们家的“事业”。读高中的时候,她最怕有同学知道他们家是干啥的,她甚至不肯承认是做生意的。有一次,一个女同学的父亲病重,但医院床位紧张,一时住不进去,女同学就对高秋云说,托你妈帮个忙吧。高秋云一时大骇,忙说,你爸病重,就想法治啊,你找、找我妈……女同学说,就是治啊,你妈不是医生吗,只有求你了。高秋云恍惚了一阵,才记起自己什么时候好像真说过母亲是医生。看来,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幸好她知道,男同学麦冬的父亲是市立医院的医生。麦冬很仗义,对父亲撒谎说,班主任老师的亲戚要住院,特别找他帮忙的。麦医生感到很有面子,全力以赴,事情就解决了。麦冬并不贪功,都贴到高秋云脸上。高秋云发现,麦冬平时默不作声,清清爽爽,那就是忠厚老实,就是帅。所以,当年高考失败后,他们又相约补习了一年。他们很努力。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几乎人人都很努力。但那时候,一个班能考上几个、十来个就很牛X了。再次失利以后,麦医生摔了个酒杯,瞪着眼问麦冬说:给老子再、再拼一年,能不能考上?麦冬不敢言语。麦医生跺脚道:算了,狗日的再考不上,我……我还有脸活不!

工作两三年后,麦冬和高秋云公开牵起手来,完全是水到渠成,忍无可忍。麦医生知道后,也没怎么反对。他想,堤内损失堤外补,能娶到个家境不错的漂亮儿媳,也算多少挽回一点。虽然麦医生对高家的“职业”很不屑,甚至很反感,好像总是以逸待劳,后发先至,在和医生“抢单”似的,但又想,生命也就这么回事儿。——谁能料到后来的事儿呢?

现在呢,对高秋云来说,“门户”的事儿闹得这样喧腾,她也没料到。如果……她想,不这么极端,慢慢消磨一些时候,或许不会这样糟。那天下来,母亲就喷着唾沫星子说,如果她执迷不悟,还要和那麦冬好,那么,高家的产业就全归哥哥高枕。高秋云太了解母亲了。自父亲过世以后,母亲更加强势,且性情乖张,还是那种不按常理出牌,喜欢斜刺里进攻的人。母亲从来是说到做到,而且很多事,没说也能做到的。哥哥高枕读书瘟猪一头,干别的却精明得很,不但一条龙的业务做得风生水起,“道师”(也就是道士)的名头也越来越大。这让她母亲非常满意。看着高枕一天天“道行高深”,业务繁忙,开着皮卡车哄哄来去,目中无“人”的样子,高秋云想,这门户虽是水的,但钱是真的。再加上,高秋云所在的市毛巾床单厂已在着手改制,她估摸下岗的风险很大。

人要识时务,要看远一点才好的,还有,人总要为一些东西妥协才过得下去的。高秋云开解着自己。再说了,习惯了有钱的日子和住房宽敞的日子,一夜之间就没了,高秋云怕自己终究会伤害麦冬。——当然,这好像是一个最无私、最清醒的理由。某些决定便有了忍辱负重的悲壮。

高秋云对麦冬说,咋办呢?要不,我们啥也不管,或者私奔、流浪?麦冬听出了高秋云话中真正的意思,明白仅仅靠情感来守卫高秋云,肯定是不行了。最积极的办法应该是争气,争气的结果就是“出息大了”。父亲那天放泼似的公开挑战,不但高调搞砸了亲事,更是把麦家推到了风口上。麦冬首当其冲。那时候,麦冬在一家啤酒厂上班,一个月就百来块钱。麦冬想,既然情势所迫,那就拼了。于是咬着牙对高秋云说:你等着,我会证明给你们家看。高秋云说:那我等你。麦冬说:等我,要不了几年的!

