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修辞、古典情怀与性别文化
——阎真小说青年女性时代观察
文/袁姣素
摘 要:进入新时期以来,整体和系统性地体现文学品质与时代精神的经典化文学作品是稀缺的,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亟需发掘的文学主题。在呈现时代的整体性表达上,阎真小说正以蔓延之势点亮这块薄弱的区域,其以知识分子群体为文学对象体现时代精神的整体书写已形成独特的中国小说经典化文学现象。本文从社会性别的角度,对阎真小说中现时代的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的精神多元进行了精细别致的梳理,呈现出新时代女性知识分子的时代镜像。这种以男性作家在场体验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困惑,交融双重身份碰撞的思想火花,以及古典情怀下的文学修辞,给性别文化的研究课题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视野。
关键词:阎真小说;经典化文学现象;时代镜像;性别文化;文学修辞
进入新时期以来,文学和文学理论随着时代的发展与酝酿在不断嬗变与定型,这些不断衍生的新的文化现象与观念形态在时代的发酵下形成了新的挑战。当代文论在“向内”还是“向外”的研究上,文论界有了一种默认的共识“越是向内探究就越是接近经典性文学现象”①,换言之,从古典到现代的经典化文学现象应该去把“那些更富有艺术创造性和丰厚文学品质、更能体现时代精神的文学对象发掘出来”②。而体现文学品质与时代精神的文学对象的发掘离不开历史的、哲学的、诗性的美学范畴。在遵循传统与创新模式的呼声下,中国小说叙事的向度更为强调读者的参与,这就淡化了外部的叙述,把重点转移到了体现人物内心、勾勒人物形象中来。由此,人物话语在小说中传递着重要的情感、指涉、形象塑造、内外传达等信息。汪曾祺在《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中说到,“世界上没有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没有没有思想的语言。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它是和内容(思想)同时存在的,不可剥离的……同时,语言是种文化现象,语言的后面是有文化的”。而小说语言中的对话艺术“是小说塑造人物最重要的核心指标,也是小说语言艺术最核心的指标”③。从社会性别视角来看,人物话语应属于性别文化的一种修辞学。诚然,修辞在文学语言中的功用有着说服与隐喻的转述效果,是加强语气、修饰、点缀、句式等表达效果的艺术手段,这种劝导与暗示的“价值领域”在叙事话语中的审美意象与分野在某种意义上正以新的可能出现。
阎真小说系统、整体性的时代表达形成的文化现象,是值得深入探讨的修辞学。他的古典情怀与文人忧思以“文学介入”的方式回应时代命题,小说蕴含的文学特质与底蕴气质是体现时代精神的一种经典化文学现象,他的五部长篇小说从多个维度集中反映出时代语境下的知识分子的性别文化与精神图谱。其理性表达凝聚着独特的文学经验和创造性的艺术张力,具有整体融合的时代表情。从某种意义上看,阎真小说给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提供了历史性的依据。
众所周知,一些新观念的渗入需要从“词语”到“经验”,从“观念形态”融入“生活日常”,在时代的历史语境下,阎真笔下一系列女性知识分子的个性叙事从感性过渡到理性,从特殊理念转化为社会意识,形成一种性别文化的“文学修辞”。布斯《小说修辞学》的研究表明,文学修辞的特殊意义是,无声地劝导读者站到作者暗示的“价值领域”(in the world of values)之中④。在阎真小说的叙事话语中,对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的整体书写提供的文学修辞,无论是“回到文学本身”,还是重返时间的河流,“她们”的时代镜像所折射的哲性意味与人性观照都将是历史的缩影,“她们”的性别话语与精神多元,亦是值得深入探讨与研究的时代精神课题。
一、《如何是好》与《因为女人》的修辞比对
