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清死后
文/李晓晨
1
“朱一清死了,你听说没?”张浏斜倚着厕所门问我。
“谁?”
热水欢快地兜头浇下,有些径直钻进耳朵,我按下热水器开关,尽力捋顺那一小把垂到胸口的卷发,它们天生就是这样的质地,坚硬粗壮,朝一边打着卷。对于理发师来说,搞定这样的头发格外费时且考验功力,因此我很珍惜和朱一清的相遇,这些年只有他才能让这么一头卷发服服帖帖。
“朱一清啊,你的理发师!”
我从几缕头发的缝隙里看见张浏挤眉弄眼的神情。他不怎么喜欢朱一清,陪我去了几次思域美发沙龙就坚决再也不肯光顾,起初我以为他受不了朱一清老调侃他急迫撤退的发际线,可并非如此,他就是觉得朱一清没什么真本事,全凭一张脸俘获了众多妇女的芳心,然后进一步把她们变成自己的忠实客户。当然,在他眼里我大概也是这众多妇女里的一个,三句两句就被人说得晕头转向。
我不能同意他的观点。
不管怎么说,朱一清作为一家美发沙龙的店长还很有几把刷子,洗剪吹染烫样样在行,并且完全能做到因人而异给顾客设计发型。不过,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长得确实好看,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朱一清的侧脸有几分像博物馆里的古希腊男性的雕像,据说他的父亲有一半俄罗斯血统——当然,他本人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位生活在俄罗斯的名义上的父亲。
一条粉色的干发巾把我的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当一边的绳圈刚好套在另一端的纽扣上时,脑仁有些发紧发疼。就在两个多月前,我还去思域染了头发,和朱一清讨论半天挑选了难度系数颇大的淡紫色。他倒也不嫌麻烦,挤出好几种染膏才调出理想的颜色,后来又耗费整整四个小时才完成了染发加养护的整个过程。记得临走时我顶着一头空气感十足的紫色头发让他给我拍照,他拿起手机示意我回过身去来个背影,只此一张,然后他便点燃一根细细的香烟坐在门口开始吐烟圈。
这么说来,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决定去送朱一清最后一程。
送行一般在中午以前,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殡仪馆里人烟稀少,一场接一场的送别仪式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每个人都戴着密不透风的口罩。毒辣的太阳下,一把把深色的伞遮住从窗口递出来的形制各异的小小的盒子。除了恸哭和哀号,此外就都是沉默。
这些年我还很少来这里,只能说也是种幸运。小鱼和我站在树荫下等着,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等待朱一清出来。
一个清瘦的人影从殡仪馆大门走进来,手里拎着个牛皮纸袋。
小泽!我使劲朝他挥了挥手。他是朱一清的徒弟,此时此刻,我有无数个问题想找他问个明白,可看他晃晃悠悠朝这边走来,却又什么都问不出口。
一阵风吹过,几个塑料袋打着旋儿从我俩面前飞过,其中一个飞到小泽脸上。他冲我笑笑,场地上空响起一个机械的标准化的女声:“我们即将最后一次见到朱一清。”
我有些吃惊,居然来了这么多人,队伍长得拐了两三道弯,即便同临近场次某个大佬肃穆庄重的葬礼比起来,朱一清的葬礼也丝毫不显寒酸和简陋。入殓师的确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让他看上去和生前没有太大差别,依旧穿着浅色半袖衫和蓝色牛仔裤,眉眼应该是上了妆容,看上去比活着的时候还清晰生动。可我有点不敢认他,不知怎的总感觉那眉眼之间带着几分生疏,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可组合在一块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站在我身后的小鱼用力捏了捏我的手,叹口气说:“你觉不觉得他像个睡着的王子?”