一个人如果发誓做成一件事,就一定能做成,那多半是故事。再说了,有些励志的誓言或者发狠,一是给自己打气,还有可能是……别的呢。比如麦冬,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涪城呢?他知道,一个怪脾气中医的儿子,还只是个高中学历,还性格孤僻,要想出息大,至少在涪城是无凭无据的。但如果离开周围人的视线,走得远远的,即便不成,起码还可以构想或“传说”。

好在麦冬有一个表哥在数百公里外的宜城搞建筑,据说做得很大。每次回涪城,都开着桑塔纳,头发锃亮,见人就散烟。麦冬暗地给表哥写了封信,表达了自己的处境和愿望。表哥说,你来干什么呢?麦冬说,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要能挣到钱。表哥说,钱嘛肯定能挣的,但也不是想象的那么多。麦冬说,我想象的也不敢那么多……通了两封信以后,表哥同意了。麦冬正在犹豫怎么给麦医生说这个事,一天,麦医生在饭桌上对麦冬说:你想过没有,涪城没有希望。麦冬一时没明白,回说:涪城没有希望,我们小老百姓也管不着。麦医生拿筷子使劲敲着麦冬的饭碗:我是说,你在涪城没有希望!麦冬不由一怔。这差不多是父子俩唯一的一次“心心相印”。

麦冬只对高秋云说了打算去哪里、投奔谁,但没说具体时间。他怕承受不起站台的惜别和叮咛。临走前,麦冬辗转反侧,给高秋云留点啥纪念呢?最后决定买两盒磁带。在音像店,麦冬让店主反复试放罗大佑专辑中那首《恋曲1990》。“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或许明天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店主正要不耐烦,却见麦冬满脸是泪,愣了一下,递支烟过来:不能再放了,龟儿子骗你,每次听这曲,我都受不了……

起程那天,好像也飞着秋雨。麦医生要送他到火车站,麦冬坚决不肯。但在进站的一瞬间,麦冬回了回头,发现老头子就在不远处看着他,没打伞。麦冬哆嗦了一下,心说:你逼死我算了!

不承想,麦冬在宜城一拼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都干些什么呢?只有麦冬知道。挣到钱了吗?也许只有他们父子俩知道。至于麦冬,开始秃头了,完全“油腻”了,这是岁月给他最时尚的标签,他自己应该知道。旁人呢,未必知道。

其实,麦冬表哥的建筑公司远非传说的那么大。当然,收入也真不是“想象的那么多”。但麦冬还是充满了憧憬。麦冬很努力,他希望每天都加班,还强烈要求兼职。表哥经不住他磨,只好把晚上看守工地的老头换了下来。麦冬感激涕零,信心大增。麦冬节衣缩食,除了表哥请客,他几乎不去外面消费。那年头到处都是酒吧,但主要不是喝酒。在浓浓的香水味中,坐一排小姐任你选,陪着唱唱歌跳跳舞,私下勾兑好了,也可以干别的。第一次,表哥带他开荤,还额外给了他“津贴”,语重心长地说,活人嘛,无非“两巴”,除了嘴巴,剩下的你应该明白。到了这里,莫像个迂夫子样哈,上面下面随便耍。麦冬含混地点头。他搂着一个小姐胡乱蹭着,下面揭竿而起。等到表哥干别的去了,麦冬慌忙钻进厕所,心里想着远方,体味着那“弹性”,自己摆弄一阵算是作了交代。幸亏早就未雨绸缪地练了这一手。麦冬溜出来,抚着兜里那张50的,成了虚空后的又一慰藉。如此两三回以后,表哥就自个儿去了。麦冬把挣的每一分钱都存起来,然后寄回去。尤其最初两年,麦医生都感觉“来得太突然”了,说,别寄了别寄了,先存下吧,多了就派大用场了。麦冬说,你别管,反正有钱。后来家里拆迁换了新房,麦冬说,要装漂亮,家具要做好的,家电要买名牌。麦医生有了些底气,但在装修上还是打了折扣,反正别人也看不到。只有家具家电是最时髦的。拉到楼下,引人围观。麦医生逢人便说,儿子在外面出息了,钱么,叫老子胡乱花,呵呵。听的人便一脸羡慕,转背便一脑壳问号:几乎没见过麦冬回涪城,不合理啊,挣到钱了,应该衣锦还乡啊,至少该亮个相啊,比如,开一辆小车,比如,请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啜一台,或者带个小蜜啥的。那时候流行这个。

当然,还有一个人或者说一家人,周围的人没有忘记。

那就是高秋云。还有他们家的门,什么时候被拆呢?