进入新世纪以来,“新女性写作”经历了一个时期的高峰,在中国女性作家的文化语境中,女性个体经验的叙事逐步有了“性别意识”的觉醒,而“女性主义者认为,女人的意识觉醒不是如闲般没有方向,而是有某种规则,按时或按照某种期许的分析”⑤,她们的情感修辞在某些层面延续了女性文化书写的传统,比如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铁凝的《玫瑰门》,她们选择的文学路径与女性气质独属于“她们”的生命体验与前路未来,在审美路径上有着区别于男性作家书写的女性文化。在中国文学的女性文化研究的问题上,阎真是敢于站在女性立场发声的男作家,在追寻女性知识分子的价值内涵上,阎真以“自我”的方式去感受和发掘“她们”在时代浪潮中的阵痛,他对女性知识分子的精神内涵与价值发掘从性别话语的角度进行整体性和系统性研究。阎真新著《如何是好》试图以转换视角和角色互为的方式探寻性别文化下的文学修辞。在中国长篇小说的时代表达上,阎真是善于把脉时代阵痛和捕捉现实题材的作家,《如何是好》有着一以贯之的理性从容与现实主义精神的力道,讲述了时代进程中的高校青年女性知识分子在就业生存与感情天平上的心灵煎熬与执著守望。这部小说融入了时空想象与技法创新,他理性而敏感的视角、创新性的梦幻组合等更多的时代元素的介入,融合在场剖析和生命观照,艺术性地回应时代命题,把年轻人的梦想追求以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那种复杂、矛盾、挣扎、迷茫的心理与情绪表达摹写得淋漓尽致,而主人公最终的精神坚守打通了自由的精神出路,生活的善意与亮光升华了小说的暖色与主旋律。其多维视角与创新元素赋予了这部小说瑰丽的青春光环与神秘魔力。这部新著的叙事视角与文学修辞的丰富性,突破了底层修辞的樊篱,刷新了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是一种哲学的、历史的重新考量。这种以小人物着手的生存困境与精神书写,体现了深刻的人文关怀,为底层知识女性指出了人格坚守下的精神出路。如此,《因为女人》中隐含的“情感焦虑”与《如何是好》中的“就业危机”有着不同的修辞对比。阎真小说的特征色彩是追求比真实更为真实,直击人心,震撼心灵。众所周知,好的文学就是真实的人生投影,阎真以文学在场的精神反映现时代下的热点、焦点、痛点问题,融入自我,引发共情,令人惊艳。而女性知识分子的生存窘境与情感尴尬是阎真小说中一道独特又剜心的风景,她们在生存线上的痛苦挣扎,在情感苍茫中的现实无奈,在生活的夹缝中坚守心灵的净土和良知……“她们”的“芳华”岁月在现实世界中悬浮游离,千姿百态,“她们”的情感孤独和精神高贵,命中了叔本华“人真正能够了解和欣赏的,终究还是那些与他气味相投的东西”的逻辑思维。譬如《如何是好》中的许晶晶虽然几经波折与社会磨砺,但还是扼守了女性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在事业与爱情的困惑中遵从了内心的选择。
纵观阎真小说,每部中的女主角都是立于社会当下的青年知识分子主体,“她们”形象立体,情感饱满,在现实面前同样饱受捍卫人格尊严的煎熬。在配合男主人公的故事发展中,她们的出场代表着现时代下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的另类形象与精神立场。《如何是好》与《因为女人》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的种种,比如就业与编制、恋情与婚姻、梦想与追求等社会现实,阎真从多个维度进行了归纳整理,在文学艺术的对接与激活中融会贯通,每个真实的社会细胞铭刻着人们似曾相识的心灵轨迹与时代印记。
从情感修辞看,《如何是好》与《因为女人》虽然同为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的时代书写,“她们”也遭遇着类似的命运挑战与功利诱惑,但“她们”不同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决定着“她们”不同的人生态度与精神出路。《如何是好》中的许晶晶保研落选,又历经了情感的劫难,重点大学的研究生男朋友章伟竟然为了古阳县老家一个股长的职位,舍弃了他们的爱情。在艰难的就业道路上,情感的无所归依让背负着双重压力的许晶晶陷入一种精神与肉体的苍茫绝望中。而在社会磨砺中面临的各种诱惑与人生选择,让许晶晶进退两难,尤其是看到身边的官二代、富二代同学都顺利地步入了他们的康庄大道,许晶晶徘徊在命运之门,也有过内心的矛盾与抗争、撕裂的痛苦与绝望,但她不屈从命运的“倔强”,最终还是杀出一条血路,扼守住了女性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与底线,获得了内心的安宁,生活的平安喜乐。