“青蛙王子吗?”我在心里不合时宜地暗暗回答。
仔细观察排在队伍里的人们,女性显然占据了大多数。她们中的绝大部分都穿着黑色或者灰色的长短不一的外套,有的捧着一束花,有的端着红白相间的蛋糕。我从来都没发现,朱一清竟然还有这么多忠实的拥趸,她们看起来皮肤和头发都闪闪发光,体态健康洒脱,一举手一投足都透露出良好的教育和工作背景。之前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们会在休假时相约一起逛街、健身、美容,大概几个月以前,还在谁的院子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聚会,照片上摆满了自家酿的果酒,火焰上煨着的瓦罐汤,花园里刚摘的野菊花,炉火上冒油的烤肉,大大小小填满了整个空间,看上去朱一清带的是自己做的山楂果酱,被一群人放在正中间拍来拍去,风头完全盖过了其他五光十色的菜肴。
“他头发剪得真好,从来没遇见过这么细心又不推销的理发师。”一个人的嘀咕传到我耳朵里。
——可不是,我记得有一次刘海儿被上个理发师搞砸了,全靠他给我剪出了一个空气刘海儿,长长短短的让人说年轻了十几岁。
“小鱼,你记得他给我们做头发吗?”我问。
那时候我和小鱼刚刚从对杀马特的痴狂中醒过来,顶着一头蓝色长发的我和被人形容为粉色鸡毛掸子的小鱼决心痛改前非。朱一清作为一个无比淡定的理发师,看见我俩那副尊容还是忍不住倒吸几口凉气。
“这是头晚上被爆炸炸飞了吗?”他笑嘻嘻地问,获得了两个巨大的白眼。
不得不说,他的基本功相当过硬,拿出的几百个调色卡让我俩眼花缭乱,根本不知道哪个最适合自己。可朱一清随手比对了几下,就判定了最后的发色和程序,在我们将信将疑之际,他已经站在身后啪啪地把几种颜色的染膏混合在一起。染膏在头发上停顿几小时之后就是一番各种剪子吹风机乱飞,他像个雕塑师一样在我俩头顶上雕出几近于艺术品的发型,多一分不多,少一丝不少。从镜子里看过去,严肃的表情让人完全不敢打扰,也不敢轻易动作,毕竟,剪刀去掉的只是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那种长度。
又有几个人围拢过来追忆朱一清高超的技艺,这其中也有小泽,他羞涩地站在我对面,眼里噙着闪亮亮的泪花。他一直想和朱一清撑起整个理发店,也确实在每天的勤学苦练中技术日益精进,此刻,他大概想起了被朱一清抓着手推拉削剪的情形,眼泪没忍住从不大的眼睛里流下来。
2
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事后我和小鱼无数次试图复盘,都没法原原本本地还原那次葬礼后半程的状况。
似乎最先我前面的女孩踉跄了几步,看她差点儿摔倒我赶忙一把搀住扶她到椅子上休息。
面前的地上立着几个人,忙着鞠躬还礼。有两个女人哭得根本没法控制自己,年老的那个瘦削矮小,被几个人扶着,年轻的面色凝重而茫然,一脸滴滴答答的泪水似乎还没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朱一清的母亲和妹妹。他跟我们提起过。
哀乐突然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现场的人们开始不知所措。殡仪馆里的人匆匆忙忙跑进来道歉,说播放音乐的设备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很快就会调好。朱一清的妹妹抬起头朝四处张望了一下,然而并没动弹,送行的人也就在这沉默里继续缓步前行。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放开女孩儿的胳膊打算回到队伍之中,她却上了发条一般冲到朱一清的家属面前,夹杂着哭腔尖声喊叫起来。队伍错愕地停下脚步,呆愣在原地,等我缓过神来,她已经急速扑向朱一清的母亲和妹妹,和她们不分你我。
送别厅一阵骚动,人群爆发出极力克制的声音。眼看三个女人挤成一团,完全分不清谁在进攻谁在防守。
很快,几乎所有人都大概听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朱一清管她借了五万块钱,现在人没了,她只空留一张借据不知该找谁要钱。
第一个人冲上去了,又有更多人围拢上前,人群逐渐形成一个不留缝隙的包围圈,并且不断朝外延伸。处在最中间的除了三个当事人外,另外一个便是小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圆圈的最中间。隔着几层人,我完全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人却被挤了出来。
小鱼冲我喊道:“孟孟,他也借了我三万块钱!”
我有些害怕,要真打起来可怎么办?躺在送别厅里的朱一清该怎么办?