关于“拆门”,是有说道的,按当地话的寓意,就是把你家踩扁(方言:战胜)了,和干掉了、“灭”了,相差无几。

麦冬叫高秋云等他,高秋云的确也等他了。其间听到麦医生在外面嚷嚷,高秋云她妈只是不屑地嗤一声。高秋云不言语,就等。在第三个年头上,麦冬回涪城约高秋云见面。这之前麦冬跑遍宜城的大小商场,豪气出手,花好几百块钱给高秋云买了一个真皮挎包,里面还装了一件宜城特有的竹雕工艺品:两只接吻的兔子。为了情调,麦冬提前到了一家茶餐厅,选了位置。高秋云坐下后,麦冬别的还来不及欣赏,就注意到了高秋云放桌上的包,随口道,这包真漂亮,要……好几百吧?高秋云调皮一笑说,你啥眼光哦,几百在哪买去?麦冬突然像被抽了一巴掌,叭的一声,好不容易撑起的自尊瞬间碎了一地。最终,他买的包和那对兔子,像赃物一样被藏了起来。自此以后,麦冬一直不见高秋云,说没时间回涪城,要抢地盘、跑资金、揽工程,再过一阵子就好了。其实呢,再过一阵子也不见得好。麦冬的表哥因参与豪赌,还包二奶,拉了一屁股烂账,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逃之夭夭。剩下麦冬在宜城单打独斗。

其实,就在这“一阵子”以前,高秋云曾暗地去过宜城。她费了些周折找到了麦冬表哥的“地盘”。她躲在一边,远远看到麦冬身着西装,夹一公文包,行色匆匆地进了工棚。这“一阵子”以后,高秋云又去过一次。地盘还是那个地盘,但不见了麦冬。经打听,她在另一个工地看见麦冬穿着脏兮兮的工装,戴着安全帽,爬上了塔吊……高秋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顺便插一句,越到后来,很多赚钱的生意,尤其是房地产开发、工程建设,都是靠资本说话、集团强攻了。所以,就算够努力,不拉账,不跑路,麦冬那包工头出生的表哥,怕也未必经得住这一波波“新浪潮”的淘洗吧。

这年除夕,爆竹声声,万家灯火。高秋云披一身落寞上街溜达,不觉便转到了麦冬家楼下,却看到了映在窗户上的两个男人,好像在对坐饮酒。

不久,高秋云收到了麦冬的信,还是工作顺利,一切安好,并向她描绘了新工程的宏伟壮丽。高秋云脑中却清晰地闪出别的画面,然后疲惫地连打了几个哈欠,然后开始写信:麦冬,我怕是……顶不住了,咋办呢?没想到麦冬很快就回信了,说:对不起,耽误你了,我衷心希望你幸福,真的!这在高秋云看来,麦冬好像松了口气,早就盼着这一天似的。麦冬是否真的放下了呢?至少,高秋云是这样理解的。如此,她的放下,便心安了许多。

其后的一些年,他们就见过一次面。是一个春天,麦冬微笑说:我结婚了。高秋云啧道,这么大个事,咋不吱一声呢?麦冬说,妻子是本地人,她父亲是个领导干部,很正统的那种,坚决不请客,不办酒席,我也没办法的。高秋云说,哦,不错的不错的。麦冬还拿出妻子的照片给高秋云看。黑白的,脸蛋漂亮,眉眼生动。果然,高秋云仔细端详,又把麦冬审视了一番,然后说:这……这真是……哦呀,简直像个演员,比我好看多了嘛。麦冬抢过照片揣皮夹里,说:开玩笑,开玩笑。高秋云脸上一直挂着笑。不过,在麦冬看来,这笑是极不自然的。麦冬感到了快乐。

分手的时候,高秋云走出好几步了,突然扭回头说:一个人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吧。

麦冬立在街头,像一个频频失手的杂耍艺人。

按说呢,麦家就他们父子俩,随着麦医生一天天老去,麦冬本该回到涪城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说相依为命倒是言重了,最起码是照应吧。但是,麦冬以什么形象回来呢?更重要的是,父亲怎么能接受……他就这样回来呢?春节的时候,也要看老头子心情的。可是老头子心情好的时候本就不多。再说了,父子俩也不怎么交流,只有在饭桌上,喝了两杯酒,麦医生才会问,那边如何?麦冬仰脖把酒干了,说,就那样子吧。麦医生就不问了。喝酒。麦冬当然不会发出多么深刻的诘问,譬如“我以什么方式存在”之类的。麦冬就努力把自己喝断片。