这朵小小的梦想之花开在生活的善意中,让人欢欣鼓舞,喜极而泣。显然,《如何是好》中的许晶晶与《因为女人》中的柳依依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她们”同为社会中的小人物,但许晶晶懂得先要安身方能立命。她遵从内心,相信爱情,坚守底线,自觉抵制诱惑,不出卖肉体与灵魂的生活态度是一道人生风景与亮色。而柳依依最终放弃了自我,在情感焦虑与信任危机中犹豫彷徨,一步走错最终步步生乱,左右了她的精神出路。因此,柳依依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的变数,她的情感之旅也就无法尘埃落定,安全着陆。因此,《因为女人》中的悲凉底色渲染了这部小说中时代诘问的情感主题。诚然,《如何是好》中令总的慧眼仁心,加上许晶晶的才能与勤勉,是开启她成功之门的钥匙。但许晶晶纯真朴实,不慕奢华,甘于平淡,不受妹妹许盈盈利用颜值嫁入富豪之家的怂恿与影响,多了一份难能可贵的“倔强”。许晶晶对生活的“认真”与“较劲”让她收获了爱情,嫁给了真心爱她的重点大学研究生叶能,虽没有殷实富足的家境和条件,却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幸福。可见,《如何是好》比《因为女人》在叙事铺陈、时代表达上多了一种青春励志的人生思考,其温润的暖色与许晶晶的敢于拼搏、坚守初心的精神相得益彰,昭示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思想启迪与真理性,体现出了文学的社会价值与现实意义“使人们关注以往视而不见的群体,让人们看到了现实中存在的种种社会问题,以‘引起疗救的注意’,同时也让人们重新认识到了文学与现实社会的联系,不再将文学当做孤芳自赏的‘玩意儿’,这对文学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⑥。
阎真在小人物的书写中有着独辟蹊径、化繁为简的意味,时代使命与社会担当让他的作品呈现出脱俗的文学品质。《如何是好》以青年女性知识分子为主体,解剖社会,洞察人性,准确地把握住了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的精神立场与心理态势,从另一种视角透射着大道至简的迷人魅力。其以小人物辐射大时代,瞄准准星,握拳发力,迸发出超强超凡的气流与艺术张力。在年轻一代追求梦想的道路上,爱情与功利物质之间的角逐,是青年女性知识分子面临的社会挑战与时代课题。在现实的壁垒之下,她们的“爱情乌托邦”在功利物欲的碰撞中无从遁身,成为梦想中的“桃花源”。而《如何是好》中对情感的诠释和就业压力的缓冲以许晶晶的式微成功递进了温度,美好与温情,苦难与人生,矛盾与纠葛,充盈着梦想的原生力量。现实生活中,卸下心灵的重荷,轻装简行,幸福就是如此简单。
《因为女人》的社会背景正是各种社会机制转型之时,人们的价值观在时代经济大潮的冲刷下变得支离破碎,梦想搁浅。在社会的无所遁形之中,柳依依代表着另一类女性知识分子的时代立场,她的情感设置是时代流变的必然,她在感情漩涡中迷惘、彷徨、挣扎,却找不到最终的情感归宿,最后不得不屈从命运,妥协现实,潦草地交付了自己的人生与婚姻,现实的残酷,生活的无奈,透视着爱情宣言的苍白无力。在这个充满欲望、爱情遭遇“尴尬”的时代,阎真站在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的立场,试图回应时代中的具有历史意味的重大命题,扭转社会因大环境发生的两性关系的历史性变化。阎真直面现实的书写,是时代的诘问,也是灵魂的拷打,在知识女性的情感生存窘境中表现出一个时代的深刻忧思,由此,在全球化语境下,性别文化在语言技巧、叙事结构、话语方式等隐性层面的修辞研究提供了一定的社会历史模式和丰富的可能性,是文明叙事中推动的一种精神成果。恰如阎真所言,把女性的性别气质和心理特征仅仅描述为文明的结果,就无法理解她们生存的真实状态。在这里,文明不仅仅是由传统和习俗形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性别就是文化。
在中国长篇小说经典性元素的综合运用上,阎真有着高度的自省与自觉,在文化形态与文本辨识上的思想火花中血肉交融,自然抵达,他丰厚的传统根基升华了现实生活中的古典美。《如何是好》与《因为女人》中对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的底蕴气质和心理描摹活灵活现,转换自如,如入臻境。其以普通着力特殊,以小见大,糅合东西文化,注入思辨力道,抵达有效的融合统一。并擅于从现实生活提炼精彩细节,寻找人间发酵的典型故事,“她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在现实的骨感中纵深着时代的纤痕。阎真理性而艺术的笔触彰显人文关怀,笔力遒劲,见微知著,从熨帖的叙事中观照人性,聚焦生命,呈现出时代背景下的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的时代镜像。