一声闷响,人群在刹那间归于平静。不知谁伸手碰倒了打头的第一个花圈,它纤细的四脚再也无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迅速倒向后面的一个,这一个又不得已倒向另一个,于是它们无声无息,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全部躺倒在地上,七零八落。如果你见过排得整整齐齐的多米诺骨牌遭受最后一击,就一定能想象出二十几个花圈次第倒下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我问身边的一个女人。
“谁知道呢?应该不是故意的吧。”她抱了抱我的肩膀,试图传递一些多余的力量。我像个无能的货一样越发本能地蜷缩起来。哀乐就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发出声响,我松了口气,赶紧伸手扶起地上的花圈按次序排好。
一阵忙乱之中,朱一清的遗像微微晃动了几下。他应该有什么想说的吧,但眼下也不是时候,什么都说不明白。我冲他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招呼小鱼赶紧离开,她正在刚才的地方和人分辩些什么。我加快步子退出告别厅。空荡荡的广场上没什么声响,两队穿着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护送一个骨灰盒朝外走去,这大概是人们给逝者的最后的礼遇。人群又从大门口处鱼贯而入,远远看去被凛冽的风吹得一抖一抖的。
3
思域美发沙龙的群里已经炸开了锅,关于朱一清的各种传闻铺天盖地,其间夹杂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表情,有惊讶、流泪、发呆、叹气,也有可怜、愤怒、吃瓜。大家应该从各个渠道听说了朱一清的事情,但眼下还没有人能确凿讲出这件事的完整经过。看来看去,无非是东鳞西爪,捕风捉影。
大概一个礼拜以前,应该是朱一清邻居家的边境牧羊犬最先觉察到异常,当它结束了傍晚长达一个小时的遛弯后便停在朱一清的出租屋门口死活不肯离开,任主人千方百计地召唤。那条温顺的边牧一反常态地大吼大叫,就连最爱的肉罐头都不能引诱它离开。僵持了两个多小时,直到主人的儿子儿媳回家,几个成年人才一起把它四脚朝天成功抬回家。但听人讲,这狗一直在门里狂吠,仿佛中邪一般。
在此,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朱一清基本处于失联状态——这个信息我在群里爬了几百层楼才捕捉到,一些急切地想找到他的顾客大约很早就开始抱怨他不回信息不接电话。
这和我对他的印象截然不同,朱一清从来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即便手里有活儿,忙完了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复。他喜欢聊天,但更多是闲扯,和很多理发师不一样,他不太努力劝顾客办卡。他只问过我一次愿不愿意办张美发卡,见我稍稍面露迟疑便迅速转移话题。从那以后,我们海阔天空地胡说八道,却几乎没再拐到过办卡这个词上。
认识朱一清几乎完全出于偶然,几年前,我搬家来到这一区找不到合适的理发师,小鱼第一次带我去了思域,她差不多每隔大半个月就要去那儿修剪一下头发,这也正是理发师最推荐的频率。
很快我就被拉进了思域美发群,这个群起初主要用来分享理发店的优惠信息,一来二去大家熟了之后也在里面瞎扯或者卖点二手货。眼见着群成员直奔500人的上限,朱一清把群主让给了小泽,还特意嘱咐他维持好秩序,如果有人捣乱可以随时开除“群籍”。小泽从来没动用过这个权利,他其实不太适合做美发这个行业,话少得像个木讷的学生,只对头发这一样东西感兴趣,每当朱一清帮人做发型时,如果他刚好没活儿,就一定会站在旁边全神贯注地看着,及时递上朱一清所需要的工具。我依稀记得,当年思域美发沙龙有个漂亮的妹子对他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他却根本不接这茬儿,每天从早到晚忙活。朱一清跟我说过,这个小徒弟很像十年前的自己,一心打算练出真本事独步天下,心里全然不考虑任何杂事。
不知什么时候,张浏紧挨着坐在了我身边,脸上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他的余光应该可以瞟见我的手机屏幕,我下意识挪了个角度,早就想去天桥上贴个防偷窥膜,只是最近一直没有空闲。