老头子肝癌晚期。病危的时候,麦冬一个人守在床前,就感到格外孤单,就格外想弄清一些事。有一天趁老头子清醒,便郑重问道,爸,你有好朋友吗?就是,很好的那种,当然,女……朋友也行。麦医生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你都晓得些啥呢?麦冬说,我啥都不晓得,只是……麦医生仿佛叹了口气,说,对不起,你爸原想,在某些事情上扳回一局来,替你……不,也不算吧。最终是,外强中干,意志薄弱,后来明白,我是……掉坑里了。麦冬蒙了一阵才问,什么坑里,哪个挖的?老头子就闭目不语了。过一会儿,又瞪大眼睛说,现在,我只能争这最后一口气了,算垂死挣扎也好,算补救也罢,无所谓了。你……明白吗?麦冬摇头,他咋会明白呢。老头子的一些心思本就难猜,一如他的处方。

麦医生弥留之际,唯一的遗嘱,竟是:决不做所谓“道场”,尤其不能让高家知道,跑来掺和。麦冬说,他们……咋会呢?麦医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你别管他们会不会,总之,绝不能让……他们如愿,你明白吧。作为一个医生,才奔七十就死了,死就死了吧,还把丧事搞得鬼哭狼嚎、乌烟瘴气的,被那些“骗子”当面糊弄,还奈何不得。我实在,丢不起这人!麦冬流下了眼泪,有些慌不择词地说,你……你不死不行吗,为啥要死呢?麦医生眼露悲悯地看着他,说,你以为,老子想死啊,老子死……不瞑目。麦冬紧紧抓住父亲的手,不禁泣出声来。想到这些年,自己没混出个样子来,老头子被困在周围的眼光中,也是孤军奋战,日子绝不会好过。但是,这能全赖我吗?麦冬狠狠擤了泡鼻涕。

麦冬遵照了遗嘱,对高家做了严密封锁,办得悄无声息。

何况,最近些年,麦冬和高秋云已完全没有联系了。

当然了,高家是不差这“一单生意”的。

医院和殡葬,啥时候愁过客户呢?再说,很多人生前尽管不咋地,但不吃不喝以后,孝子贤孙们就格外舍得了。所以,高家的确算有钱人。

但有钱人也有很多难处,甚至是不为外人道的难处。比如高秋云吧,好多年来,老是感觉全身恹恹的,乏力,怕冷。尤其对夫妻生活兴味索然,且麻木不仁。哪像过去,被麦冬摸摸腰、摸摸屁股,便春江水暖了。有时想起就觉得亏,没把最好的花期挥霍给麦冬。现在呢,丈夫十天半月例行一次,多是固定格式,在背后独自折腾,要么进不去,要么被一阵呵欠或呼噜声“秒杀”。当然,饶是如此也是可以传宗接代的,但这么些年就是没有。丈夫为什么能忍这么多年呢?高秋云后来才找到答案。但她不会对任何人说。总之,高秋云感到,这一家人,好像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比如高秋云她妈,尽管精神头很好,也没啥毛病,但总是阴晴不定,且行踪不定,有些诡异。特别是早些年,隔三差五,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家外出了,有时几天,有时好多天。打电话给她,只说别管,丢不了。回来的时候,要么满面春风,凯旋的样子,要么横眉竖眼,逮谁骂谁。让人疑窦丛生。

对高家从事的营生,高秋云先前只是不喜欢,但讨厌的是,她并不讨厌钱。现在呢,她不得不怀疑:难道,真应了“发死人财”不好吗?还有,麦冬父亲说的“阴气重”,是不是也有道理呢?难道,冥冥中真有什么定数?