二、历史语境下女性知识分子的性别话语特征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性别话语的争议与研究拓宽了文学语言表达的新途径与研究空间。这在长篇小说的对话艺术中,体现着性别文化的特征色彩与内里气韵。而纵观中国文学史,能够全景式体现性别文化与对话艺术的经典作品非《红楼梦》莫属了,《红楼梦》中对女性形象的整体塑造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世界文学的经典。而阎真小说中以对话艺术体现女性人物形象和性格的群体书写亦是一片亮丽而独特的风景。
《曾在天涯》在对女性形象与性格的描摹中,林思文与张小禾的性格刻画有着人物话语与情感修辞的比对。在生活的“凶狠”中,从诸多细节把林思文看似柔弱却实际内心强大的性格特征刻画得淋漓尽致,活灵活现。生活日常中,高力伟意识到了林思文“海角天涯”的情感变化与价值移位。这从小说的人物对话中能洞察出他们的性格特征与精神流变。林思文作为女性知识分子的强权代表,她的倔强与多次爆发的家庭“暴力”最终伤害了高力伟层层保护的自尊心,也彻底让他放弃了对林思文的改变计划。在他没有满足林思文交出一万元给她妹妹办理护照的要求后,林思文表现了歇斯底里的家庭斗争。她为了胁迫高力伟同意,说:“那天医生跟你讲了,我现在情绪不正常是正常现象,你记得不?”然后就开始挥拳相向,在高力伟抓住了她的手,她说:“你松不松?不松我数三下!一、二、三!”在咬了高力伟的手背后,又边打边说:“出事怕什么,要离就离,以为谁稀罕你!还在想着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林思文口不择言的“凶狠”终于击溃了高力伟的心理防线,给他们的婚姻埋下了危机的种子。林思文的言语中,充满了一位妻子对生活、对丈夫的愤怒与不满,也充分体现了她霸蛮的女权主义心理态势。而张小禾的出现,给了高力伟的情感转机和爱情信任,她的柔软与善解人意填补和满足了高力伟的情感需要,释放了他内心的郁结与压力。张小禾明明在心里已经爱上了高力伟,却在高力伟的追求攻势下,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我看思文有点后悔了,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你们和好算了。你心里有意思自己又不好意思,我给你递个信过去,说合说合。”这种试探与醋意的双重意味让人不禁想到《红楼梦》里喜欢计较吃醋的美才女黛玉形象,黛玉到宝钗那里,一看宝玉也在,就说:“早知他来了,我就不来了。”宝钗不解其意,黛玉转弯说:“要来一群都来,就太热闹了,要不来大家都不来,就太冷清了。如果错开了来着,又不太热闹又不太冷清,姐姐怎么不知道这个意思呢?”虽然说的话和场景对象不同,但对话中蕴含的意思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可见,小说的对话艺术对体现人物个性有着不可估量的艺术功力。而张小禾和高力伟之间保护得小心翼翼的爱每加深一份,就多了一份难解的矛盾与痛楚。这在张小禾的话语中深切地流露了出来:“一天看不见你就心里发慌。我对自己说,这是不对的,对男人不能这样,可没有办法还是这样了。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说,忍不住又说了!”在性别话语的阐发中,把张小禾犹疑不定的情感矛盾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然而,现实中他们的爱情还是在绿卡的去留之间灰飞烟灭,张小禾最后还是跟林思文一样,把爱情与那张熏满铜味的绿卡绑定在一起。在高力伟决定回国之际,林思文的话——“要这么说也可以。我和别的女人不同,是在油锅里滚过几滚的。别的女人精明能干,冲锋陷阵,心里还挂念着男人的温情。只有连这个也不想了,女性才是真正的解放了自己”——给人一种女强人的高冷与战栗。林思文与张小禾的性别话语映射着她们同为女性知识分子的相同与不同的性格特征与人生态度。