“人家说,警察发现朱一清的时候,他都发臭发胀了。”张浏把一条汗毛丛生的大腿挪过来压在我的一条腿上,“是破门进去的,费了半天劲,他家那个门锁也不知道有什么门道,要我说,这家伙穷得叮当响还搞个这么麻烦的锁头,真有病!屁都没有,也没个遗书,要我说,他爸妈养了这么个儿子真是白瞎了,这辈子分明就是来讨债的!要我说……”
张浏的肆意几乎要超出我的忍受范围,几缕头发带着厚重的油脂从他的额头上滑落下来,看着那又推后了一点点的发际线,我的胃里突然泛起阵阵涟漪。
但话是确凿的。
那条边境牧羊犬狂吠了10小时后,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席卷了302附近的几家住户。有人说像盛满臭鱼烂虾的冰箱停了几天电。离最近住了个化学老师,从一开始就觉得这股诡异的臭味非比寻常,里面貌似夹杂了硫化氢、甲烷还有氮气、胺之类的东西,化学老师很快把5岁的儿子送去了婆婆家,因为从前一天开始,那个小男孩儿说什么也不肯吃饭,抱着马桶狂呕直到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没有人能想象,面庞干净、头发爽利的朱一清被裹在蓝色塑胶袋里抬出来的样子。警察一进屋就迅速封锁了现场直至离开,后来,朱一清家的那扇门一直被两条交叉的黄色胶带死死封住,据说旁边已经有几家人盘算着卖房搬家,即便他并非死于非命。
根据警方通报:2021年7月28日,先黎市公安局崇新分局荡山派出所接群众报警称,山城区花城南苑A座1103室发出异常气味。民警接警后立即赶赴现场,在室内发现一男性尸体,为思域美发沙龙店长朱某清(男,39岁,黑龙江省海伦市南兴乡人)。经现场勘探、调查走访、尸体检验、视频侦查等工作,现查明该男子系自杀身亡,排除刑事案件。调查结果警方已告知死者家属,相关善后工作正在进行。
4
说起来,那几年朱一清的确显示出某些不同寻常的轨迹,先是在几条马路之外开了思域的第一家分店,后来又在郊区开了第二家,还盘算着再开第三家店。车也换了两辆,每个月一号铁定带着一班兄弟出去团建,大吃大喝。他甚至还寻了个小女朋友整天在店里坐着管些账目之类的。有次我按照约好的时间去剪头发,电话响了许久还是无人接听,直到半个小时后他才和女朋友从理发店二楼一起拥着下来。楼梯吱呀作响,两个人晃着膀子牵着手,睡眼惺忪,很是腻歪。
有一年四月中旬的下午,朱一清在群里发了一条欢呼雀跃的公告,他租了一辆大巴车打算组织老顾客们去郊区水库踏青。
那是我唯一一回参加理发店组织的聚会,小鱼非拉我去做伴。不过春天的确让人心旌荡漾,深褐色的土地冒出了一层层新鲜的绿芽,桃子、李子、苹果、山楂的花朵挂满枝梢,你分辨不出哪一种植物在散发香气。城北的水库阔大而静碧如洗,宛若一块翡翠明净地散发着引人注目的光泽。
小泽也在,他和朱一清一起带着几十个人朝水库旁边的草地走去,中间有片小树林,树木之间可以悬挂吊床,扎好帐篷野炊打牌,再往前有一大片拓展教育营地供小朋友们玩耍,即便不是小朋友也可以在那里荡秋千,走平衡木,玩吊环和双杠。
踏青的重头戏是烧烤和篝火晚会,我完全不能想象朱一清盘算了这么个让人兴奋的聚会。烧烤师傅是专门从市里带过来的,技艺娴熟地给大家烤牛羊肉、海鲜和蔬菜,一应俱全的调料能拌出麻酱、冬阴功、蒜泥、干碟、海鲜汁各种配料。这阵势的确让人兴奋不已,在一个似曾相识却又不怎么熟悉的地方,和一群神交已久的人吃喝玩乐。
天光渐暗,篝火在水库边点燃,眼前的人就变得认识又好像不认识。
朱一清和小女朋友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努力往堆放整齐的木柴上浇了半桶油,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火光迅速蹿升到几米高的位置,随着微风噼里啪啦迸发出零零散散的火星。我们围拢在这火光周围胡吃海塞,朱一清端着一杯香槟走到篝火边上,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串烤鱿鱼。在我看来,他有点儿喝高了,踉踉跄跄要跌进火里似的。
“咱们认识多长时间了?”他拿着烤熟的羊肉串儿伸直手臂一一指向每一个人。
“十年?”“八年?”“九年”。“五年!”回答此起彼伏。
“可不是吗,得有这么些日子了。你们觉得我这人靠谱吗?”他继续问。
“靠谱!”“特别棒,没话说!”“赞,赞,赞!”一排排大拇指竖起来,在烤肉和酒精混杂的味道里蹦蹦跳跳。