哥哥高枕几年前在卧室摔断了腿,其后就去河东买了联排别墅,一家三口另立门户了。这套房子就高秋云母亲一个人住着。离婚后,高秋云才搬回来。不过,高秋云已做了决定,择个时机宣布退出高家的产业,清算一笔钱出去单过。至于怎么过,她还没想好。要不……她想,还是和麦冬吧?说不定还能拯救我的“冷淡”。再说,他在外面也怪可怜的。至少,他会死心塌地对我好……

现在,麦冬站在楼下,秋风萧瑟,形单影只,形迹可疑。捏着那张处方,像捏着一个谜团,又像一坨烫手山芋。他又抬头望了望,他希望自己看错了,八楼有两家吧,说不定还是九楼呢。现在的人啥都敢往楼下扔的,比如易拉罐、卫生纸、塑料袋,只是少有扔钱的。他几次拿出手机,想问问高秋云:你妈是不是……姓黄,叫黄桂兰?

第二天,麦冬还在昏睡,一阵敲门声惊心动魄。麦冬翻身坐起来,感觉自己像一个逃犯。这屋子两年没住人了,自己回来也是“随风潜入夜”的,咋会有人敲门呢?他支着耳朵。但敲门声很笃定,且越敲越急。后来想到,也许是邻居,也许是物管,看见昨晚上屋子里亮灯了吧。

当麦冬拉开门,不禁张大了嘴巴。门外站着高秋云她妈。

麦冬练习了半天,才发出声音:啊……阿姨,你……你……

高秋云她妈并不答话,伸手一扒拉便挤进门来。然后轻车熟路似的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然后垮着脸盯着麦冬说:你这娃儿,还真是个不孝子!

麦冬一头雾水。

高秋云她妈拿眼乜他:你爸临终前交代了啥,你还记得吗?

麦冬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挠头说:好像,没交代啥。

高秋云她妈说:真的吗?你再好好想想。

麦冬当然不会如实回答。继续硬了头皮说:真的没啥交代,只说要我好好活下去。——哦,还说了,不要再计较以前和你……你们那些。

这是麦冬的临场发挥。

高秋云她妈不理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转着圈,上下左右地看。

麦冬也亦步亦趋跟着看。仿佛这是一个藏宝地,电视机后面,沙发后面,甚至天花板的吊灯上,随时都可能出现惊喜。但显然,除了陈旧的印记,啥也没有。然后,他心有旁骛地发现,高秋云他妈应该六十好几了吧,还如此……妖娆。穿着紫色碎花旗袍,套一件开衫毛衣,挂着珍珠项链,手腕上戴了只绿色玉镯,腰臀厚实,依稀还涂了口红,一副夕阳最美的样子。但麦冬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威压和悸骇。他尽量避闪着她的正面。不过他随时做好了反击的准备。手开始痒起来。麦冬知己知彼地想,我能不能从背后,一把掐住她肥硕的脖子呢?

高秋云她妈转了几圈以后,却径直向老头子住过的卧室走去。

麦冬愣了一下,几步抢到前面,把着门框。脸上铺一层僵笑:你、你还要看啥?里面啥也没有了。

高秋云她妈突然身子一矮,便从麦冬腋下钻了进去。

麦冬正愣神间,高秋云她妈又一头撞了出来,与他擦面而过的时候,麦冬看见,她原本已浑浊的眼中,幽深无比。然后就听她似乎自言自语说:这个骗子,这个该死的,难怪哦,难怪哦……

麦冬没有动。他想,这老太婆可能骂骂咧咧就冲出门去了。他转着脖子,重新打量着卧室。说不定,还真有啥秘密,藏得很深呢。但是,地板上就一张床,一排衣柜,一张书桌,一把藤椅。所有的抽屉都清理过的。床背后的墙上呢,老头子和母亲并排挂着。老头子笑得很卑微的样子。不过,以前这个位置倒是有一幅摄影的,用镜框装着。背景是夕阳下的海滩,远处,一个女人披着纱巾面朝大海,举着双手。是那种所谓“剪影”的效果。麦冬也只看过一两回,猜想是从那些做装饰画的店铺里买的。老头子病重以后,就不见了。

来到客厅,麦冬又吃了一吓。高秋云她妈还稳稳坐在沙发上。

麦冬盯着她,脑中突然一闪,结巴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高秋云她妈抬起头来,有点蒙,但马上字正腔圆道:啥意思,我又不怕哪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大名黄桂兰,哦,还有小名,很多人都不晓得,叫黄毛。咋啦?