林思文的倔强与对自己的“狠劲”和张小禾对爱情的纯真浪漫有着不同的女性性格特征,但最后她们为了追求那看不见的虚无光环却在感情的归宿中有着殊途同归的悲凉意味,让人想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现实便是如此,当一个人把全部的感情掏空之后,剩下的便是这永恒的孤独了。众所周知,爱情是人类抒写不尽的永恒主题,《曾在天涯》的情感叙事主要体现在人物对话上面,也是用对话艺术来体现人物个性的一部作品,其丰富而多元的性别文化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沧浪之水》中对女性知识分子的形象刻画则有着批判的意味。池大为在学校跟校花许小曼的短暂恋情可以从对话中看到他们的感情从美好到犹疑到失望的终结过程。在一次偶遇中,许小曼喊住了池大为,池大为本能地问她有什么事。许小曼说:“谁规定了有事情才能叫你?”“他们太聪明了,看上去那么浮着,轻飘飘的。”又说,“喜欢就是喜欢吧,爱就是爱吧,为什么一定要问那么多为什么?”寥寥几语就把许小曼优越的家庭氛围和居高临下的性格特征表现了出来,在她的俏皮和主动下,拉开了他们美好恋情的序幕。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许小曼向别人介绍池大为的父亲是省城著名中医、医学院的教授,让池大为很是反感和别扭,许小曼说:“那些人都是很讲究的,如果连教授都不是,他们会有想法。”这话透视着她身处高层家庭的潜意识心理,不愿被人小看,怎样也要在社交上保持一个“贴金”的身份。后来,池大为为了抵抗和改变许小曼的任性,坚决拒绝了她邀请去看话剧,许小曼说:“你爱我还是没有爱到骨头里面去。”又说,“我总找得到一个人陪我去吧。”这话把许小曼情愿失去爱情,也不愿放下她高贵的身段和内心的骄傲呈现了出来。从这几次许小曼的话语中就看到了他们的恋情三部曲,最终是曲终人散了。再就是善于溜须拍马的屈文琴,屈文琴总想要池大为早日出头,多次怂恿他在马厅长面前表现,说:“该凑还是要凑的,该贴也是要贴的,你也别把架子端得太高了,以前你是一个人,现在你要想得多一点,把男人的责任负起来。”这话把一个在社会游刃有余、老练现实的知识女性形象烘托了出来。在医院看望沈姨时,沈姨说:“我还以为她也是厅里的人呢。”屈文琴说:“我在市二医院上班,也是厅里的人呀!马厅长,我算不算你的兵?”“将军不认识兵,兵总是认识将军的。”又娇嗔着说:“马厅长你肯定会关心我的,谁叫我是你的兵呢?”屈文琴的犀利、大胆、逢场做戏和拍马屁的功夫让人想到《红楼梦》中的王熙凤。林黛玉第一次进荣国府时,王熙凤人还没有进去,声音先传了过来——“我来迟了”,进来后,走到黛玉跟前,拉着她的手说:“天下真有这么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这话可谓一箭双雕,既给黛玉留下了好印象,又讨好了贾母,马屁拍得漂亮,戏也演得好。贾母是荣国府权力的象征,王熙凤在贾府这个管家的地位与她很会来事和拍马统筹的功夫是分不开的。从屈文琴的对话中可见她们的出发点有着殊途同归的意味。从医院回去后,见池大为不高兴,屈文琴说:“我们平头老百姓跟厅长说一次话不容易,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不然跑掉就没第二回了。”这话又透露出一个女性知识分子为解决生存困境的心机与迫切。在对待婚姻和家庭的看法上,屈文琴的想法直接而现实:“一个女人找个男人,就是要找个精神支柱,找个靠山,他要是座山才能靠啊,一棵小树,哪靠得稳?”最终他们的感情在池大为坚守的人格高贵中悄无声息了。然后是妻子董柳,在生活和环境的变化与压力中,曾经是那么纯朴的董柳也有了与时俱进的态度,在生了儿子后,董柳爱子心切,也有了被社会熏陶的意味。这种变化从她的嘴里弥漫出来:“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我一辈子苦到头黑到头我都不会哼哼一声。你总要对得起儿子吧,为他成长创造一点条件吧?人这一辈子,总要扑腾那么几下吧?”“还是一个读了研究生的男人呢,跟我来比,自己碰在墙壁上变幅画算了。”“这一辈子怎么办呢?人只有一辈子啊。”董柳的人格变化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池大为最后准备放手一搏的心态。再就是拜金的孟晓敏为了调动工作对池大为的情感投入:“你不相信我,只要你说一句话,你现在就把我全部都拿了去。只要你承诺爱我,给我一个家。”池大为当然不敢有这种承诺。但他们还是有联系,池大为怕董柳知道孟晓敏的存在,就要她不要主动联系他,孟晓敏说:“那太不公平了,你想了就呼我,我想了就憋死自己吗?”