朱一清的脸上露出一种神秘莫测而志得意满的表情,抡圆胳膊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这是你们,也是我,还有我们,咱们一起,就成了这里的主人啦!”他甚至顺手拉起身边的一个姑娘,这一下立马给人一种蓬勃温暖的感觉,女孩儿的动作带有某种魔幻色彩,吸引她周围的人也忍不住投身其中。
顺着他画圈的方向,我和小鱼看见一片空地,其间稀稀落落矗立着几栋房子,更远处则被石棉瓦包围起来,上面的字显示这里正在筹建什么公司的园地。根据朱一清的说法,他打算把这一大片空地连房子都租下来盖个庄园,再租给有田园梦想的城市居民。“咱们一起,然后就成了这块地的主人!你们可以种喜欢的蔬菜瓜果,也可以租给别人。”他说。
至今,我还能回忆起朱一清坚毅、激动的手势。“众筹,一起赚大把大把的钞票!你们看那边十几栋联排别墅,都是我一哥儿们赚下来的,每到周末一群人来种地、采摘!”他说。
听到这些,小泽一如往常地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安安静静坐在我身边的石头上,不时添酒倒水,帮忙取盘子碟子。我问他愿不愿意参与这项目,他没直接回答,只说自己本来就是从农村出来的,有些不太能理解下地干农活的乐趣。相比开荒种菜,小泽更喜欢的是剪头发,但凡去找他剪过头发的人,都没法忘记他挥舞着剪子、吹风机时的神采飞扬。
当时紧挨着我另一边的是个专门研究养老问题的男博士,他脸上的肌肉被朱一清挑拨得激动起来,忍不住诉说起自己的雄心壮志,他坚信,如果大家一起盘下这么个地方做种植采摘,再盖上几家漂亮的设备齐全的养老院,肯定能吸引很多有钱的老年人,赚得盆满钵满。
现在我能想起来的大概就是这些片段,因为水库边的朱一清实在显露出一反常态的亢奋。一小部分人当时对此表示怀疑,但更多人选择了相信,朱一清相信,小鱼相信,男博士也深信不疑。
在我们这个城市的东北角有一座安养院,鲜有人知。所谓安养院,其实就是不想大肆张扬的精神病院,住在里面的人从早到晚吃喝拉撒运动休息都安排得紧张有序。
研究养老问题的男博士后来一直住在这里,篝火晚会之后,他给朱一清的项目投了几十万,后来那些地和房子因为产权问题根本就没租下来,钱自然也无着无落。博士受不了这刺激,老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的逻辑有什么错误,家里人没办法就只能把带着发家致富梦想的他送到安养院去思考人生了。
有多少人投资了朱一清的项目?我不太清楚,不过有次我在家门口相亲,坐在对面的男人聊了四十分钟便要告辞,说来这附近怎么也得去思域剪个头发,我正感慨朱一清居然有这么大名气,他匆匆丢下一句“老板欠我钱,剪头发不用掏钱”就扬长而去。
以后的五六年时间里,包括小鱼在内的人们都不得不和朱一清牵扯不清。店面早就卖出去抵了一部分欠款,但也只够还给极少一些人。群里的很多人一起去派出所报警,警察循例问问做完记录,案子便就没什么动静了。起先还有人总去打探,但很快明白这样的事情实在发生频率太高,莫说警察,连派出所看门的大爷都见怪不怪了。
5
抠门再一次使我避免了血本无归,说来说去,也就拗不过小鱼在思域办了张五千块钱的美发卡,就这张浏还埋怨了好一阵子,觉得我和那些被人忽悠的妇女没有多少差别。说到这一点,沮丧总会扑面而来,倒不全可惜那几千块钱打了水漂,还有就是遗憾很难在附近找到合适的理发师。
美发卡一直躺在抽屉的最深处,我有时候拿东西看见它还总会想起些事情,特别是殡仪馆的那一幕幕。往事如烟,却还不至于完全烟消云散。
“真没想到啊,人就这么不活了。”小鱼说,隔着棕褐色的镜片,我看不清后面的神态。
“到底怎么回事?还看他发照片在郊区开了分店,花篮摆了两层,生意好得不得了。”我问。
“不知道呃,他技术又好人又老实,也不怎么多说话,气质也好。真是可惜了,孟孟。”她喊着我的名字特别隆重地盯着我,“他还管我借了三万块钱!”
直到后来小鱼拿回了一部分钱,她仍然怀疑这笔钱其实朱一清永远都偿还不上。每次见面,她总能把话头迅速引到这上面,然后出其不意地表现出对这事儿始终心存疑虑。
比如一起吃饭点沙拉和果汁,我选完凯撒沙拉和一杯叫dirty的咖啡后,她愣愣地看着我自己点了份烤鸡胸肉,然后说:“真的很dirty,要钱的时候谁能想到会还不上呢?魔鬼,魔鬼,就是恺撒。”
陪她去改借条的款项和数额,人家分明打了一万给她,小鱼却觉得这笔钱早早晚晚可以不经她同意再回到对方手里。死活不肯把借条从三万改成两万,甚至立马从银行取出来买成金条放在家里。
“人家妈妈妹妹不是努力在还了?”每隔几天我就发给她同样的话,来抚慰那颗怀疑整个世界都与她为敌的心脏。
“唉。孟孟,他们说朱一清欠太多钱了,应该是被别人坑了一大笔,我那点儿可能没戏了。”
“不会的,一定能拿回来,人家一定先还你的。”
“孟孟,你说我怎么这么惨?”