麦冬张了张嘴,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他本想立即把那张处方拿出来,多问几个为什么,但立即打消了。眼下,他就希望她早点离开。因为,她今天的“强行”造访很让他凌乱,让他不安。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高秋云她妈(应该叫黄阿姨了)突然站起来,指着麦冬:你这娃儿,就是不老实,你爸更不老实。哼哼,现在想起来,当年我不同意你和秋云在一起,是对的,简直是对的。只要我还在……

麦冬不语。他判定,今天的见面,她绝不会告诉高秋云的。

黄阿姨又说:那老头说你在外面大发了,吹!还要拆了我的门,吹!

麦冬嗫嚅道:那……那是很久以前了。

黄阿姨嗤一声说:哼哼,很久以前咋啦。但我告诉你,我这人是不随便说的,说了就一定要做到。有些事,哪怕没有说,一样可以……拿下。哪像你们两爷子,打肿脸充胖子,而且说过的话,放屁一样,到“死”也不认账。

麦冬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梗着脖子说:你说,我哪句话不认账了?

黄阿姨又嗤一声:就说你那老头子吧,他说身后的事由我、我们来操办,风风光光地送他最后一程。结果呢,他心中……有鬼,你也跟着造反吧?

麦冬怒道:这……这都是你……你们逼的!

黄阿姨挥了挥手,很大度很有深意地说:算了,你也没得选。跟你说嘛,种豆得豆,种子这东西顽固得很,种了黄豆,绝不会长出黄瓜。晓得吧,不会!

这一刻,麦冬好像被豁然“点化”了,使劲点着头。

麦冬反复咀嚼高秋云母亲的话,越嚼便越觉得她说得对。就说种子吧,父亲种的是黄瓜还是黄豆呢?当然是黄豆,无论后来怎么施肥,怎么精心管理,它还是一颗小小的黄豆,长不出别的来。——难道某些东西真的是固定的,或者说,是注定的吗?此刻,麦冬似乎有点理解并原谅父亲了。而且,就像“附体”一样,父亲突然鲜活了起来。

这天,麦冬在街头买了一包老鼠药,叫“嗅敌隆”。麦冬知道,狗们一旦习惯了,都会在比较固定的时间出来溜达或拉屎拉尿。他将毒诱取出来,还是用那张处方包着。这叫啥呢?哦,熟悉的味道。晚上,他提前半小时将它放到了那个草坪里。然后快速离开。

这原本不是麦冬背负的使命,纯属额外的,或者临时起意的。因为那狗在麦冬心中已成为一种喻物,有点似狗非狗。这让麦冬无法放下。

第二天,麦冬寻到一个五金店里,买了一小桶白色油漆,一把毛刷。临行动前,他已按比例加上水将油漆调好。这个他懂。

到了晚上,还是第一次那个时间点。麦冬换了身衣服,又戴上口罩,摸到了高家楼下。他紧张兴奋地期待一个结果。结果,他看到了白眼狼活蹦乱跳地甩着尾巴,跟在高秋云身后,正在等电梯。麦冬顿觉浑身一松,甚至一阵窃喜,好像先前只是做了一个“投毒”的梦,原来,自己啥也没干啊。——紧接着,麦冬就为自己的心软和怯懦感到了羞愧。电梯到了,麦冬跟了进去。他决定最后一搏,如果高秋云认出他来,那么下面的事,就没有啥事了。要是认不出来(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呢……高秋云似乎看了他一眼。麦冬的心“咚咚”直跳。他想,如果她再看一眼,我该不该一把扯下口罩呢?但是,高秋云也就那么一瞥,就去摸白眼狼的头了。白眼狼倒是一直伸着舌头瞟他,一汪看手下败将的眼神。麦冬对它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

到了八楼,801,高秋云打开红色的防盗门进去了。

随着“砰”的一声,世界一片寂静。

麦冬发现,防盗门上方有个摄像头。

麦冬扯下口罩,现出本来面目,笔挺地站在门前,庄重地捋了捋头发。似在完成一种仪式。然后抽了一支烟,再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油漆桶打开,手握毛刷,运足了气,在门上重重写了一个大字:拆!

回家的路上,麦冬收到一条短信:麦冬,你什么时候能回涪城呢?麦冬皱着眉:谁呢,号码陌生得很。

汤中骥,60后,四川遂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上海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 曾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选载。著有长篇小说《图兰朵》、中短篇小说集《闷响》。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汤中骥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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