这些话语足见孟晓敏敢爱敢恨的个性特点。小说从围绕在池大为身边的几个女性的性别话语中,可以看到现时代下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的思想症候与精神裂变。但丁说,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是漫无目的地徘徊。《沧浪之水》中的知识女性都有自己的目的,她们在背离自己的同时,也失去了自身可以发光的那个“太阳”。作者从批判的角度剖析了现时代女性知识分子在现实面前饱受人格煎熬与功利虚荣的微观变化,通过对男主人公的故事展开,把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些知识女性的心理描摹与人物形象刻画细致入微,惟妙惟肖,水到渠成。
再看《如何是好》中许晶晶反对章伟去古阳县任职,她说:“其实我只有一点要求。”章伟说:“你那一点,就是我的一生啊!”许晶晶说:“说得太重了,我有那么坏吗?”章伟说:“你实在是太好了。你坏,我反而轻松了。”这些对话彰显了他们当时为爱情和事业的权衡抉择的矛盾纠葛,亦可洞察他们的人格品质与人生追求。在对待两性关系的讨论上,许晶晶:“有多大?对我来说有天那么大。我一辈子不想去面对第二个男人,我不像你们巴不得面对天下所有的女人,美女!”这里足见许晶晶虽处在现代社会的潮流中,却秉持传统文化思想理念的道德观,在对待感情上,这也是一个女人追求幸福最基本的要求。《因为女人》中柳依依的性别话语亦颇具个性,大学同学栾劲追求她一年多,可是柳依依只喜欢夏伟凯,对栾劲的死缠烂打很是反感,在他表白的时候,柳依依说:“我到底有哪点好,我改了还不行吗?”这话巧妙而又决绝地拒绝了栾劲的追求。再如,薛经理想把柳依依发展成情人,一只手放在柳依依的肩上,一只手开车,柳依依说:“你一只手掌握方向盘不会出事吗?”再看柳依依几个女生在宿舍议论,吴安安说:“你们看看什么时间了呀?妖精们!”第二天,苗小慧趁着吴安安在,故意对柳依依说“不是谁都有资格当妖精的”这些对话富有个性特征,又有潜在的言在此意在彼的意味,话语的方式体现的镜像与视听效果在小说中有着情态传达的艺术快感,又能从这种快感的递进中升华为精神美感。从作品的思想性看,这又是一种“美学的、历史的”最高标准,恰如路易·阿尔都塞强调的“每一件艺术作品,都是一种既是美学的又是意识形态的意图产生出来的”⑦。这里的性别话语在小说语言中发挥着巨大能量与意义。可见在人类文化的发展中,性别文化有着社会普及性,又在世界话语的文化中占据着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时代表情下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的精神多元
20世纪80年代涌现的先锋性文学与新思潮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审美倾向提供了新视角、新诉求,与五四时期提倡的“自由、平等、民主”,以及社会要求的“人的文学”“个性解放”等现代性诉求产生了某种回应。这种社会思想的变革同时推动着文学变革,便有了“人道主义思想成为新时期社会思想和文学的共同主题”⑧的新格局。在时代的变迁下,中国现当代文学肩负着新的社会责任与历史使命,“生命体验是作为思想者的作家感受与人生经验,是作家的精神和心理存在方式,也是社会思想进入文学思想的前提条件,只有经由作家感受和心理体验的思想观念才会成为文学思想”⑨。在文学与思想的互动共融中,阎真是传承古典美的坚定守望者,他以在场的体验一如既往地书写高校知识分子的命运思考,其古典情怀下的文学修辞,儒雅有致,高古远意,隽永深刻。从《曾在天涯》到《如何是好》,用心灵的碰撞去贴近现场,以生命体验糅合人生经验,迸发出不同凡俗的思想光芒。文本中的主人公有迷途知返的怆然涕下,有重组价值观的灵魂救赎,有跳脱情感危机的精神皈依,有追崇生命意义的终极追问,有坚守底线的心灵煎熬与成功花朵,有扭曲的灵魂挣扎……“他们”是时代变迁中知识分子的社会缩影。随着时代潮流下各种主义的盛行和泛滥,为规避人们的价值坍塌引发社会焦虑、信仰危机等社会现实,阎真总能站在时代的前沿,及时拉响社会预警,以小众的普遍性刷新人们对世界现实性的认知,厘清现实与理想化的距离。他立足现实的时代书写有着高度的自省与自觉,以生命的温度把握现实世界中的真理性,在场体验,见证历史,铭刻鲜活的时代印记。他高度真诚的写作态度、毕生的文学经验浓缩时代,批判自我;以挑战难度、创新路径的审美立场检阅历史,救赎灵魂,回溯传统,重塑古典精神,彰显了“社会思想的光芒,揭示文学的文化内涵和人性意蕴,展现文学的历史品格和诗性内涵”⑩。他本真而悲悯的古典情怀铸就了伟大的时代镜像,一系列作品组合重拳,集中发力,以哲学的、历史的、美学的标准重塑了中国古典精神,准确地把握了中国美学的精神特质,以时间、历史、记忆的巨大张力呈现出“一个理性向情感、景观、日常生活不断蔓延的过程,也是历史的审美品格不断提升和弥散的过程”{11}。