“不惨啦,我觉得肯定没问题,前几天你买彩票还中了个二奖,这就是好兆头啊。”我像一台人肉复读机时不时重复播放着固定的台词,也不知道对小鱼来说到底能有几分影响,毕竟,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她的钱能完完全全物归原主。
6
那天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大日子,放了礼炮,飞了带彩烟的飞机,很多路因为交通管制彻底走不通,当然,假期也如约而至。我打算去附近的小美术馆走走看看,顺便解决一下晚餐问题。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街的拐角停下,晚上八点多,七彩的霓虹突然点亮了街巷的每个角落,散步的人带着狗从街心溜达过去,还有穿着锦衣的姑娘抱着鲜花衔着香烟,美术馆附近聚拢起一小群人,不锈钢雕塑的卡通娃娃成了最好的拍照伙伴。
应该是又开了家新店,我这么揣测着走上前去,几个花篮在明亮的街灯里透出真诚的可爱。一个穿深蓝色围裙的男人正忙着招呼客人,店里椅子上坐着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姑娘,花影投射在她身上,晃动出细细碎碎的光彩。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起。
“孟孟,是孟孟啊,快进来坐会儿。”我傻笑着应声而去,习惯性地招手,其实完全没认出说话的到底是谁。细看,口罩上方的额头和眼睛露出一丝熟悉的羞涩与木讷,大脑飞速旋转,终于在一个分区里提取出符合的信息——小泽,他回来了!
“真的是你啊,孟孟,你看,这是我自己的店。以后可以常来剪头发,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发型,还不知道你喜欢的洗发水和护发素。”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指向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儿:“孟孟,认得这个姑娘吗?”姑娘赶紧站起来缩缩肩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看着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没法确凿地认出来。正狐疑不决,小泽提醒我:“朱一清的妹妹呀,葬礼上见过的。”
哦,是的。葬礼上被一圈圈围着的两个女人,她便是其中一个。五六年的光景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就这样在一家新理发店开业的日子里无缝衔接在了一起。
我很高兴又有固定的地方可以剪头发,再也不用流浪猫一般四处奔波。往椅子上一躺,整个人便可以彻底放空。小泽在店里放了蒲团、沙发、插花,点上佛手味的香,还养了只肥肥大大的加菲猫,它总喜欢缩在蒲团里睡觉,不怎么喜欢和人打交道,但倘若你拿出猫条送到它鼻子跟前,它就会显出激动不已的神情。
说来也奇怪,这猫和朱一清的妹妹分外要好,一猫一人闲时总形影不离,有时候她背孩子一般把它放在肩膀上,顺带手里里外外收拾,远远看去像披着个花色的大披肩一样。我有时候觉得她和这猫有几分相似,都不怎么爱出声,喜欢在一个地方久久停住,但若是有一丝风吹草动又立马警觉起来,仿佛随时待命的战士可以立即投入战斗。
她的确是个战士,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除了帮顾客洗头发吹造型,朱一清妹妹更厉害的本事都在美甲领域,很快就成了拥有很多回头客的美甲师。据说找她做一次指甲收费不便宜还要提前预约才行,那些流行的花样她都能一笔一线画得精细明白。说来这也是项颇有难度的技术,我去做过几次,小姑娘总能如我所愿地画出让我心满意足的花样,连一笔浅浅的金色线条都不肯敷衍。她把钱细细密密地攒起来,够一千就存进银行,日常除了吃喝几乎很少花销,有时候连小泽都看不过眼便催着她去买几件衣服。
说到花钱她总不太爱发表意见,大概在她的印象里,钱只有存进银行这唯一的出路。店里女孩子说起好玩的好逛的,她常常一脸茫然,就连第一杯喜茶还是我和别人买二赠一请她喝的,大家一说聚餐吃火锅,她就说自己最近上火悄悄溜走。下班再晚也不肯打个车,小泽有时候不放心一个女孩儿走那么远到出租屋,就专门绕路打车送她回家。她还加盟了那种提供上门服务的美甲项目,只要顾客从网上下单,不管多远都一定跑到别人家里去美甲。
这个女孩子太爱钱了,我心里有点瞧不上,上门美甲,总还是有点儿那个……我连下这么个单子都要左思右想,生怕被陌生人进来钻了什么空子。
7
小鱼也知道新理发店开起来了,生意还很兴隆,于是就约我一起去做头发修指甲。我跟她介绍美甲师是朱一清的妹妹,她愣了一下,说:“你哥哥还欠着我两万呢,不过人都没了,说这些也没啥意思。”
指甲剪在中指尖上蹭过去,咬下一丝粉红色的皮肤,朱一清的妹妹被下了降头一样,手艺大失往日的水准。草草给小鱼护理完指甲染好颜色,一口回绝了给她画上精细的海草和热带鱼,要在往常,这十个手指头至少要收上七八百块钱。她麻利地脱下围裙放好,从储物柜深处拿出一个卷边的本子,然后一页一页朝后面翻去,隔着一张茶几,我和小鱼只看到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却怎么都看不清字的内容。
见她这副模样,小泽赶紧从店门口走过来:“这是小鱼,这是孟孟,孟孟没投你哥的项目,小鱼大概投了几万?”
她仔细地逐一对照,找到了。“小鱼姐姐,还欠你两万对不对?咱们加个微信,我过阵子一定把钱打给你。”她一字一句慢慢说完,脸上带有一种病态的苍白,应该是不怎么见太阳的缘故,女孩儿的双手纤细修长,指甲上画着热烈的向日葵花,即便衣衫格外宽大也还可以现出瘦弱的躯干。
过了段日子我才知道,小泽还有些事情没告诉大家。
朱一清的母亲和妹妹已经卖掉了房子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她们觉得,那些钱终究和自己有关系,就算倾家荡产也得分文不差地偿还。朱一清的母亲选择在老家给人做钟点工,洗衣、做饭、打扫、带娃,还帮出国的邻居看房子赚几个零花钱。至于妹妹,本来早就打算在老家寻摸个婆家嫁出去,但最后想了又想决定来小泽店里打工,无非因为在这儿比在老家能多赚些银子。
我想起她的眼神和瘦削的身影。
“你很讨厌她吗?”小鱼问我。
“没有讨厌她啊。”我愣了一下,那时候小泽和女孩儿正忙着收拾地上的碎发,两个人蹲下去费劲打扫出柜子底下的垃圾。她大概听见我们俩正在议论她,于是赶忙借口说要去厕所。
“真没有,”我说,“其实还挺佩服她的,从来没见过这么节省、执着的人。可以不还啊,不容易。”
小鱼回头看着我,店里的其他客人似乎也都转过头来盯着我看,就连墙上神龛里供奉的关公也笑眯眯地注视着这个方向,在举头三尺的地方凝视着。
如果朱一清知道这些,应该也很欣慰吧。
她从厕所出来,我特意走过去冲她笑笑:“下次一定得帮忙设计个复杂好看的指甲嘿。”她满口答应:“好啊,你们要来可一定提前告诉我。”
张浏对于我又和小泽接上头深表不满,在他看来,凡是和朱一清有关系的都不是什么好人,搞不好就琢磨着怎么骗钱骗色。
对此,本人完全不能理解。我根本就没有财和色好骗啊,尽管一遍遍这么说,他依然故我,不肯对人的善意心存半点儿期待。后来他甚至每隔几天就叨叨一番,告诫我迟早万劫不复跌入深渊。实在懒得搭理他,我在沙发上给自己垒了个临时的住处,不管怎样先落个耳根清净再说。
中秋就要到了,对我们家来说,这是仅次于春节的一个盛大节日。朋友们送的月饼堆了一地,精美绝伦到让人不忍心拆开。张浏看着满屋子的月饼发愁,就算送完父母送亲友也消化不完。
我悄悄拿出一盒写着花好月圆的饼盒藏在衣柜底下。他们应该会喜欢的吧,谁又能拒绝这么精致的香甜呢?