从文学价值三足鼎立与性别文化的视角看,阎真小说刻画的一系列青年女性知识分子群像应是“诗、思、史”的融合与统一,给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思想史的研究提供了新视角、新论题。小说中的人物没有特别悲情的大苦大难,却能火中取栗,从细部发掘“小我”,投映出时代洪流中的“大我”,呈现真实的时代和历史。在生活的善意与社会磨砺中,从众生中窥视自我,引发共情之力。比如小人物在现实生活的现实拉锯下,艰难挺进,扼守自我;在物欲横流的自由主义、价值虚无主义中抵制诱惑,坚守底线与社会道德良知……“她们”杀出一条血路的内心挣扎与痛楚矛盾在阎真的“神来之笔”中凸显出从微弱到光明的人性闪光,照亮这个世界心有执爱、追崇信仰的人们行走的道路。这些生动传神的小人物群像彰显了阎真小说艺术本位的时代价值诉求,以及鲜明的现实主义精神。
《曾在天涯》写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出国热、留学梦,体现了当时国内学子追崇海外生活的心理态势与迫于现实的无奈心境。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情感矛盾的深入和人生抉择是林思文、张小禾面临的现实纠葛。小说围绕着高力伟的爱人与恋人的情感纠结与发展递进,到价值虚无主义的思想侵占,让人扼腕痛惜,梦断天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追崇虚荣的青年女性知识分子为了维护理想中的浪漫主义,一张绿卡就能轻而易举地绑架了她们的灵魂和精神,不惜血本把自己逼入孤苦无依的尴尬境地。在社会思想文化日益多元、多变的当代中国,站在世界性、民族性的文化立场,从全球文化与世界文明的多样性统一的视野看,《曾在天涯》凸显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道统与精神流变,另一类知识分子亟需正视时代,审视自我,精神皈依。恰如沈湘平所呼吁的,“价值观研究的人类学视角或价值人类学的开拓,对于当下中国最直接的现实意义就在于为积极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提供学理依据和方法启示,使我们的工作能够真正从具体的或现实的人的‘心’‘脑’‘行’实际出发,更加落细、落小、落实,把握规律性,突出针对性,增强实效性,从而让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个当代中国价值观的‘最大公约数’真正成为‘我们的价值观’”{12}。
《活着之上》中塑造的赵平平和贺小佳则有着不同的精神实质和性格特征,她们在时代洪流中,没有被物欲与功利绑架,没有被席卷而下的价值坍塌所吞没,她们在艰难的生存困境中自觉抵制诱惑,坚守人格的底线与心灵的净土。小说从头至尾地贯穿着一代伟人的思想与精神,开头部分是爷爷离世后,垫在他头下的《石头记》给十岁的聂致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聂致远考上了北京的京华大学历史学博士,因那份铭刻于心的景仰去西山门头村找寻曹雪芹的墓地,感受这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情怀。聂致远在经历种种人生磨难后,这个坚守“活着之上”的理性主义者再次去门头村感受历史的召唤,那份深刻的悲悯之音在中国大地回荡,他们,曹雪芹们,是多么真实而强大的存在。现时代的人们对《红楼梦》的理解是曹雪芹写出了人生的痛,特别是写出了那一群女孩子的痛楚与无奈。而用这种理解去观照阎真的小说,似乎能找到一条融会贯通的精神通道。阎真的每部小说都有它契合时代的痛点,其中对现时代下青年知识女性的精神出路更是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心痛。《活着之上》中聂致远的妻子赵平平教了一辈子书,一辈子都没有解决编制。在生活中遭受的种种从她的话语中流露无遗:“今天又受刺激了,别人生孩子就全报,我只能报百分之六十,没有那个编,那永远要低人一等。”又把脚往“我”这边伸着,“我的脚都气病了,气肿了,看啦,看啦,气肿了呢。”聂致远也只能心痛和无奈,这是个拼爹的时代呀。