这盒月饼提前几天早早摆在小泽的理发店里,他们几乎给予它贵宾的待遇,周围像模像样地装饰上彩带、鲜花、亮晶晶的护肤品指甲油和香薰蜡烛,宛若公主一般。节日的气氛浓郁得不能再浓郁,大概因为这是新店开张以来的第一个重要节日,小泽和店员们还精心设计了抽奖酬宾环节,凡是前来消费的客人都有机会转动转盘抽奖,头奖是一台刚上市的手机。
我和小鱼都用力转了一下,可惜和大奖没什么缘分,她拿到个护发精油,我还不如她,只抽到几卷厨房用纸。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无非图个乐子罢了。
节日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喜气洋洋的金边,即便再心事重重的人走进来也会不由自主被这样的氛围感染。胖加菲穿上红绿相间的新衣服,脖子上挂着黑色的领结,一本正经得像个新郎。朱一清的妹妹常常抱起它抚摸,喂它吃最贵的猫粮和小鱼干,澡也洗得勤了几回,她的脸上终于露出点久违的笑容,仿若冬天的阳光一样难得一见。
我居然还能认得出来那张面孔,可能因为他是老人里不多的特别讲究发型的一个。以前剪头发时碰上过几回,看上去六十多岁的样子,总穿一身运动套装,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总要自己带毛巾、洗发水、护发素。除了剪头发,他每次还要专门花钱找人给自己刮脸,从上到下都收拾得干净体面才肯离开。当然,他也在店里办了消费卡,应该不比我充值得少。
再次见面有些意外,我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了小泽新开的这家理发店,据我所知他应该不在之前的思域美发群里,大概和我一样也在附近遛弯儿无意间撞了进来。
来者都是客。小泽赶紧嘱咐人帮他洗头发,自己开始准备剪头发的各种工具,还歉意地说今天没法刮脸了,因为店里没来得及找到会理发又会刮脸的小工。他倒也没明确表示什么,裹好头上的毛巾径直坐上了椅子,我总疑心他有什么想说却说不出口的,整个人看上去并不舒展,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一扫我记忆里干脆利落的形象。
直到头发彻底剪好,他才从椅子上磨磨蹭蹭走下来,喝完一杯水又上完洗手间擦干净手,才走到柜台前:“以前的卡还可以用吗?”问完又马上补充了句,“不能用也没关系的。”好像自己问这句话意味着格外的不妥与难堪。
小泽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问他之前到底存了多少钱。
“两万。”他说话时的不好意思加深了一些,“小朱说存一万五每次算七折,两万就给我算五折,以后有推拿按摩也能用的……”
我有些怀疑他有没有拿出这么多钱来充卡,朱一清的妹妹也走过来了,抱着那只胖胖的大猫。
“可以,当然可以,给您算五折,这次剪头发收您七十八。”小泽平静地接过深灰色的塑料卡,“思域美发沙龙”几个充满设计感的字在灯光的照射下有些刺眼。
“你打算接下所有人卡里的钱吗?”我问。
“只要找上门来的就算数吧。”他说,“怎么说呢?不认也行,但总的来说做事情得守个规矩吧。你看,一个小姑娘都知道替他哥还债呢!”
我到最后也没告诉张浏,小泽接下了朱一清几乎所有的卡债,凡是在以前那家理发店办的卡,都可以继续在他的新店使用,包括我那五千块钱,对此,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理发这个行当,怎么说呢,圈子特别小。”等着做头皮护理的时候,我忍不住跟他聊起了这个话题。
小泽对朱一清一直心存感激,觉得自己没地方去的时候是他收留了自己,更深一层来说,朱一清的理发技术还真不错,毕竟人家从日本扎扎实实学了几年回来,也教会他不少真本事。“怎么也算我师父,要是我翻脸不认账,以后还怎么在这个行当混下去呢?毕竟,我也算他的徒弟吧。”他看了我一眼,“没他就没我,何必走上这么一条路呢?熬一熬肯定能过去。”
说完,他基本上没就这个话题再发表任何评论,可能也没什么好说的。
朱一清的妹妹端坐在蒲团前给人美甲,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她面前的女人用另一只空闲的手端起红茶细细啜了一小口又放在桌上,如果离得更近些,想必能看见茶叶里的飞舞和倒影,那里应该是一个开阔的舞池,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不会终结的舞会。
这一日,天朗气清,云朵稀少,墨蓝中偶尔飘过一星半点的白,云彩一小团一小团地在天上连不成片。偶有星星点缀其间,被刺眼的灯照得黯然失色。中秋节已经离人们越来越近,金黄的月亮照在店门口的路上,一片空白在黑夜里显出豁达与明朗,不知道哪家店铺的音箱正肆无忌惮地歌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李晓晨,现供职于文艺报社,山东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有小说、评论、散文等见于《十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青年作家》《广州文艺》《海燕》《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青年报》等,有作品入选年度选本及被收入相关图书选集。
来源:《芙蓉》
作者:李晓晨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