再就是他的学生贺小佳,在这个关系网根深蒂固的社会,没有任何背景的小人物如果不是超级优秀,又怎么能够突破这铜墙铁壁的层层壁垒!尽管聂致远多次想办法求人帮助她,给她找工作,最终还是未能如愿。贺小佳还是跟赵平平一样,只能是个游离在体制外的漂泊者。而无论是赵平平还是贺小佳,她们如果放弃自我,迎合一下社会的世俗,她们也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愿望,成为梦想中的编制人。但她们都扼守住了道德良知的底线,选择了有尊严地活着。这是她们与《沧浪之水》中的屈文琴和孟晓敏不同的地方。屈文琴的城府与心机以及逢迎拍马的功夫虽然让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同时,她也失去了自己最可贵的东西。孟晓敏的敢爱敢恨到底还是在破坏别人的家庭,为自己寻求某种庇佑,她的爱情就不是那么纯粹了。从贺小佳发给聂致远的信息——“你站立的地方,便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可见她与孟晓敏的思想就不在一个格局上,她们截然不同的世界观与价值观决定了她们的思想境界与精神出路。贺小佳对这个时代的寄语,对自己导师的信任与对未来的希冀是孟晓敏无法企及的高度。在《活着之上》中,赵平平和贺小佳跟聂致远一样坚守着心灵的那方净土,他们是这个社会浓浓雾霾中的一线亮光。尽管要忍受心灵的种种煎熬,但他们是精神上的同盟者,正是有了这份执著和坚守,才烘托出了他们平凡生活中的崇高和闪光。
《曾在天涯》的林思文和张小禾虽有性格上的不同特征,但她们在精神皈依的苍茫中迷失,灵魂无依,也就无法寻找到自我的归宿之地。她们所追崇的人生目标就像一件隐形的外衣,有着光鲜的色彩,在自己选定的未来中悲欢与忧愁,在冷暖自知中浪迹天涯。在世界来去的路上,她们的命运有着相同的悲凉底色。《因为女人》中的柳依依没有坚守住女性知识分子的底线,她的情感一直在漂流的路上,如柳絮纷飞,不知所踪。她的人生悲剧最终也是毁在自己的自导自演上。而《如何是好》中的许晶晶给了寒门女性知识分子一方静心的安然气质。在这个充满了欲望与机会的时代,事业与爱情的执念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只有守住了初心,方能永恒。许晶晶就如一只萤火虫,虽然渺小,但在浩瀚宇宙下,许许多多萤火虫漫天飞舞的景象却有着另一种壮美与诗意。尤其是它们微弱的亮光集中在一起时就是生活中的强光,给人力量与温暖。
诗经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阎真小说的独特性与真实性充分地体现了时代表达与历史记忆,其思想光芒、哲性思考、意蕴气质铭刻了深切的印记。在历史的长河中,“阎真”小说的之真与本色是无可替代与复制的存在。他的小说的艺术辩证法,有效地抵达了“诗、思、史”的融合与统一。
注释:
{1}②赖大仁:《当代中国文论研究的观念与方法问题》,《文学评论》2020年第3期。
③阎真:《小说艺术讲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45页。
④[美]W.C.布斯著,华明等译:《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83页。
⑤顾燕翎主编:《女性主义理论与流变》,猫头鹰出版社(台湾)2019年版,第292页。
⑥李云雷:《底层写作所面临的问题》,《江汉大学学报》2006年第10期。
⑦陆梅林选编:《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文选》,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537页。
⑧⑨⑩王本朝:《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想史的对象、理念及方法》,《甘肃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
{11}刘成纪:《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时间、历史和记忆》,《北京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
{12}沈湘平:《价值观研究亟需自觉的人类学视角》,《哲学动态》2016年第11期。
(作者单位:湖南省文联文艺创作与研究中心)
来源:《文艺论坛》
作者:袁姣素
编辑:施文